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一一



杜尚這個名字,太如雷貫耳了。
學藝術的人,尤其是學現代藝術的人,無法繞過他。他一直是一位爭議頗多的人物,在西方藝術歷史上,有人稱他是嚴謹認真的藝術家,是二十世紀實驗藝術的先鋒,是現代藝術的守護神;也有人稱他是高雅藝術的嘲弄者,是藝術花籃中的一條毒蛇,是毀滅美的惡魔。
從這一期開始,我有了兩個新的專欄,分別講中國藝術與西方現代藝術的部分。兩個欄目就像是孿生兄弟一般,對我來講,它們必須同時存在。在藝術方面,沒有哪個民族可以說自己的藝術是最高級的。
我自己也是在一邊學習,一邊梳理,一邊嚼碎這些藝術的片段,以我的一個方式慢慢地談一談,關于中國與西方藝術的部分。
中國藝術有精華的部分,當然西方藝術也有精華的部分,以西方藝術當道的今天,我們有必要回過頭去了解中國藝術,可以學習西方藝術的解構方式去解構中國藝術,這也是一種方式。
不要一味盲目地認定,西方的藝術便是好的。作為一個藝術家,他的故土就是他的土壤,他能長成什么樣的程度與他的土壤息息相關。一個藝術家要考慮的是如何在自己的土壤上長出一棵參天大樹,獨特的有生命力。
而不是將自己移植到別的文化當中,即便長出,那或許也不是真正的你。
這一期的西方現代藝術,那就從馬塞爾·杜尚開始吧。
寫在前面的話。
其實呢,大家都把他神化了。如果你不小心路過他的日常,你會發現這是一個很有意思的人,簡直是個老頑童。他經常問自己許多為什么,從這許多的為什么里提出懷疑,懷疑一切。
然而他又像無事的人似的,對什么都不在意。
他起先是一個畫家,背景呢,一九八七年出生在有銅墻鐵壁森嚴的藝術規矩的法國。在法國整個19世紀后半葉,流行著一句俚語,即“像畫家一樣愚蠢”。這是千真萬確的,那些僅僅將他們所看到的東西記錄下來的畫家是愚蠢的。他的身體里跳出一個聲音,強烈地質問:繪畫是為了記錄原原本本的生活嗎?
他思考這個問題,良久。
然后,他開始反叛。
他不是故作姿態的反叛。他所做的是按照內心的想法表達自己,可是一表達,力量無比巨大,即刻就顛覆了藝術的固有概念和既定標準。
一九一七年,剛三十歲的他拿了一個小便池,取名《泉》,送美國獨立藝術家展,被拒絕。《泉》其實是自己的一個玩笑,但同時也是對現代藝術所堅持的所謂真理,或一些自以為是的所謂認真的東西或規則的一個嘲諷。
他想表達的是藝術并不等于崇高,藝術并沒有什么了不起的。不要被藝術這個軀殼吞噬,而是自由地從容地表達出自我。
這個小便池日后成了世界上最有名的小便池。二零零四年《泉》擊敗畢加索的《亞威農少女》和波普藝術家安迪·沃霍爾的《金色瑪麗蓮》,被推選為現代藝術中影響力最大的作品。
他躲開原則,躲開真理,躲開所有這些形而上的概念。他將西方藝術引上了一條“觀念主義”藝術之路。他想告訴世人的是,當藝術家不必畫畫、不必做雕塑,因為世界和生活本身就是藝術。藝術可以是有形的物體,更可以是無形的觀念。
曾有人問杜尚:一生中最好的作品是什么?杜尚說:是我度過的美好的時光。他只是單純地順著讓他有趣的路走。
毫無疑問,他肯定會被保守派看作是褻瀆神靈一般的可憎,而期望某種新事物的人們卻把他視為“隧道盡頭的光明”。
這些是他的不自覺。他說:“你瞧,我不想把自己鎖定在任何位置上。我的位置就是不具備位置。不過,這一點是不能拿出來談的,你一旦張嘴談論,就把這個狀態破壞了。”
當然,他不是天才。作為畫家,初期的作品并未顯露任何天才的跡象,像《布蘭維爾的風景》那樣印象主義的畫作絲毫看不出作為一個藝術大家的深沉慧根。
然而,當他開始畫出一些立體主義的重要作品,尤其是為哥哥的廚房畫《研磨機》,著手創作將“時間——運動”作為考察對象的《下樓的裸女》,他已經對傳統的靜物美學產生懷疑,反對視網膜的感性美,而這意味著思想的開端,一扇朝向另一些事物的窗戶悄然打開,新的藝術游戲規則而非美學規則正在靜寂中醞釀一個世紀的暴風驟雨。
他講自己對藝術本身真是沒什么興趣,它只不過就是一件事兒,它不是我的整個生活,遠遠不是。在他看來,藝術是一種癮,類似吸毒的癮。藝術家也好,收藏家也好,和藝術有任何聯系的人也好,都是沾了這種癮。藝術的存在絕對不是如同真理的存在一般。可人們談到藝術會用對宗教般虔誠的態度,為什么藝術會受到這樣的推崇?它等于吸毒,就這么回事。
真的就像布蘭諾西所說,藝術首先是一個騙局,但我也相信藝術是一種海市蜃樓,是種幻想。每個人都只代表自己,就像在一艘失事的船上。
他說自己過得很幸福,沒生過什么大病沒有憂郁癥,沒有神經衰弱。還有,也沒有感到非要做出點什么來不可的壓力。他從來都沒有感到過類似要求:早上畫素描,中午或晚上畫草圖等等。
他的一生作出很多轟動性的作品,在此無法舉例。比如對后來繪畫影響很大的《下樓梯的裸女》,《新娘》,《大玻璃》(亦名《新娘甚至被光棍們剝光了衣服》)、《泉》、《L。H。O。O。Q。》,《大玻璃》,《給予:1、瀑布2、燃燒的氣體》等。
后來非常著名的他放棄了繪畫。他很坦然淡定地說,“我又沒有欠社會的一幅畫。”
他沒有畫家們一向有的那種心態:想展出自己的東西,希望被接受,然后受到批評家的夸獎。從來就不存在什么批評。
他非常的無我,其實恰恰是非常的自我。
這個東西并不矛盾。
他不求用藝術換取什么?例如金錢,名利或者說愉悅。
二十九歲的時候他拒絕了畫商的長期購買合同,但是缺錢的時候就管父母要一點。
他從來沒有想過自己在藝術上的建樹,只是他恰巧想做一件事情了,想說一些話了,說話的時候也未想以自己對藝術觀念的撼動來豎立自身在藝術史上的顯要地位。
什么都不算什么——這就是他的世界了。
他活得才真正像正常的一個人。作為一個藝術家,他想創造了就給蒙娜麗莎畫兩撇小胡子,或者會展覽會送去一個小便池。沒有靈感了就安靜的在家里下棋,這樣宅了大約二十年。
他說自己有幸在很早的時候就意識到人生不必擁有太多的東西,妻子啦、孩子啦、房子啦、汽車啦,這些東西全都讓人操心不已,人生沉重不堪。我一生總是輕裝,不帶任何負擔,連計劃打算亦是沒有,那些也是負擔。
而恰恰是他的舉重若輕成就了他人生的精彩與寬闊。他呈現給我們的是人之為人的自由之可貴,生命的質感。
這其實就是藝術真正的土壤。
不被脅迫,聽從內心的聲音。做純粹的東西,不往酒里摻水。
是的,他,是非功利的、不搞運動、不建派系、把藝術看作只不過是人生中一部分內容。
后來相當多的流派都認為自己跟他有關,就像美國畫家德庫寧說的:“杜尚一個人發了一場運動-——這是一個真正的現代運動,但實際上杜尚一直與它及之后的一切運動若即若離,并不是它們當中任何一個的真正意義上的參與者。因為不僅達達容不下杜尚,之后的任何一個流派或運動都沒能跳出杜尚早已看透的套路,杜尚至今沒有被超越。”
他的最后一件大作品:一個不起眼的小門洞,里面是一個豁口,最里面是一個拿著燈的裸體女人,手朝向遠處的自然世界。人類猶如生活在黑暗的洞穴里,靠投影認識外面世界。那女人手中的燈在指示我們方向,走出洞穴,與實實在在的世界相接觸吧。
杜尚在說,走出洞穴,生活在真實的世界里吧。
禪宗也說,你生活在幻象里。
而他的現成品藝術也突出了觀念在藝術創作中的重要地位。觀念在前,藝術隨后。
你做藝術是一回事,你做藝術的態度是另外一回事。
藝術家的觀念與狀態比他的藝術更為重要。
對于杜尚,可以花八年甚至二十年完成一件作品,他可以花二十年去下棋,他可以讓自己三十多年默默無聞,就因為他對自己、對人類、對世界沒有任何功利的期許,活得非常流暢婉轉、圓潤自如。
你瞧,他就是那樣漫不經心地就成了藝術大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