摘 要 在9世紀中期的加洛林世界,由于教職人士受制于王室宮廷,他們時常因職務調動而在王室宮廷和大主教區之間流動,使得原本在王室宮廷中存在的文化形式——大年代記的纂修活動擴散至大主教區。此后,盡管由于大年代記的纂修地點遠離了王室宮廷,纂修者們可以暢所欲言地寫史論政,但由于纂修者們仍舊是世俗君主的屬臣,他們仍舊把世俗君主的業績行為作為自己寫作的重點,他們對世俗君主的褒貶以其本人與世俗君主之間的關系親疏為依歸。
關鍵詞 王室宮廷,大主教區,大年代記,辛克馬爾
中圖分類號 K1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0457-6241(2016)18-0045-06
在8世紀八九十年代,查理曼王室宮廷中的王室祈禱堂有組織地年復一年地纂修年代記,這些由王室宮廷纂修的年代記內容翔實、視閾廣大,敘述內容以查理曼、虔誠者路易的政治、軍事、外交活動為主旨,它們無論從形式上還是在內容上都有別于那些纂修于修道院的簡短年代記,后世的學者們注意到二者的區別,以不同的名稱稱呼它們,將前者稱為“大年代記”,將后者稱為“小年代記”。不過,王室宮廷中纂修大年代記的傳統并沒有在加洛林世界永久性地延續下去,隨著加洛林帝國的分裂,王室宮廷中纂修年代記的活動戛然而止,自此之后,加洛林世界纂修大年代記的史學傳統由地方上的大主教區承襲,其纂修年代記的傳統一直延續至11世紀。加洛林世界纂修大年代記的史學傳統為何從王室宮廷轉移至地方的大主教區?王室宮廷中纂修大年代記的活動又因何消失?珍妮特·尼爾森教授認為由于禿頭查理統治時期,王室宮廷中的知識分子擴散至地方教會,導致了年代記纂修這一宮廷文化形式轉移至蘭斯大主教區。由于宮廷大年代記無法起到政治宣傳的作用,無法影響和勸誘同時代貴族們的思想觀念,禿頭查理廢棄了這一宮廷文化形式。①羅塞蒙德·麥克特里克特和伊德爾·加里普扎諾沃通過研究宮廷大年代記的手稿和語言發現它們存在著為王室宮廷政治宣傳的文本特征,他們并不認同尼爾森的觀點。在大主教區纂修的那些年代記在視閾和內容上又有什么新的特點?海因茲·羅伊威認為這些大年代記表達了大主教要求約束和限制國王權力的政治立場,反映了大主教的政治政策。②尼爾森則并不認同羅伊威的觀點,她認為在蘭斯大主教區纂修的那些年代記并不能反映大主教的一種政治籌劃,它們是纂修者辛克馬爾對于自己所參與政事的即刻認知和反映,反映的僅僅是他個人的立場。③對于上述學訟,筆者根據《王室法蘭克年代記》,尤其是《圣伯丁年代記》的文本并結合這一時期政治制度史、宮廷文化史的相關知識,試圖提出一點自己的看法,以求拋磚引玉。
一、大年代記纂修中心的轉移
在虔誠者路易統治的初期,擔任王家大教長職務的是希爾都因,他原為圣丹尼斯修道院的住持,819年,希爾都因被調至宮廷擔任宮廷大教長的職務,在他的監管之下,王室宮廷纂修年代記的活動一直持續至830年。皇長子羅退爾糾結阿奎丹丕平和日耳曼路易發動了三皇子叛亂,廢黜了虔誠者路易,在這次叛亂中,王家大教長希爾都因倒向了叛亂者一邊并棄職離走,宮廷纂修年代記的活動由此停頓了下來。這次纂修工作的停頓造成了官修年代記文本方面的斷裂,此前的官修年代記(指829年及之前的年度詞條)被輯入了《王室法蘭克年代記》,而此后的官修年代記(指830年及843的年度詞條)則被輯入了《圣伯丁年代記》。盡管如此,這兩部分年代記在性質上卻是相同的,同屬王家教士纂修的宮廷作品。繼任希爾都因擔任宮廷大教長職務的是富爾考,宮廷年代記在他的監管下被持續纂修,直至835年富爾考脫離宮廷調轉至蘭斯大主教的職位為止。
833年,羅退爾等人再度發動叛亂,虔誠者路易被再次廢黜并被羅退爾關押在蘇瓦松的圣邁達爾修道院。羅退爾叛父篡位的逆行激起了絕大多數法蘭克貴族的反對,于是,834年虔誠者路易再次恢復了權力,追隨羅退爾叛亂的蘭斯大主教埃布被罷免,富爾考被調任至蘭斯大主教區,接替了埃布的職務。虔誠者路易的異母兄弟梅斯主教德羅戈則接替了富爾考的職務,被虔誠者路易任命為宮廷大教長。與希爾都因、富爾考兩位前任不同,德羅戈升任宮廷大教長職位后,大部分時間仍舊留在梅斯主教區行駛主教職責,由于無法常駐宮廷,德羅戈將監管年代記纂修的工作托付給了一位名叫普羅登特的西班牙裔的宮廷教士。普羅登特出身于一個西班牙裔的難民家庭,820年前后,他被家族送入了虔誠者路易的宮廷,自835年起,普羅登特一直從事《圣伯丁年代記》的纂修工作,直至他于861年辭世為止。在此期間,普羅登特的地位發生了劇烈的變化,《圣伯丁年代記》的性質也相應地發生了變化。840年6月20日,虔誠者路易駕崩,法蘭克帝國陷入了內戰和分裂的混亂之中,帝國宮廷以及宮廷教士們的活動都發生了劇變,王室祈禱堂纂修年代記的活動再次停頓了下來。后來,隨著禿頭查理逐漸成為勝利者,王室祈禱堂纂修年代記的工作才恢復了常態。不過,843年普羅登特被任命為塞恩大主教區特魯瓦主教區的主教,他在赴任的同時還將正在纂修的《圣伯丁年代記》的唯一抄本也帶走了。
普羅登特走后,王室祈禱堂纂修年代記的活動戛然而止,自此之后,無論是西法蘭克王國還是東法蘭克王國都涌現了一批與官修年代記相類似的內容翔實的大年代記,不過這些年代記作品并不是在王室宮廷中纂修的,而是在地方上的大主教區纂修的。而且它們也不像官修年代記那樣關注整個加洛林世界,①它們的視閾主要集中于加洛林世界的某一部分,如《圣伯丁年代記》中843年之后的年代記以西法蘭克王國作為自己的敘述重點,《富爾達年代記》以東法蘭克王國作為自己的敘述重點。861年普羅登特辭世,他在生前盡心竭力地纂修《圣伯丁年代記》,即使重病纏身也未曾停筆,《圣伯丁年代記》中861年的年代記可能只有前半部分是普羅登特本人纂修的,后半部分則是由續編者辛克馬爾所續纂。按照慣例,辭世主教的各種動產歸國王所有,因而普羅登特生前的文稿都落入了國王禿頭查理的手中,在當時西法蘭克王國的教俗顯貴中,只有蘭斯大主教辛克馬爾對普羅登特的遺作有著濃厚的興致,他主動懇請禿頭查理將載有這部分年代記的唯一抄本借與他謄抄,不僅如此,辛克馬爾還從普羅登特的停筆處繼續纂修。自861年起,辛克馬爾一直纂修《圣伯丁年代記》,直至882年諾曼人劫掠了蘭斯大主教區,體弱多病的辛克馬爾避難于埃佩爾奈方才停手。在此期間,辛克馬爾雖然作為國王禿頭查理的“智囊”和密友,時常出入宮廷,但他卻僅僅在蘭斯大主教區纂修《圣伯丁年代記》,由此蘭斯大主教區取代了王室宮廷成為了加洛林世界纂修大年代記活動的一個穩固中心。在辛克馬爾辭世后,蘭斯大主教區不斷有人承襲他的纂修工作,9世紀末,一位匿名的修士曾編寫了一部史書,記載了888年至995年的歷史并將其作為《圣伯丁年代記》的續書。919年蘭斯大主教區又有一位名叫弗洛達爾德的教士續纂了《弗洛達爾德年代記》。這一時期,在西法蘭克王國的王室宮廷中,纂修年代記的活動卻完全消失了,860年前后曾經負責監管宮廷年代記的職務——王室大教長甚至也被禿頭查理革除了。
二、大年代記纂修中心轉移的原因
在9世紀中期,西法蘭克王國纂修大年代記的史學活動為何從王室宮廷轉移至地方上的大主教區?珍妮特·尼爾森教授認為那些被纂修于王室宮廷中的年代記一直都是教職人士的作品,在查理曼統治期間,一小撮宮廷教士匯集于宮廷,他們懷抱著重生拉丁文化的目的,對于纂修年代記的活動頗有興致。然而,在禿頭查理統治時期,宮廷中君主與知識分子之間的人際交往圈不復存在了,許多宮廷中的知識分子擴散至地方教會導致了宮廷纂修年代記活動的終結。因為西法蘭克王國的國王禿頭查理對此項活動不感興趣,他積極利用大會議、咨詢、發誓、公共演說等方式進行宣傳,影響和勸誘同時代貴族的觀念。但是年代記纂修只是教士集團的活動,無法起到類似宣傳的作用,所以得不到禿頭查理國王的支持而消失了。①珍妮特·尼爾森還對法蘭克年代記和《盎格魯-撒克遜編年史》進行了對比,認為后者能夠起到政治宣傳的作用,因為《盎格魯-撒克遜編年史》的一個修訂本被阿爾弗雷德國王下令以土話的形式謄抄和傳播,人們即使無法閱讀它,也能聽懂它。《盎格魯-撒克遜編年史》潛在的讀者并不是教士階層。②關于珍妮特·尼爾森教授的觀點,筆者既有認同之處,也有不敢茍同的地方。對于西法蘭克王國大年代記纂修中心轉移的問題,筆者以為可以將其分解為兩個次生的問題來考慮。第一,王室宮廷中纂修年代記的活動為何擴散至地方的大主教區?第二,王室宮廷中纂修年代記的活動為何在禿頭查理統治時期無以為繼?
關于第一個問題,珍妮特·尼爾森教授認為由于禿頭查理統治時期,王室宮廷中的知識分子擴散至地方教會,導致了年代記纂修這一宮廷文化的對外輸出。珍妮特·尼爾森教授的這一觀點,筆者深感贊同,的確,包括年代記纂修在內的各種文化形式依靠教職人士在王室宮廷與地方教會之間的人員流動成功地實現了相互之間的轉移。在加洛林時代,教職人士在中央層面的王室宮廷與地方層面的主教區、修道院之間不斷流動,職務變動是此種人員流動的重要形式。而在加洛林時代,君主牢牢控制教會的歷史事實則是促成此種人員流動的重要基礎。查理曼在其統治的初期曾實行教會改革,強化了國王對于教會的控制。他在769年曾頒布大敕令委托主教承擔糾正教士不勝任職責的問題。779年,赫斯塔爾的敕令則確立了教會內部科層化的權威序列:副主教被直接置于都主教的權威之下。查理曼教會改革的目的不僅是為了照料其臣民的精神,更是為了形成一種教會和世俗政權融為一體的政府制度,即以控制教會和重用教職人士的方式強化自己對于整個社會的控制。因此,主教敘任權成了查理曼專享的特權,盡管圣卜尼法斯曾經極力反對法蘭克國王敘任主教的特權,但是這一特權一直被法蘭克國王所專享。在法蘭克王國,包括主教在內的一切地方官員都處于巡按使的監控之下,巡按使定期將他們的活動狀況報告給國王。正是由于國王敘任主教特權的存在,那些曾經監管或纂修大年代記的教職人士,如希爾都因、富爾考、德羅戈、普羅登特等人時常因職務的變化調遷而游走于王室宮廷與地方教會之間,他們或被國王由地方大主教區、修道院調至王室宮廷擔任宮廷大教長的職務,或因一時的失寵而被國王從宮廷大教長的高位貶謫至地方教會,或者同時兼任了宮廷大教長和地方大主教的雙重職務。大年代記監管或纂修者職務的變動不僅對大年代記纂修本身造成了影響,如引起大年代記文本上的斷裂,也使王室宮廷中纂修年代記的活動擴散至地方上的大主教區,如843年原本在王室宮廷中任職的王家教士普羅登特調任為塞恩大主教區特魯瓦主教區的主教,他在赴任的同時將正在纂修的《圣伯丁年代記》的唯一抄本也帶走了,由此將王室宮廷中纂修年代記的活動擴散至特魯瓦主教區。而蘭斯大主教辛克馬爾正是由于身為國王最為親密的咨議者的身份,方才得以頻繁出入宮廷并有機會接觸到普羅登特的遺稿并由此將宮廷纂修大年代記的傳統擴散至蘭斯大主教區。
在大年代記纂修傳統擴散至塞恩大主教區后,西法蘭克王國的王室宮廷并沒有繼續保留這一傳統,它的消失是否與禿頭查理國王本人有關,禿頭查理國王對于宮廷年代記的消失究竟扮演著怎樣的作用?從禿頭查理本人的教育經歷以及對待文化事業的態度來看,他并不是一位單純迷信武力,僅僅憑恃軍事力量與其兄弟爭雄的無知君主。禿頭查理幼年時,曾在宮廷學校中師從瓦拉弗里德·斯特拉波,透徹研習過語法學家多納圖斯、普里西安編纂的基礎語法教程大綱,對于比德的編年體著作,阿爾昆的教育學論著,尤文克斯、塞杜里烏斯·貝南蒂烏斯·福圖內特斯的宗教感化詩,加圖的對偶詩,伊西多爾和馬爾提亞努斯·卡佩拉的百科全書均有所涉獵。①禿頭查理在登基為王后對于文人學者的文化創作活動也有所支持和贊助,如在宮廷中建立了教育王室和貴族子弟的宮廷學校并鼓勵宮廷文人創作繪畫、詩歌和神學著作。至于珍妮特·尼爾森教授的觀點——“法蘭克王國的年代記一直都是教職人士的作品,法蘭克國王對之并不熱心”,②法蘭克年代記不像《盎格魯-撒克遜編年史》那樣能夠起到政治宣傳的作用,能夠影響和勸誘同時代貴族的觀念,所以才被禿頭查理廢棄——似乎與歷史的本來面目有所出入。盡管后世學者們尚未發現查理曼等法蘭克君主直接支持宮廷年代記纂修的確鑿證據,但考慮到宮廷年代記在王室宮廷中延續了半個多世紀之久的歷史事實,很難想象作為“宮廷之主”的法蘭克君主會對自己眼皮底下的這一文化活動毫不知情。曾被查理曼委以重用,派赴羅馬教廷宣達“和子句”糾紛立場的圣·米赫勒修道院住持斯馬拉格都斯曾經言道:
鄙人認為,有文化的人都不會對之產生疑問,君王將直至今天所發生的或所作為的事情以年代記的形式記錄下來留給后世子孫是最為古老的實踐或慣例。③
作為查理曼和虔誠者路易的臣下,斯馬拉格都斯的話或許能夠證明法蘭克君主對于王室宮廷纂修年代記的活動是持鼓勵態度的。另外,從《王室法蘭克年代記》手稿的流傳狀況來看,它最初被創作于加洛林宮廷,隨后又擴散到法蘭克王國的各個文化中心,現存手稿共39種,可以分為A、B、C、D、E幾個不同的版本。伊德爾·加里普扎諾沃從《王室法蘭克年代記》文本的語言入手,發現某些年代記④在記述查理曼的各種活動時不斷使用“查理曼與法蘭克人”的表述方式……而在記述法蘭克人與異教薩克森人、阿瓦爾人的戰爭時,不斷強調上帝支持法蘭克人的觀念。伊德爾·加里普扎諾沃還引用了劍橋大學羅塞蒙德·麥克特里克特教授的話,認為《王室法蘭克年代記》是一部“王室的宣傳品”。⑤從手稿傳播的廣泛性以及語言表述兩方面可以判斷在王室宮廷中纂修的《王室法蘭克年代記》具有為王室宮廷政治宣傳的作用。尼爾森教授有關宮廷大年代記因為不具備政治宣傳的作用而被禿頭查理舍棄的觀點值得商榷。另外,考慮到禿頭查理曾經授意尼特哈德纂修《歷史四書》的歷史事實,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禿頭查理對于利用史書纂修這一形式進行政治宣傳,進而影響同時代貴族觀念的行為是十分注重的。禿頭查理在841年5月占據馬恩河畔的沙隆城之前,曾授意尼特哈德把加洛林家族內戰的歷史全部書錄下來,以此向后世子孫表明禿頭查理及其黨人的立場。禿頭查理國王雖然注重利用史書纂修的形式進行政治宣傳,但對史家以何種史作體裁進行政治宣傳則是不在意的。或許,正是由于禿頭查理此前曾經授意尼特哈德纂修《歷史四書》,其宣傳己方政治立場的訴求已經有人來滿足,故而,對于843年普羅登特調遷后,王室宮廷之中無人續纂大年代記的現象無動于衷,從而使這種活動在西法蘭克王國的王室宮廷之中徹底終結。
二、私人立場還是教會的立場?
《圣伯丁年代記》的纂修地點由加洛林宮廷遷移至地方上的大主教區后,其纂修者普羅登特、辛克馬爾仍然以加洛林國王作為自己關注的焦點,辛克馬爾把自己纂修的年代記稱為“我們國王的事跡”。⑥故而《圣伯丁年代記》并沒有轉變成視閾僅僅局限于大主教區一地的地方教會史。但是值得注意的是,《圣伯丁年代記》的纂修活動由于脫離了西法蘭克王國宮廷的掌控,它在內容上已不再具有“官方”的屬性,如辛克馬爾公開批評國王禿頭查理的過失,珍妮特·尼爾森教授將辛克馬爾對于禿頭查理的批評歸納為下列五條:
國王不應該與維京人協商,而應該與他們戰斗。國王不應將教會和教會的土地賜予俗人。國王不應繼續占有高級教職的任命權。國王在國內與維京人戰斗之際,不應再干涉意大利的事務。國王不應輕視教會法規。①
關于辛克馬爾對于禿頭查理的批評,學術界存在著兩種截然不同的觀點,海因茲·羅伊威認為:
辛克馬爾的這些批評不只是在發泄個人的仇怨,更大程度上是在表達一種政治訴求,一種持續的政策——一種主教的政策——為國王的政策樹立某種規范。②
然而,珍妮特·尼爾森并不同意羅伊威的觀點,她認為辛克馬爾對于禿頭查理的批評主要集中于兩個非常具體和短暫的歷史時期:第一個時期是865年至866年,第二個時期是876年,在這兩個歷史時期中,辛克馬爾與禿頭查理的關系非常緊張,在865年至866年,禿頭查理任命哥特沙爾克派異端伍爾夫德為布魯日主教,由于辛克馬爾一貫反對哥特沙爾克派異端,禿頭查理的任命使他深感憂慮,致使他與禿頭查理之間的關系變得疏遠了。876年的歷史情況也是如此,禿頭查理在該年強行任命森斯的安塞吉斯擔任高盧的教會首領,并讓安塞吉斯取代了辛克馬爾王家輔弼謀臣的角色。由于對禿頭查理抱有怨言,辛克馬爾在這兩段時期的年代記中對禿頭查理橫加指責和批判。尼爾森通過爬梳《圣伯丁年代記》,發現辛克馬爾在與禿頭查理關系密切時并未在年代記的纂修中一如既往地堅持批評國王的某些原則:如國王應堅決與維京人對抗,反對俗人侵奪教產等。例如,在873年的年代記中,辛克馬爾贊同禿頭查理與盧瓦爾河畔的維京人媾和以及他處置叛亂王子卡洛曼的溫和舉措,盡管卡洛曼的這場叛亂對辛克馬爾教會的財產造成了重大的傷害。③也就是說,辛克馬爾對于禿頭查理的褒揚或批評以他本人與禿頭查理之間的關系親疏為依歸。尼爾森據此認定辛克馬爾纂修的年代記是:
其本人對于自己親身參與的同時代政治事件的一系列主觀看法,是對那些政治事件某種程度即刻的認知和反映。④
也就是說,辛克馬爾纂修的那部分年代記僅僅反映了纂修者辛克馬爾本人的立場,它們并沒有表達維護蘭斯大主教區利益的政治訴求,也沒有表達大主教應該約束和限制國王權力的政治立場。
在9世紀中后期,加洛林諸王之間不斷廝殺,與此同時,維京人也趁火打劫,大肆蹂躪加洛林帝國,在內外兩方面的雙重打擊下,盛極一時的加洛林帝國走向了分裂之路,不復查理曼時代的盛世景象。受這一歷史背景的影響,一些出身教會的文人則以基督教理想君主為典范,大談為君之道,他們希望這些著述能夠對加洛林君主有所鑒戒,使他們能夠履行好保護教會和人民的職責,這些著述包括奧爾良主教約納斯的《王權制度論》、塞杜里烏斯·斯各脫的《論基督教君王》以及辛克馬爾的《宮廷統治論》。但值得注意的是,這些教會文人在論述王權政治理論時并沒有像后世的教權主義者那樣奢談教權至上的原則,他們沒有明確提出教會可以廢黜國王的主張。他們只是希望國王能夠像其先祖查理曼那樣履行好基督教國王的職責,對外抵御異教徒,對內禮敬教會并保護其財產以及愛護人民。也就說,他們依然尊重查理曼時期確立的由國王統轄,教會和世俗政權融為一體的政府制度,而沒有產生脫離這一體制,以教會為獨立單位“另立乾坤”并自行發展的訴求。在9世紀中后期,盡管加洛林帝國已然分裂衰落,但世俗君主統轄基督教會的政治格局并沒有隨著國勢的下行而發生改變,主教依然由國王敘任,在主教任職時,國王將親手授予其象征教牧權的權杖,在817年的《帝國御秩》中,虔誠者路易敕令阿基坦丕平和日耳曼路易享有處置所分得王國領地內一切采邑的權力并有權在主教和修道院管區維護教會秩序,①由此頒賜主教、修道院長的職位也成了他們的權力。倘若主教違背國王的意志,將會受到王國政府的重懲,即使羅馬教宗也無法予以搭救,如871年,辛克馬爾同名的侄子魯昂主教辛克馬爾拒絕在一份宗教會議的決議上簽名,該決議由辛克馬爾起草,他秉承禿頭查理的意志,將叛亂王子卡洛曼革除教籍。魯昂主教辛克馬爾抗旨不遵的行為使禿頭查理暴怒不已,他授意王家代表將其逮捕并押送至洛林吉亞地區杜茲的宮殿中,接受不少于8位大主教、22位主教的審判,結果魯昂主教辛克馬爾被褫奪教職并被處以監禁。教宗哈德里安二世聞訊后,立即寫信抗議禿頭查理的行為,但是禿頭查理對于教宗的抗議置若罔聞并回信予以駁斥,回信的內容可能是由辛克馬爾起草的,信中明確表明了法蘭克人的教會應由國王統轄,不接受教宗干涉的立場:
迄今為止我們法蘭克人的國王……被我們看作是土地的主人,而不是主教們的代表。②
這一事件不僅表明了法蘭克君主依然統轄基督教會的歷史事實,也表明辛克馬爾本人尊重和服從現行政教體制的基本立場。追蹤辛克馬爾一生的生平也能發現辛克馬爾是加洛林王室的堅定效忠者,這種效忠甚至超越了他本人其他一切形式的私人情感,包括叔侄之情、師生之情,辛克馬爾年幼時曾在圣丹尼斯修道院受教于希爾都因,但卻并不贊同師尊希爾都因追隨羅退爾反叛的行為,他選擇效忠于皇帝陛下,在禿頭查理統治初期,辛克馬爾曾陪伴禿頭查理參加過阿基坦戰役并于844年8月12日受禿頭查理賞賜,領受了一塊地產。至于辛克馬爾纂修年代記時對于禿頭查理的批評和指責,僅僅是他在受到國王冷遇之后發出的哀怨之語。當然,他的哀怨沒有以私人恩怨的形式呈現,而是包裝在維護教會利益的外衣之下,但當國王重新寵信他時,他又毫不猶豫地拋棄了先前所強調的維護教會利益的若干原則,所以,辛克馬爾所纂修的那些年代記看起來有些前后矛盾,因為它們僅僅是其本人立場的一種反映并不代表一種維護教會利益的政治訴求。
由于大年記的纂修地點從王室宮廷轉移至大主教區,由此,大年代記的纂修活動脫離了王室宮廷的直接控制,因此之故,《圣伯丁年代記》的纂修者可以所欲言,沒有絲毫顧慮地直抒胸臆。但是值得注意是,大年代記的纂修活動從王室宮廷轉移至大主教區之后,它的纂修者們仍舊是國王的屬臣,他們游走于王室宮廷與大主教區之間,仍舊將加洛林世界“世俗君主的業績”作為自己關注的主要對象。大年代記的纂修者們對于世俗國王的褒揚或批評以其本人與世俗國王之間的關系親疏為依歸,而且這種批評是以世俗國王能夠更好地扮演基督教君主的角色,從而更好地維護現行政教體制作為目的,而他們所屬大主教區的利益則被其放在了一邊,據此可以斷言,《圣伯丁年代記》并不是一部地方教會史,而是一部以王室宮廷為中心,反映國王業績行為的私家史。
【作者簡介】朱君杙,東北師范大學世界文明史研究中心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歐洲中世紀史。
【責任編輯:全驁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