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又何必拒絕溫暖抵達

麥田田

有一年，騎自行車行駛在路上好端端被小汽車給撞倒了，司機肇事逃逸，我膝蓋骨嚴重受傷。那時正值爸媽出差，沒有一個人可以抽開身來照顧我，更絕望的是再過半個月就要中考了。我整天呆在醫院的床上，看著天花板數著上面的污漬，看累了也只能微微側過頭看窗外的天空。那時通訊設備不方便，學校封閉式的教育沒能讓我任何一個同學正大光明地走出校門來看我，班主任每次都會帶一疊試卷過來，她語重心長地跟我說：“華子，別擔心，無論如何你都能上好點的高中。”再后來班主任一忙起來也忘記試卷這件事。日子就像腳踩軟布或者踏進泳池時的那種不真切感，讓我覺得非常不舒服。

[1]

認識阿舜純屬偶然，他是養正高中的學生，聽說他一天內流了兩次鼻血，便來醫院體檢，全身黑的校服也抵不住他蒼白的臉色。他住我隔壁床，被美麗的護士小姐抽了一管血后便吊起了點滴。大晚上他的肚子咕咕叫，在吃了我奶奶帶的飯菜后，便和我結成了革命友誼戰線——兩個同樣不能下床的初三學生和高二學生匪夷所思的友誼。

阿舜說他爸媽在美國，不能回來看他。

我說：“我爸媽準備出差回來后離婚。”

阿舜說他急著出院去參加市質檢。

我說：“即使中考我也出不了急診部一步。”

阿舜從病床那頭伸過手來摸摸我說：“傻姑娘，你想表達什么？”

“我比你慘?！闭f完，我內心涼了一大半，繼續說，“你知道嗎？從我有記憶以來，我生病都是在急診部同一張病床上度過的，我可以清楚地告訴你戴上眼鏡看天花板上有37塊污漬，摘下眼鏡有22塊，隨著我近視程度地加深，我現在只能看到模糊一片?！?/p>

“喂，你怎么睡著了！阿舜?！?/p>

[2]

阿舜有一口標準的美式發音，他說他每天都有聽ABC的習慣，因為他想去美國。我對英語學習并不是很感興趣，聽他講英語國家的世界，我就像隔了一個世界那么遠地在聽。

他跟我說Starbucks（星巴克）的名字，是來源于美國作家麥爾維爾的小說《白鯨》中一位處事極其冷靜、極具性格魅力喜歡喝咖啡的大副，他還說咖啡有營養，但不能常喝。

他是養正高中實驗班的學生，可以選擇保送上海的大學或者出國，可我連掙扎的機會都沒有就已經參加不了中考，沒法選擇想要讀的高中。他鼓勵我學好英語，將來去美國找他玩兒，可我意興闌珊地對他說：“我上不了高中，家里也沒有那個條件。”便側過頭不理他。

[3]

阿舜出院了，留了個QQ給我。那天我對新換的藥過敏，當晚就渾身難受地從床上翻滾到地上，膝蓋骨疼得我差點暈了過去。我沒有勇氣爬上床，因為非常疼。冰冷的地板將我圍著，周圍都是入睡的人，我咬著嘴唇卻不肯哭。

年少的倔強也不知是一種真的堅強還是一種孤立無援而選擇偽裝堅強。那時噙滿了眼淚，疼得翻不了身子，一步一步用手拖著整個身體前行。爸媽三年來都沒來開過家長會，我都不曾哭過；沒有一個同學能來看我，我都不曾哭過；參加不了考試，我都不曾哭過。為什么我要因為這身上的某種痛就這么難受？我在地板上拖著身體，朝門口的門框抓。我抓住了門框，又沿著門外的墻壁走。我不知道我要去哪里，我也不知道我的未來在哪里，我只想逃離這里。我突然好想阿舜，我好想去他所說的那個美國，去喝喝星巴克……

[4]

那年中考正值流感爆發期間，有人坐著救護車被隔離開一間教室單獨考試，也有人說學霸從樓梯上摔下去頭部受傷，帶著紗布堅強地考試。那年中考考第一科語文的時候，我在醫院打消炎藥，周圍病床上都是一群被排除甲流但發高燒的養正高中的學生。

阿舜覺得我受不了中考的打擊，中午就端著飯盒過來陪我數天花板上的污漬。

他說，想哭就哭吧。我回了句“神經病”，便躲進被窩里哭。

護士小姐給隔壁床換新瓶時，問阿舜我為什么哭。

“不許說！”我沒好氣地從被窩里露出頭。

“因為今天中考。”阿舜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說。接著護士小姐以一種吃過很多鹽看透生死的高冷態度說：“你是笨蛋嗎？”

護士小姐說：“難不成以后想像我一樣伺候你們這群傷秋悲月的人嗎？另外一條腿不是好好的嗎？爬也要給我爬出去！”

那年甲流困擾著很多學霸，而我的青春期都在甲流爆發期間完成蛻變，不管是一年后我對甲流疫苗免疫力不夠而入院，或者是受它影響，我的一些同學被隔離起來了。雖然談不上比非典的爆發來得悲壯，但在我那學生時代，確比任何事情都悲壯。

那年中考福建英語很簡單，聽說平時不能及格的都在那次考了130分或者140分以上。那年中考聽說有個人的試卷被風吹走好多次，監考老師忙著撿試卷。那年中考，我全身顫抖地出現在離醫院有一小時車程的母校門口。

我不知道我要去哪里，也不知道我的未來在哪里，我只想逃離這里。

[5]

中考前第一志愿填的是養正高中，中考過后沒考語文也沒有什么奇跡發生，我在一所普通的高中就讀，期間因為疫苗免疫力不夠或者在去比賽的路上從樓梯上摔下來進了醫院。經?？醋o我的護士小姐依舊高冷，父母結束了長達20年的婚姻，我和弟弟跟了媽媽。但和阿舜徹底斷了聯系，我不知道他現在是在國內還是在國外。

我和他原本萍水相逢，只不過他在我隔壁床就這樣認識。他跟我說過Starbucks的由來，跟我說過咖啡很有營養，但不能常喝。他還鼓勵我學好英語，去美國找他玩兒，只不過來不及告訴他的是我學了十幾年的英式發音，聽了多年的BBC，已經習慣了，但我仍無法拒絕的是曾有那么一群人給予你希望，告訴你跨過去就能接觸到你想要的溫暖。

世界上不懂你的人很多，可能是你父母或者是你朝夕相處的朋友，你在痛苦中煎熬，你難過得不知所措時，他們并不知道，但若有點溫暖，你又何必拒絕溫暖抵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