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歡 丁見民
摘 要 在考察北美早期土著社會文化衰落的原因時,除了歐洲殖民主義的因素外,我們還要從外來傳染性疾病這個因素進行一些闡釋。自從15世紀哥倫布踏上新大陸以來,美洲社會所遭遇的已經不僅僅是歐洲殖民主義的侵擾,來自舊世界的各種傳染性疾病也不期而至,在自身毫無免疫力的早期土著民族群體中無情肆虐和破壞。就土著社會與文化而言,這些疾病主要在如下方面帶來影響:土著部落中的長者死于非命,依賴口耳相傳的傳統技能、知識與文化喪失殆盡;印第安人傳統的信仰體系崩塌,外來信仰體系得以傳播和接受;土著社會習俗改變,傳統生活方式轉型。
關鍵詞 外來傳染性疾病,土著民族,社會文化變動
中圖分類號 K7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0457-6241(2016)18-0051-07
1492年哥倫布發現“新大陸”,開啟了一個包括歐洲、亞洲和非洲在內的舊世界與作為新世界的美洲之間的“哥倫布大交換”進程。這個過程不僅是過去學界所強調的人員、技術的交流,而且也是微生物、動植物的相互交換。舊世界入侵美洲的各種微生物(如各種病菌、病毒和寄生蟲等),給新世界的原住民帶來了各種傳染性疾病,其中最主要的有天花、麻疹、瘧疾、鼠疫等。外來傳染性疾病在印第安人社會中肆虐,對美國印第安人來說是災難性的,土著生活的方方面面都受到重大打擊。
外來傳染性疾病對美國早期土著民族文化的影響毋庸置疑,但學界的研究卻未能全面闡釋這個問題。美國學術界對于外來傳染性疾病對土著民族影響的著述頗多,其中,既有全面分析外來傳染性疾病對美國印第安人社會的影響,①又有針對特定疾病(比如天花、瘧疾等)、②特定土著群體、③抑或疾病對土著人口、政治、經濟等某個方面④的個案研究。不過,問題在于,美國學者關于疾病對土著民族文化影響的研究涉獵不多,或有涉及也論述尚不深入。①國內學界主要關注歐洲殖民主義對美洲印第安人的影響和打擊,而對于外來傳染性疾病與美洲土著民族的研究很少,只有少數論著涉及該問題。②因此,在吸收國內外學界現有研究成果的基礎上,筆者不揣淺陋,利用近年來搜集的相關資料對這一問題進行研究,以就教于方家。
一、部落傳統知識與技能的斷裂與喪失
土著群體中的長者是傳承部落傳統技能、知識與文化的載體。而外來傳染性疾病在導致土著群體人口急劇減少之時,遭受打擊最大、死亡比例最高的就是印第安人社會中的年長者。大多數長者的驟然患病死亡,帶來的是土著傳統技能、知識的喪失以及文化的斷裂。另外,由于傳染病的幸存者只是以前存在的土著人口的一小部分,這些幸存的印第安人可能無法保留所有的土著傳統知識,也無法繼續以前的傳統習俗與生活方式。③
在北美大陸的土著社會中,大多數印第安人群體都處于社會發展的初始階段。對于他們而言,文字和書寫尚未出現。在這種以口述為基礎的社會中,土著傳統的技能、知識與文化的傳遞主要是通過部落中長者的記憶維系,通過口耳相傳的方式傳遞給下一代。例如,18世紀后半期在太平洋沿岸的薩利希人社會(Southern Coast Salish)中,土著社會的知識與文化是通過神話、傳說和故事代代相傳的。部落中的長者有責任向年輕人和其他成年人灌輸本部落的文化傳統,幫助他們理解人與自然的恰當關系。④在波尼(Pawnee)社會以及其他印第安人社會,重要的部落知識都是長者通過口述或者示范傳授給年輕人的。由于一些知識只有在長者去世前才會傳授給下一代人,一個人只有在其老師活到很大年齡時才能學會各種知識。⑤
不過,極為不幸的是,在外來傳染性疾病傳播的過程中,由于部落中的長者身體虛弱、抵抗力低下,恰恰成為對天花以及其他各種疾病最無抵抗的群體。因此,面對外來疾病的打擊,他們的死亡比例和人數在土著群體中都是最高的。由于長者在土著社會的文化傳承上起著極為重要的作用,宗教領袖與部落頭人突然喪命于傳染性疾病所產生的危機是非印第安人難以理解的。宗教領袖只有通過合法的傳統渠道才能將其神學知識傳遞給下一代。當這些人突然以一種極為神秘的方式去世,該民族與超自然領域的關系斷裂。⑥1710年,安立甘教會的一位傳教士報告說,在繁榮的古斯·克里克教區(Goose Creek)的“自由印第安人”中已經沒有任何長者,因而無法記起其部落宗教儀式的含義。許多人僅僅是離開故土以到“更遠的地方去”。⑦太平洋沿岸薩利希人的情況也是如此。18世紀70年代太平洋沿海地區土著群體中大規模發生傳染性疾病——天花,該部落中的長者與其他成年人相繼死亡。該群體中年輕的幸存者發現,本部落傳統中必不可少的某些神話、傳說與故事失傳、改變或者被簡化。⑧
除此之外,土著部落中的長者和成年人還是實用生存技能的保留者。眾多傳統技能,如到哪里去狩獵、何時去狩獵,在不影響未來資源的情況下獵殺多少動物,捕殺多少魚類,采集多少食物以避免過度依賴自然等,都是由部落中的長者和成年人掌握。隨著外來疾病的侵襲,部落中的人口大量死亡,尤其是部落中的長者與成年人的死亡,導致部落傳統的生存技能開始失傳。當采納傳統方式的人越來越少時,年輕人或許更易于接受外來的工具和方法如槍支、鋼斧、鐵網以及歐洲貿易貨物等。有證據表明,到1824年,皮吉特灣河貍的數量已經被毛皮貿易改變。受這些疾病影響的印第安人更容易接受外來的技術、貿易關系、生存策略、金錢經濟、商業活動,而這些引入的外來事物改變了他們與自然的傳統關系。印第安人經常處于一種形而上學的禁錮之中,處于傳統文化與新文化交替和沖突的雙文化困境中。①
二、土著信仰體系的崩塌與新宗教的接受
除了對土著傳統知識與技能的影響外,外來疾病引發的人口減少還動搖了當地文化維系的某些社會體制及相伴隨的宗教信仰,因為這些體制與宗教信仰需要特定人群擁有一定的人口數量才能正常發揮作用。這在18世紀七八十年代的太平洋沿海西北部地區的土著群體中極為明顯。由于這一地區的印第安人人口大幅度削減,以致他們的部落和氏族群體無法正常運作。其結果是,他們很少舉行宗教儀式,原有的宗教信仰體系難以為繼。或許更為重要的是,土著群體中的宗教領袖或死于傳染性疾病,或由于無法解釋印第安人的死亡而被殺死。外來疾病對土著民族信仰體系的沖擊也極為重大,土著文化與宗教信仰體系隨之被動搖。切羅基人對1738年天花大流行的反應就是一個典型。伴隨著疾病的肆虐與土著療法的失靈,切羅基人陷入絕望的境地,傳統宗教信仰被拋棄。正如貿易商詹姆斯·阿代爾(James Adair)所說:
所有的巫師與相信預言的群體都打碎其古老而神圣的器物,扔掉了其他可以用來使用的各種圣物,因為印第安人認為這些東西已經被污染,故而喪失了神圣之力。②
這種文化與信仰體系的斷裂,可能導致土著社會更易于接受外來文化,包括醫療技術、宗教思想與社會體制等。學者加爾文·馬丁(Calvin Martin)以其對東北部一個土著群體的研究為基礎,指出外來疾病導致土著傳統的人—動物關系發生變化,這允許印第安人過度消耗河貍與其他毛皮動物。具體說來,他宣稱,印第安人獵手無情獵殺動物,因為他們將摧毀其生活方式的流行病歸咎于野生動物。馬丁提出,一些印第安人認為:
野生動物出于某種未明的原因,決定將它們最為強大的武器(疾病)施諸人類,后者現在已經感受到它們可怕的憤怒。野生動物已經破壞了相互信任的契約。③
對于馬丁的觀點,學界贊同者無幾。許多學者關注的是馬丁著作的含義,即印第安人的“信仰體系沒有強大到足以應對歐洲疾病所產生的社會與心理打擊”。④
印第安人與環境關系的變化,僅是疾病引起的信仰體系變化的一個方面,更為重要的是土著群體面對疾病的入侵,開始逐漸放棄其原有的宗教信仰,轉而接受基督教或某種混合信仰。早在西班牙人征服北美初期,面對外來傳染性疾病的肆虐,西班牙成年人對天花擁有免疫力,故而使得他們大多數人沒有感染疾病并較為健康。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土著美國人卻死亡數百萬。這使阿茲特克人心理崩潰。一些印第安人感到他們的神靈背叛了他們;其他人則得出結論說,西班牙人信仰的上帝比土著民族的諸多神靈擁有更為強大的能力。在這種情況下,基督教的拯救與重生至少讓人們滿懷希望,或許還強化了土著美洲人的迫切愿望,基督教徒的上帝或許能夠遏制基督徒所傳播的疾病。結果是,很多印第安人放棄原有的土著宗教信仰,轉而信仰西班牙人的天主教。⑤
土著民族的信仰轉變,也同樣出現在加利福尼亞。歷史學家威廉·麥克尼爾在其著作中寫道:
需要考慮的是,疾病只殺死印第安人卻對西班牙人作用不大,這個事實對當時的印第安人產生了巨大的心理影響。這種差異只能通過超自然的力量進行解釋,對于神靈支持哪一方的問題已經毫無疑問。依據印第安人原有神靈所建構的宗教、巫師以及生活方式,根本無法在西班牙人所信奉的上帝展現其強大能力后存在下去了。印第安人接受基督教,屈從于西班牙人的控制,也就毫不奇怪了。上帝已經表明他站在西班牙人的一邊,從歐洲傳入的傳染性疾病的爆發強化了這種教訓。①
起初印第安人懷疑傳教士是用某種魔力來釋放天花病毒,后來隨著逐漸熟悉傳教士,他們認為傳教士獲得免疫力是其道德與精神上的成就。印第安人無法理解大多數神父通過在孩童時代感染天花而獲得免疫力,故而他們認為神父們比巫師更優越,因為后者也和其他印第安人一樣患病和死亡。
北美其他地區也是如此。17世紀30年代,面對天花與其他流行病的肆虐,東北部地區的休倫人為了治療疾病而接受洗禮,而其他印第安人則相信,通過成為法國人在信仰上的血親,則能夠避免傳教士的巫術。其結果是,休倫人與法國人所結成的貿易和軍事聯盟:
轉變成一種體制,迫使他們允許傳教士居住在土著村落中,而這些傳教士的行為對他們來說是難以理解的,其目的則是顛覆休倫人傳統的生活方式。②
1662年,一場天花流行病在東北部的易洛魁聯盟中爆發。一位傳教士此時居住在易洛魁人中間。據說他極為細心,不讓一個嬰兒錯過洗禮,“天花開始干預,(傳播福音)在這些無辜的人中取得了豐收”,該群體中200多名印第安人接受洗禮。17世紀末期東南部天花大流行,再加上英國人發動的奴隸襲擊,使密西西比河河谷的土著社會受到嚴重影響。面對這種災難,法國人發現土著民族在某種程度上愿意接受基督教。到17世紀末期,白人傳教士已經清楚了解到,流行病為他們促使土著人接受基督教提供了機會。當耶穌會傳教士回到密西西比時,這些神父發現,闊波人已經在河岸豎起了一個十字架,“極不耐煩地”等待建立一個永久的布道站。③居住于密西西比河東岸的圖尼卡人(Tunicas)也開始接受文化移植。1699年1月,法國傳教士團到達他們中間。圖尼卡人或許認為這些外來神父擁有土著巫師所缺乏的治療能力,故而允許數名患病兒童甚至其主要酋長之一都接受洗禮。④不過,這種信仰轉變并未能阻止人口的死亡,一位神父直截了當地說:“他們正在大量死亡。”⑤
面對疾病對土著民族信仰體系的沖擊,有經驗的傳教士知道,其他人也很快了解到,這些致命疾病的出現為福音傳播提供了機會。西南部圣加布里爾(San Gabriel)的洗禮記錄顯示,最早的洗禮主要發生在即將死亡的兒童和老年人中。依據教堂法和天主教的政策,這種洗禮無需征得即將死亡者的同意。因此,一旦有兒童幸存下來,心懷感激的父母認為他們欠了傳教士的恩情,為了報答他們會接受天主教洗禮。⑥另外,在疾病肆虐時期,傳教士積極治療疾病,分發水和木柴,給予患者一定的幫助和照顧。例如,在1636~1637年間,休倫部落爆發了天花流行病,耶穌會的一名教士對部落中的200多名成員實行放血治療。⑦所有這些活動被土著人進一步接受,因為當時部落中幾乎沒有人能夠站立,遑論還可以照顧病患。
總之,疾病的新奇性和破壞力也影響到印第安人的精神生活。由于不能治愈患者或遏制流行病,土著宗教領袖聲名狼藉;他們的追隨者拋棄了他們,部落宗教生活遭到無法挽回的破壞。一些印第安人甚至對文化移植更為脆弱,接受了殖民者的信仰,后者的神靈或許能拯救這場可怕的流行病危機。當然,對于外來疾病是否導致土著民族接受基督教的問題,學界還有爭議。有學者通過對加利福尼亞通瓦人(Tongva)與丘馬什人(Chumash)的考察提出,加利福尼亞的土著人并沒有拋棄他們古老的信仰體系變成基督徒,而是頑強地堅持著土著信仰觀念,就像前文所述一樣。西班牙殖民政策中強制性基督教化的特征,導致土著民族在古老教義基礎上形成新的宗教信仰,并利用這些觀念來解釋和應對外來的可怕疾病。通過這種方式,印第安人維持著對土著社會某種程度的控制。布道站的一些印第安人確實接受了基督教,但是他們是將原有信仰和新宗教的可融合元素綜合在一起。①不過,無論印第安人是接受了基督教,還是在吸收基督教因素的基礎上形成了新的宗教信仰體系,無可否認的是,外來傳染性疾病對土著民族的宗教信仰體系造成巨大沖擊,導致它發生重大變化。
當然,外來傳染性疾病對土著信仰基督教也并非都有積極推動的作用,它們有時也會影響甚至是妨礙傳教士的傳教活動。這首先表現在土著人口由于疾病的爆發而削減,進而減少布道站中土著基督教信徒。例如,到18世紀中期,北美東南部圣安東尼和里奧格蘭德地區布道站土著信教者“人口大大削減或者完全消失,是天花、麻疹以及布道站所帶來的壓力所導致的”。②更進一步向西和向南,1780~1781年的天花致使新墨西哥布道站中的5000多名普韋布洛印第安人喪命。人口急劇喪失的結果是,西班牙總督不得不將布道站的數量減少為20個。③不過,許多土著村落人口減少得太多,以至于數個曾經極為活躍的布道站都變成參觀地。阿克瑪(Acoma)就是一個例證。1760年該布道站擁有1052人,但是1780~1781年天花流行病導致該站人口大幅度減少,最終它變成一個供人參觀的地方。④
三、外來疾病的沖擊與土著社會習俗的改變
外來傳染性疾病對北美大陸土著人口的影響固然引人注目,不過它們對幸存部落更為持久的影響,尤其是它所導致的風俗習慣變化,也應該引起我們的重視。正如一位學者所說:“疾病構成與歐洲接觸接踵而至的文化變化的主要因素之一,極大地改變了土著文化習俗。”⑤可以說,疾病在土著群體中的肆虐影響到了土著社會習俗的方方面面。
疾病對土著部落中死亡習俗的影響尤為顯著。它導致土著人口不斷死亡,使得以印第安人部落內死亡習俗興起和強化。這方面堪薩人部落是一個例證。19世紀30年代,堪薩印第安人在族人死亡后會舉行一系列儀式,其中主要包括:(1)馬匹和食物獻祭;(2)禁食;(3)襲擊。例如,當男主人死亡后,一匹馬就被獻祭。如果死亡的那位堪薩人擁有數匹馬,那么最好的馬匹會被殺死。1839年10月,洛倫薩·沃夫(Lorenza Waugh)在訪問一個土著村落時發現:“一些馬匹的尾巴被固定在墳墓旁邊的柱子上。”這種行為,是為了確保印第安人的靈魂能夠騎著馬匹的靈魂到“月亮照耀的另一個大狩獵場”。禁食也是1839年沃夫所觀察到的另一習俗。他指出,一旦有堪薩人去世,他或者她的直系親屬以禁食一個月或更長時間進行哀悼。襲擊也成為該群體成員復仇的方式。死者的數名男性親屬會組成一個戰爭團體,發動襲擊以殺死敵對部落的成員為目的。1838年秋季初期,當四名堪薩武士死于發燒后,一位傳教士發現,武士群體立即組織起來,并向波尼人的領地進發了。他寫道:“(堪薩人)一定要讓其他某個部落流血或遭到劫掠,以作為彌補至上神使他們付出的損失。”⑥
這些死亡習俗不僅僅出現在堪薩印第安人部落,而且還出現在大平原地區的很多土著群體中。例如,卡杜人(Caddo)與科曼奇人(Comanche)都實行溺嬰和妻子隨身獻祭;黑腳人(Blackfoot)則在親人死亡時會獻祭馬匹,奧塞奇人(Osage)則將食物放在墳墓上,并通過襲擊為死者復仇;龐卡印第安人(Ponca)會在哀悼死者時期禁食,還會拋棄包括食物和衣物在內的所有財務。當然,這些證據并不僅僅局限于大平原印第安人。南卡羅來納的卡陶巴人(Catawba),也擁有與堪薩人類似的死亡習俗。學者詹姆斯·梅里爾(James Merrell)指出,在流行病爆發時期,健康的卡陶巴人照顧和哀悼患者和貧困者,而不去狩獵、貿易和種植農作物。這就削弱了該部落,導致更多的部落成員死于疾病。①丹尼爾·里克特(Daniel Richter)也表明易洛魁人如何應對災難性的歐洲疾病,為了哀悼死者和獲得俘虜,他們更為頻繁地發動戰爭。最后,在中部次極地地區的印第安人中,也有學者描述了克里人(Creek)與奧吉布瓦人(Ojibwa)堅持的兩種哀悼習俗——摧毀個人財物與在親屬死亡后停止狩獵一年,而不顧來自于廣泛傳播的嚴重流行病所導致的人口損失。②
不過,隨著疾病的長期持續打擊,面對北美白人殖民者拓殖與擴張的加劇,土著民族不得不修改其死亡習俗。某些證據表明,堪薩人在1880年代修正了其死亡習俗。不過,馬匹仍然是死亡儀式的一部分。當一位男性印第安人去世后,其親屬將馬匹(不是獻祭)給予外出為死者復仇的襲擊群體的領導人。襲擊也得以修正,成為一種狩獵活動。以前戰爭群體是要殺死敵對部落的一名成員,后來殺死野生動物也足以為死去的部落成員復仇。有學者報告說:“(以前是敵人,現在是任何活著的生物)必須付出血的代價以彌補(堪薩人)命的損失。”
這些調整確實具有適應性:活了下來的馬匹可以用來交換食物和衣服,成功的襲擊不僅結束了哀悼活動而且還帶來了食物。③同樣,其他群體的死亡習俗,也在19世紀后半期逐漸修正和改變。
疾病還改變了土著群體的婚姻模式與土著婦女的生育情況。18世紀初期在北美東南部地區,旅行家約翰·勞森(John Lawson)宣稱:
在他們看來,與本民族的婦女結婚是最令人不齒的,但當整個部落只有很少的人口,以致他們之間相互都有血緣關系時,他們只能在陌生人中尋找丈夫和妻子。④
這種婚姻模式的改變是土著居民面對疾病所帶來的人口急劇減少所作出的一種反應,是通過各種土著群體不斷遷移、合并和結盟實現的。到19世紀初期的大平原地區,霍亂疾病的肆虐,不斷減少適婚年齡的男女人數。這嚴重威脅到土著部落的生存。迫于生存壓力,當地印第安人也改變了其婚姻習俗。有資料表明,霍亂促使夏延和科曼奇部落從族外婚(部族外通婚)到允許族內婚(與同族人通婚)的轉變,以便于不斷減少的部落單位能夠自我更新。⑤另外,疾病及其所帶來的不利因素影響到土著婦女的生育能力,土著部落中的兒童數量和比例減少。羅德島的創立者羅杰·威廉斯(Roger Williams)在1634年就談及瘟疫對印第安人兒童數量的影響:
他們通常有很多孩子,增殖很快。當然,一旦瘟疫或者其他疾病降臨到他們中間,他們就開始大量死亡,人口也無力恢復。⑥
疾病所帶來的其他影響,如營養不良、社會壓力等,也都會降低婦女的生育能力。外來傳染性疾病會嚴重損害土著群體的營養水平,而營養不良恰恰是婦女不育的重要因素。還有,社會壓力的影響與營養不良類似。很多研究都揭示了神經與免疫系統之間的聯系。幾乎所有研究都表明,壓力、恐懼、悲傷、沮喪、絕望,以及類似的狀態都會大大增加對包括懷孕和生育相關的感染性疾病如肺結核等疾病的易感染性。⑦疾病所導致的土著婦女生育能力降低的結果就是,印第安人部落中兒童數量下降。例如,皮馬人(Pima)跟隨西班牙人遷移到北美大陸重新定居。在遷移后不久,舉行洗禮的傳教士發現,該土著群體兒童總數僅為114人,而群體此時擁有500名成員,兒童僅占總人數的22.8%。這表明兒童與成年人之間存在不同的死亡率,或許是疾病損害了土著婦女的生育能力。①
同時,面對因疾病而帶來的人口劇減,土著群體為了生存開始領養那些也遭到疾病侵襲且部落解體的印第安人幸存者,以彌補其人口損失。17世紀赫赫有名的易洛魁聯盟就是一個例證。1649年休倫人聯盟解體,許多幸存者流離失所。作為休倫人敵人的易洛魁五大部落乘機領養不少的休倫印第安人。另外一場廣泛傳播的流行病爆發于1654年。它推動易洛魁聯盟五大部落之一的塞內卡人放棄不少的村落。但是與此同時,塞內卡人也領養了很多的休倫幸存者,并促使該部落新建了三個村落。②其他土著群體在面臨疾病所導致的人口削減時,也都或多或少采取了接納其他部落幸存者的措施來增加人口數量。隨著外來人口的加入,土著部落身份認同也開始轉變。有學者指出,易洛魁聯盟之一的奧內達加人(Onondaga)以前在其領地安居樂業,身份認同維持不變,但是隨著接納周邊土著群體的俘虜和避難者進入部落,該部落成員的族裔認同發生了轉變。他發現:
如果一個人與大山中的民族(他們就是從這座山獲得了其部落名稱和認同)共同生活或者為后者接受,那么他就是一名奧內達加人,而不管他出身于哪個部落。③
另外,北美東南部具有重要影響的土著群體之一——克里克部落,就是由數個支離破碎的印第安人群體的幸存者混合而成的。克里克人巧妙地接納外來者,以便增強他們的部落實力,抵御外來的敵對群體。結果是,盡管克里克部落受到戰爭、酗酒以及天花流行等各種因素的影響,但是,在18世紀中期仍然擁有50個村落,3500名武士。④
關于北美早期土著社會文化衰落的原因,國外許多學者提出了各種各樣的闡釋理論。在過去的500多年中,這些解釋可以分為三個類型:一是強調歐洲人的軍事技能、優良的武器;二是將歐洲人對土著人的勝利歸功于上帝旨意; 三是強調歐洲人的暴力與殘忍在征服和削減土著民族過程中的作用。直到近期,后一種論調,被稱之為“黑色傳奇”(Black Legend),得到了尤為廣泛的認可。⑤國內學界在論述這一問題時,從馬克思主義的經典論著出發,依據相關事實,主要強調歐洲殖民主義活動尤其是暴力因素的作用。毫無疑問,自從15世紀以來,歐洲人入侵美洲、近代殖民主義的興起確實對美國早期的土著民族群體產生了重大影響,他們的殖民活動尤其是戰爭、屠殺、征服,乃至后來的文明開化,都是導致美國早期印第安人社會文化走向衰落的重要因素之一。
不過,除了歐洲殖民主義的因素外,我們在研究這一課題時可能還要開闊視野,從外來傳染性疾病這個因素進行一些考察。自從15世紀哥倫布踏上新大陸以來,美洲社會所遭遇的已經不僅僅是歐洲殖民主義的侵擾和打擊,來自舊世界的各種傳染性疾病也不期而至,在自身毫無免疫力的美國早期土著民族群體中無情肆虐和破壞。這些疾病打擊的結果,就土著社會與文化而言,主要表現在如下方面:土著部落中的長者死于非命,依賴口耳相傳的傳統技能、知識與文化喪失殆盡;印第安人傳統的信仰體系崩塌,外來信仰體系得以傳播和接受;土著社會習俗改變,傳統生活方式轉型。正如一位學者所言:
從社會層面上看,天花——通過殺死如此眾多的土著故事講述者——已經部分地切斷了當時的那代人與過去的歷史聯系。傳統、宗教信仰、社會風俗、狩獵與家務技能、氏族領導都喪失殆盡。麻子臉(印第安人對天花的稱謂)幾乎動搖了部落結構,使幸存者像一艘破舊不堪的船只在風雨中飄搖。⑥
盡管這位學者討論的是天花對土著民族的影響,但是他的總結同樣適用于其他外來傳染性疾病對土著社會的沖擊。這場突如其來的生物災難給土著社會帶來了瓦解與失衡,人類學家稱之為 “社會機能失調”(social dysfunction)。⑦
【作者簡介】高歡,湖南文理學院文史學院講師,主要從事少數民族語言文化研究。
丁見民,南開大學世界近現代史研究中心教授,主要從事美國史研究。
【責任編輯:全驁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