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汝賢
內容摘要:福樓拜是19世紀法國文學巨匠,其代表作《包法利夫人》,一經發表就轟動整個法國文壇。他筆下的女主人公包法利夫人更是研究者、批評家們歷來分析的對象,早已成為了世界文學史一個濃墨重彩的女性角色。本文試圖從她對物質藝術和愛情肉欲的追求的兩個方面,層層剖析艾瑪的刻奇心理,并為探析人物性格和悲劇原因提供一種新的解讀方式。
關鍵詞:薩勒姆的女巫 人性 戲劇性
艾瑪·包法利,一個外省的小姘婦,在十九世紀冷不防地引發了一個小小的奇跡,[1]而后也成為世界文學長廊里一個個性鮮明又復雜、狂熱又善變的女性形象。自《包法利夫人》問世以來,就有國內外諸多學者對女主人公進行心理解剖和精神分析,各有所見,從未間斷。最負盛名的莫過于法國評論家于勒·德·戈爾蒂埃提出的“包法利主義”,定義為“人所具有的把自己設想成另一個樣子的能力”,即是一個人幻想過一個與現實完全兩樣的生活。這就將人物的性格提升到理論的高度,上升為一種普世的真理。還有勒內·基拉爾在《浪漫的謊言與小說的真實》中寫到的“三角”欲望,[2]直指客體迷霧背后的欲望介體。而國內也有學者從弗洛伊德“本我”和“超我”學說和榮格人格分析心理學等角度切入,闡發人物行為背后的心理動因。本文則試圖從艾瑪復雜性格中發掘出她的刻奇心理,從而透視她的行為活動、生活追求以及悲劇根源。
一.刻奇的心理內涵
刻奇(Kitsch,一般認為源于德國慕尼黑方言Kitschen)心理,[3]它的概念像一堆面目模糊、滑溜溜的魚,光是詞源都尚未達成定論。所以我們在運用這一概念時,要將這些魚擦洗清楚、分類擺放,再從中拎出我們需要的那一類。
刻奇可以是美學的,在工業革命之前,只有富人和貴族受過良好教育,可以參與藝術的世界。工業革命到來之后,工廠工人和中產階級有了額外的錢財,得以承擔批量產品和偽裝藝術,他們沒有審美能力卻不妨礙有“學習”審美的能力,只不過欣賞的是藝術的皮毛。[4]故而在詞典中它的解釋是“(藝術、設計等)矯飾的,膚淺的,炫耀的”(《牛津現高級英漢雙解詞典》)。同時它也可以是意識形態的,奧地利小說家布洛赫曾指出它“不僅是美學的邪惡,而且是社會和政治的邪惡”,從而擴大了刻奇的定義。由此看來,刻奇既是美學的又是政治的,既是個人的又是集體的。
而在個人的心理層面,“刻奇”是一種人生態度和行為方式。按照景凱旋教授的解讀:在《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中,昆德拉認為,“刻奇”就是“絕對認同生命存在的美學理想”,或者說是一種對存在的詩意激情。從理性上講,生存的意義是不能證明的,但人又不能赤裸裸地生活,必須用意義或價值把自己包裹起來,以追求美好生活、終極目標、絕對真理等等。這種對生命的肯定往往會產生絕對的激情,如表現為對“生活在別處”和“不朽”的向往,從而使人獲得一種存在的滿足感。而當這種追求失去現實世界的內涵,只具一種崇高的情感形式時,便成為了“刻奇”。[5]用昆德拉在《不朽》里的話說,就是“靈魂的虛腫癥”。[6]
昆德拉在小說中寫了兩滴眼淚:第一滴眼淚是看見孩子在草地上奔跑而感動,第二滴眼淚是和所有人類一起,為孩子在草地上奔跑而感動。在這里,Kiscth與其說是媚俗,討好大眾,不如說是自媚,討好自己,在感動或感傷的同時獲得一種自我滿足。[7]因而如果要給個人的刻奇心理下一個完整的定義,那就是通過附庸風雅和自我感動的方式,獲得審美和情感的崇高,以追求生命存在的終極意義。
二.物質藝術上附庸高雅
不可否認,包法利夫人有物質需求,華麗的衣服富貴的家裝都證明了這是一個再虛榮不過的少婦。但是又不能單純地將她歸結為物質主義者,可以從她的成長環境和其他興趣愛好來進一步分析。
首先艾瑪出生于一個較為富有的佃農家庭,且盧奧老爹十分開明送她去修道院接受教育,所以她不是普通農戶家與貴族文化完全絕緣的女孩子;但是,另一方面,艾瑪從不屬于上流社會,絕不是哪位貴族小姐,豪華迷亂的舞會、跳華爾茲的子爵于她而言永遠是“轉眼即逝的幻景”。于是處在中間階層的艾瑪,自然而然地將貴族文化視為風雅和藝術,竭盡所能地模仿和附庸,憑借的方式就是“在盧昂看見過的一些貴婦,表鏈上掛了一串玲瓏小巧的裝飾品;她也買了一串?!盵8]然而,沒有受過系統教育、僅讀過幾本浪漫小說的艾瑪缺乏辨別能力,更別說欣賞能力,只是一味地將貴族文化的浮華皮毛奉為宗旨。
再者,艾瑪不僅僅看重外在,相比較一般的虛榮女子,她也注重精神生活:畫畫、刺繡、鋼琴,還訂了幾份婦女雜志、讀巴爾扎克和喬治·桑的小說。但是,包法利夫人的為了“在幻想中尋求個人欲望的滿足”的閱讀;和既然無法在音樂會上演奏就毫無意義的彈琴;還有自我陶醉地朗誦情詩之后,心情“卻打不出一點火花”“同之前一樣平靜”的吟唱,都讓人不由得懷疑她文藝欣賞的真誠程度和其中的自戀成分,不過是對權威認可的文化趣味的盲從罷了。
由此看來,艾瑪實質上是庸俗淺薄、思想貧乏的,她熱衷外在物質、以文學藝術自居,實際上是只得皮相而失其精髓,只是將它們作為通往高雅的捷徑,并在附庸風雅的過程中獲得一種審美體驗和文化享受。
三.情感肉欲上的自我陶醉
除了物欲,艾瑪對除了丈夫之外的三個男人:子爵、萊昂和羅多夫的迷戀表明了她還是一個充滿情欲肉欲的女人。那么,她真正愛著那三個男人嗎?這個疑問可以通過與安娜·卡列尼娜的對比中找到答案。安娜與艾瑪都懷著對愛情的浪漫憧憬,所不同的是安娜從一開始就知道自己要什么,那就是與渥倫斯基的愛情。而艾瑪的愛戀對象:“一個由她最親熱的回憶、最美麗的讀物、最強烈的欲望交織而成的幻像”,[9]帶有虛幻、朦朧的性質。
在這三個人當中,作家格非認為,比起實習生和鄉紳,子爵更接近于她縹緲夢想的的化身。[10]子爵在小說中僅出現過兩次,他像一個影子一樣出場,又像影子一樣隱沒,卻在艾瑪心中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記。而另外兩個男人,一個讓她激動道“我有了一個情人!一個情人!”[11],好像不是這個男子而是“有了一個情人”這件事、這個重大意義讓她感受到歡愉和激情;另一個在艾瑪寫信的時候并不是這個女人的所想,她看到的并不是他而是另外一個男人。他們都是子爵這一幻像化身的化身、理想影子的影子。
艾瑪愛的不是這些男人,她愛的是愛情的意義和感覺。準確地說,或者在更廣泛的情感范疇上來說,她追求、迷戀所有能賦予生活意義、營造靈魂充盈感的,能讓情感激蕩、歡愉、感傷的東西——別處、未來和幻像;而相對地逃離、憎惡所有無聊、乏味、平靜的此處、現在和實際。母親過世了,她哭泣并非出于親情,而是為了浪漫而浪漫,為了感傷而感傷,早已出離了真實;無論什么離她越近,她越懶得去想,因為現實總是丑陋的而“生活中在別處”;她將生活的庸俗視作世界上的異常現象,總是期待什么機會救贖她到那個虛無縹緲、詩意美好的的境界。而此時,在所有拯救的方式中,除了搬家、舞會、旅行,一場又一場浪漫銷魂的愛情最是激烈,對艾瑪而言也最為迫切——她與包法利的婚姻生活,和昔日設想的幸福簡直有著天壤之別,無疑是將她拽在現實土地上的最沉重的枷鎖。
艾瑪通過幻想、物質和愛情尋找生命存在的價值。她夢見過一個好心的小哥哥,可以爬樹給她摘果子;想象一位騎著黑馬的騎士,從原野向她奔來……然而,光靠想象還遠遠不夠,她又將將價值和情感寄托于物質、安放于文學藝術,于是她成了時尚受害者和“言情”中毒者。但不甘于平庸現實的艾瑪繼續掙扎,不出所料地投奔向情人的懷抱,她在情欲中重獲新生,同時也一步步走向深淵。法國皮埃爾·布呂奈爾在《19世紀法國文學史》中寫道“在平庸所主宰的世界里,不存在任何拯救的出路”,[12]而艾瑪深受“刻奇”心理之害,從幻想走向行動,從追求物質到追求愛情慰藉,藐視人的日常性和生活的平庸性。這種心理發展到極端,使其在現實世界中處處失望處處碰壁,最終以死亡這一決絕的方式停止了與平庸空虛的征戰。
四.“包法利夫人就是我”
個人領域的刻奇心理,究其基本主旨,就是想逃離乏味的現實,而逃離的方式不論是通過物質、藝術,還是情感、肉欲,都含有虛偽空洞和自我欺騙的成分。這樣看來刻奇心理與法國評論家于勒·德·戈爾蒂埃的“包法利主義”有共通之處。他于1892年發表的論文《包法利主義》里寫道:在艾瑪身上有“無知、朝三暮四、缺乏個人反抗、聽命于外界環境的暗示,缺乏來自內心的自我暗示”的性格和心理缺陷,這種“人所具有的把自己設想成另一個樣子的能力”即“包法利主義”。這兩種解讀——刻奇心理和包法利主義,都點出了艾瑪盲目附庸高雅而缺乏辨別力、美化自我形象并向往理想的靈魂的心理和性格。
虛構也有真實,這種性格其實是作者福樓拜的縮影,他的那句“包法利夫人就是我”[13]早已為世人所熟知。在意識批評家那里,作品是作者主觀意識的純粹體現,他們更是樂于從包法利夫人身上發掘作者的身影。事實上,福樓拜也跟艾瑪一樣拒斥現實,“我討厭實際的人生,僅僅必須按時坐在飯廳,就讓我的靈魂充滿了一種憂郁的情緒?!盵14]他面臨著庸俗的現實生活,然而這庸俗又無法避免,于是令他感到痛苦不堪。福樓拜尚可躲到藝術之宮,做文藝女神忠實的信徒,而包法利夫人卻在作者筆下,在殘酷的寫實中被“選擇”了逃到死亡。
總而言之,刻奇體現在艾瑪心理上,即逃避平凡普通的現實生活,轉而尋找生命存在的崇高意義。然而這種崇高由于脫離的現實的土壤,失去了真實的內涵,于是空有自我欺騙的表層體驗和情感形式。艾瑪追求浪漫,追求人生意義,但是在方式上誤入了“刻奇”的歧途。并且這種人生態度和行為方式在她身上發展到極端,由幻想到物質、藝術,再到狂熱的愛情,最終也釀就了她的悲劇性的命運。
參考文獻
[1]居斯塔夫·福樓拜:《福樓拜文學書簡》[M],丁世中譯,北京燕山出版社2012年版。
[2]勒內·基拉爾,《浪漫的謊言與小說的真實》[M],羅芃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1年10月第1版。
[3]皮埃爾·布呂奈爾:《19世紀法國文學史》[M],鄭克魯等譯,上海人民出版,1997年。
[4]李健吾:《福樓拜評傳》[M],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
[5]景凱旋:《刻奇:美學的還是倫理的?》[J],南京大學學報:哲學.人文科學.社會科學,2014年第2期。
[6]景凱旋:《關于“刻奇”》[J],《書屋》,湖南長沙,2001年12期。
[7]楊楊:《南京大學教授景凱旋專訪》[N],新周刊雜志,第422期。
[8]格非:小說講稿《包法利夫人》[R]。
[9]Milan Kundera, The Unbearable Lightness of Being (New York: Harper and Row, 1984).
[10]John Morreall and Jessica Loy, “Kitsch and Aesthetic Education” in The Journal of Aesthetic Education, Vol. 23, No. 4 (Winter, 1989).
注 釋
[1]《包法利夫人》剛出版不久,在一片謾罵聲中波德萊爾語出驚人“一個外省的姘婦冷不防地引發了一個小小的奇跡?!?/p>
[2]勒內·基拉爾,《浪漫的謊言與小說的真實》,羅芃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1年10月第1版,第4頁。
[3]在譯介昆德拉作品及其他西方批評家著述時,中文大都將kitsch譯作“媚俗”。但西文kitsch的意涵顯然較中文“媚俗”更豐富更復雜, 故本文選用“刻奇”的譯法。
[4]John Morreall and Jessica Loy, “Kitsch and Aesthetic Education” in The Journal of Aesthetic Education, Vol. 23, No. 4 (Winter, 1989), pp. 63-73(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
[5]景凱旋:《關于“刻奇”》[J],《書屋》,湖南長沙,2001年12期。
[6]轉引自楊楊,《南京大學教授景凱旋專訪》,新周刊雜志,第422期。
[7]Milan Kundera, The Unbearable Lightness of Being (New York: Harper and Row, 1984), p. 251. 原文為:Kitsch causes two tears to flow in quick succession. The first tear says: how nice to see children running on the grass! The second tear says: How nice to be moved, together with all mankind, by children running on the grass! It is the second tear that makes kitsch kitsch.
[8]居斯塔夫·福樓拜:《包法利夫人》,許淵沖譯,譯林出版社,1997年。
[9]同[7]。
[10]格非:小說講稿:《包法利夫人》。
[11]同[7]。
[12]皮埃爾·布呂奈爾:《19世紀法國文學史》,鄭克魯等譯,上海人民出版,1997年。
[13]按照沈志明:《福樓拜文學書簡》代譯序,應當出自于作者對女記者阿梅莉·鮑斯蓋說的私房話。居斯塔夫·福樓拜:《福樓拜文學書簡》,丁世中譯,北京燕山出版社2012年版。
[14]轉引自李健吾:《福樓拜評傳》,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