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儒家發展的同時,中國疆域之內并不是沒有其他的宗教信仰在發展。墨家,可能原來是儒家的一個分支,以上帝的意志作為源頭,由能夠了解上帝的教主“巨子”,代替上帝執行治理世界的工作。巨子和他的各級助手必須是賢能之士,在這個社會之中,愛無差等,都是上帝庇護的對象。墨家實際上已經是一個類似教權的組織,他們主張兼愛與和平,生活極度儉樸。墨家曾經一度頗有影響力,卻終于逐漸消失。墨家的理想可能在后世有相當的部分與道家的理想相合,成為道教教義的一部分。
道家的思想以老莊為主流,他們對于人世的態度是消極的,認為一切的觀念其實都是相對的,甚至虛幻的。道家主張回歸自然,認為如果人能夠回到最樸質的狀態,人間許多的欲望和斗爭也就消滅于無形。相對于儒家的入世而言,道家的獨善其身,可說是出世的態度。激烈的道家甚至于是抗世的。不過,儒家的積極進取和道家的清凈淡泊,彼此互補,給予中國人立身處世不少回旋空間。
在民間,古代對自然力充滿畏懼和崇敬,一般人都會盼望自己能夠趨吉避兇,另一方面,“死亡”也常常引發人類對亡靈的思念和懼怕。這兩種情緒,也就是前述神明—祖靈崇拜的體現。人類社會中,往往有人自以為具有超凡的能力,能夠和神明與祖靈溝通,這些人在各地有不同的名稱。在古代中國,我們常以“巫覡”作為祝、宗、卜、史等各種人物的通稱。這些人以其通靈的功能,很容易接受出世的理想。
漢代是政治大一統的局面,內部各地的交流相當順暢,各地的各種思想、學派有互相融合的機會。結合道家若干思想和巫覡傳統的原始道教,也就逐漸出現了。他們中最活躍的一群,不在當時的文化中心地帶,乃在今日四川和長江流域,例如漢中的五斗米道,和淮、漢一帶出現的“太平經”信徒,以及在青、徐一帶出現的黃巾。這些民間的活動,結合成為中國道教的第一階段。他們崇拜神明,運用符咒和法術組織群眾。例如,五斗米道在當地建立共同生活體;又如,黃巾聚合群眾,以宗教的力量揭竿而起。
這種大規模的活動,還是需要組織和儀式。我認為,在漢代開通西域,印度和中亞的佛教力量進入中國,對于民間正蓄勢待發的信仰群,毋寧具有刺激的作用。從那以后,佛、道兩教,兩千年來不斷地相激相蕩,彼此啟發,互相競爭,成為中國宗教信仰的兩大主流。
佛道兩教在中國歷史上并沒有被儒家排斥,儒家提供給道教的因素是對人世的關懷,這一部分和道家提供的出世因素互為表里。因此,道教的世外樂土并不在未來,也不在過去,而是另外一個世界。早期的道教認為人可以羽化而登仙:如同飛鳥飛入天界,在那里有一個神妙的安樂生活。他們知道,真正升天是難以做到的,其代替品就是海外的仙山,存在于虛無縹緲的幻境。在中古時期,道教可能接受了另一個也從中亞傳來的救贖信仰,建構在人間樂土的理想。道教的“洞天福地”,坐落于離世很遠的名山深境,在人間可以建構一個沒有斗爭、永受神恩的安樂土。大家熟知的《桃花源記》中,陶淵明描述的理想世界可能就是反映如此理念:亂世之外的另一個世界。由于道教認為生命本身是可貴的,因此他們才認為長生不老是一個值得追求的選項。
上述中亞的救贖信仰,其根源來自古代波斯教,瑣羅亞斯特教派和它延伸的摩尼教(明教),都主張宇宙之間有光明、黑暗,或善、惡,兩股力量,彼此激蕩。經過三次劫難的轉變,終于會出現一個光明而全善的新世紀。這一種啟示性的承諾,在唐代,經由教和景教(基督教的奈斯特派),涌入中國,對佛教的沖擊十分強烈。佛教進入中國初期,只有若干經典譯成華文。唐代玄奘的西行取經,帶回來大量的佛教經典。自此,佛教宗派林立,有十大教派之多。那些以研究佛學為主要活動的宗派,在唐宋轉換之際都逐漸衰萎。此后,中國的佛教以律宗、凈土和禪宗三家,凸出為最主要的教派。凈土的教旨,也是表彰歷劫以后出現的一個清凈世界。彌勒、阿彌陀佛,這些名稱實際上是中亞(Metriya)的變形,都是凈土中的主佛。華傳佛教的凈土,將凈土放在西方,所謂“西方極樂世界”。這種想法,反映中國的觀點將佛教原生地的印度當作凈土所在。更具體的論述則是將凈土放在未來,可能死后才能進入,可能是歷劫以后才能出現。佛、道二教在這一點上,恰巧代表了中國入世傳統和印度出世傳統的差異。
佛教在中國發展的另一宗派是禪宗,雖然禪宗號稱是從達摩傳來中國,實際上在達摩東來以前,中國僧侶道生已經提出人人皆有佛性。“大涅經”傳入中國,從“一闡提”(無善根者),也能成佛,果然證實道生的意見。道生能有如此想法,一般認為是從儒家孟子的人人可謂圣賢的意見獲得的啟示。孟子的頓悟觀念,也與禪宗的頓悟一致。回顧佛教初入中國時,借用道家的名詞陳述佛教的意見:當時所謂“格義”。道生能夠在佛教傳入中國以前就預言,大乘佛教的眾生都能成佛,也可以說是借用儒家觀念的“格義”。
唐代皇室以道教為國教,道教因此非常興盛。唐、宋轉換,到了宋代,儒家重新組織自己的理論系統。北宋的道學經過邵康節引入太極,這就是儒家和道教之間彼此影響。
唐代禪宗大興,眾所周知,北派禪宗的神秀和南派六祖慧能之間的一段公案。神秀的偈子:“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臺,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慧能則回答:“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這一段有、無之爭,在明代王陽明的心學系統又出現一次。王陽明的四句歌:“無善無惡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在原意解釋善惡兩緣,從無善無惡,經過分辨善惡,進入選善棄惡,實為良知,最后憑著良知,堅持修己的工作。他的弟子王龍溪則認為“無善無惡”卻是最原始也是最終極的境界。王學“四句歌”的有、無之爭,幾乎就是神秀與慧能之爭的翻版。如果將陽明之學的修持過程,看作內心步步進展,我們也未嘗不能以此認作三個階段,相當于啟示教派的三次劫波,歷經考驗,才能進入最后的寧靜安穩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