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寡人之于國也》中“王好戰,請以戰喻”一句中“喻”的解釋一直存在爭議。人教版課文注釋為:讓我用打仗來做比喻。但這個解釋仍待商榷。楊潛齋曾為《孟子譯注》寫序時說道:“中學文言文的注釋無論差異有多大,其正確解釋只能有一種。因此,對各種不同的注釋進行比較、鑒別,指出哪種解釋是正確的,哪種解釋是不正確的,做一番斟酌損益的工作,就是很有必要的了。”
人教版解釋的思路是:孟子不直接回答“民不加多”的問題,而是以梁惠王“好戰”為喻,啟迪對方思考。這樣解釋的原因大致有三:其一,因文生義。《孟子梁惠王上》共七章,其中確實有幾處比喻,比如孟子將人民盼望不好殺戮的君王,比作盼望的七八月間救命雨水的禾苗。孟子用“禾苗”比喻百姓,用“雨水”比喻君恩,這就清楚地向梁襄王表明了君恩之于百姓的重要性及實行“仁政”的好處。而“水之就下”就更是表明了實行“仁政”的效果之顯著。這兩個比喻相互照應,相互關聯,又各賦其義。到第五章“寡人之于國也”中“請以戰喻”,用“五十步笑百步”來比喻犯了同樣的錯誤,不過是程度較輕卻譏笑別人。根據文意,把“喻”翻譯為“比喻、打比方”似乎也頗合情理。其二,古文注釋家釋義為比喻。如楊伯峻先生的《孟子譯注》,一向以注釋準確著稱,是當代《孟子》讀本之一,在學術界中享有盛譽。在《梁惠王章句上》一文中:王好戰,請以戰喻。譯為:王喜歡戰爭,那就讓我用戰爭來打個比喻吧。再如王力先生主編《古代漢語》中《孟子文選》也解釋為“比喻”。其三,因人生義。孟子的門人曾說:“外人皆稱夫子好辯。”漢代趙岐《孟子題辭》說:“孟子長于譬喻,辭不迫切,而意已獨至。”《孟子》全書261章,其中使用比喻的有93章,一共使用比喻個數159個。所以孟子散文善用多樣的比喻,用自己豐富的經驗和學識,與人們習見的事物作比,用直觀感覺,因勢利導,從而生動、有趣、有力地陳說事理,辯論是非,富有雄辯性、鼓動性和邏輯性,順理成章地達到傳播仁政思想的目的。孟子獨有的勸說特點讓這個“喻”的釋義成為比喻。可孟子好用比喻并不意味《孟子》中出現的每一個“喻”字都是“比喻”義。如《孟子·告子下》:“征于色,發于聲,而后喻。”其中“喻”釋為“知曉,明白”。
這里的“喻”究竟是不是“比喻”義?我們有必要從另一個角度進行考釋。
首先,我們要看“喻”從何處來?這需要我們探尋一下“喻”的源頭。許慎《說文解字》(以下簡稱《說文》)中并未見“喻”字,既然我們見到的先秦文獻中存在“喻”字,該書卻未能收錄,原因是什么?筆者在該書中找到了形體相關的“俞”、“諭”二字。《說文》【卷八】【舟部】:“俞,從亼,從舟,從巜。巜,水也。”很明顯《寡人之于國也》中“喻”字與水、舟無關。《說文》:“諭,告也。”有一篇關于解釋“俞”字的文章,它從以“俞”為聲符的諸多形聲字入手,調查其共同的語源義。而“喻”字恰恰在這一組形聲字中。它總結了含有“變動不居、暢達前行”意義的字,其中就有喻和諭;而“諭”字排在“喻”的前面,可見彼時“諭”使用更多且“喻”同“諭”。《集韻·遇韻》:“諭,《說文》:‘告也。一曰曉也,亦姓。或作喻。”《廣韻·遇韻》:“諭,譬諭也,諫也,又姓。”“喻,同上。”《說文·言部》:“諭,告也。”《類篇·言部》:“諭,《說文》:‘告也。一曰曉也。”又口部:“喻”。這幾個證據證明了“喻”是“俞”的聲符字,也是“諭”的異體字。段玉裁《說文解字注》:“凡曉諭人者,皆舉其所易明也。”在古代漢語中,曉是明白、知道的意思,所以《說文解字》解釋為“告也”。在先秦漢語中,“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喻是曉的意思;對于“王好戰,請以戰喻”,漢代趙岐的《孟子注》說:“因王好戰,故以戰事喻解王意。”喻解,就是說解,開解之意,用戰事來使您明白。喻并不是比喻、打比方的意思。所以,歧義也就產生了。那么,比喻之義從何處來?喻通諭,譬喻亦作“譬諭”,中國古代稱為“比”、或者“譬(辟)。現在一般稱為比喻。如《荀子·非十二子》:“辯説譬諭,齊給便利,而不順禮義,謂之姦説。”這也是“比喻”義最早出現的地方。它使用的范圍是辯說,作用是委婉勸諫或順禮義。《寡人之于國也》正是孟子勸諫梁惠王實施王道的辯說,請以戰喻的“喻”字解釋為“比喻”無可厚非。
在現在能夠看到的文言材料中,“喻”字出現并不多見,它的解釋現今已分為四種,一為《論語·里仁》:“君子喻于義。”皇疏(南朝皇侃所注《論語》)解釋為:“喻,曉也。”即明白。二為《寡人之于國也》:“王好戰,請以戰喻。”解釋為“比喻”。三為《淮南子·修務訓》:“故作書以喻意。”解釋為“表達”。四為《禮記·文王世子》:“教之以利,而喻諸德者也。”解釋為“告知”,同“諭”。現代漢語用并列(聯合)的構詞法將比和喻組在一起。現代漢語詞典中,喻的含義被分為四類。其一:說明,告知。如曉喻、喻之以理、不可理喻。其二:明白,了解。如家喻戶曉、不言而喻。其三:比方。其四:姓。
通過以上分析,筆者可以得出在《寡人之于國也》中“喻”字應解釋為“說明”。由于古漢語本身固有的特點,中學文言文的解釋常常有一些眾說紛紜的問題,古文注釋家常常采用“兩說并存”或“亦通”的辦法,這對教學是否有益仍待商榷,我們只能補充新的證據進行考察、辨析,提供不同的可能性,以益于注釋的進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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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閆文波 淮北師范大學文學院 235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