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沐


師傅與徒弟,是中國傳統工藝美術行業中最為常見的稱呼。正所謂『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一個徒弟半個兒』,師傅傳授徒弟的,除了技藝,還有做人;而在徒弟眼中,光環之外的師傅,更多的是種親近……稱呼雖然很質樸,蘊含的哲理卻耐人尋味。匠心需要無私。
因為工作的緣故,筆者有幸拜訪過幾位曾與顧景舟先生聯系緊密的現當代紫砂藝術家。盡管他們如今早已各有所成,創作屢屢被圈內人所稱道,但只要提到顧老,回想起他對自己的言傳身教,自然流露出的敬佩之情不禁讓人感覺,面前的還是當年那個初心不改的晚輩后生。“顧景舟”這個名字,成為了他們從藝生涯中共同的“緣分”。
拿得住才算本事
熟悉紫砂藝術圈的人都知道,汪寅仙風格硬朗、氣派的精湛技藝師出著名紫砂藝術家朱可心。然而鮮為人知的是,在汪寅仙的從藝生涯中,顧景舟的言傳身教同樣給了她莫大的影響。
“我雖然不是他的入室弟子,但也可以說是他的學生。上世紀60年代初,有7年多的時間我跟顧老、朱老都住在同一棟宿舍里,每天上下班都要從他們的家門口經過。”汪老說。
此時的顧老還是單身,白天在車間做壺,下班到家最常見的“娛樂活動”就是召集學徒們上他家“聊天”。“只要看到我們回來得早一點,他就會在樓下喊:‘寅仙,你下來,下來!做什么呢?他是要借閑暇之余,給我們講一些陶瓷工藝學的理論。因為他是文化人,所以會不斷地把自己掌握的知識,以各種各樣的形式灌輸給年輕人,一起探討,這是他的興趣與樂趣所在。”
“他給我們講理論,沒有固定的模式,甚至僅是隨便聊。他想灌輸給我們什么就聊什么,我們喜歡聽他講,他也愿意跟我們講。有時候,他還會拿出幾個茶壺來為我們做實物分析,囑咐我們要多讀書。后來每當回想起這些點點滴滴,我都認為這是出于他本身具備很豐富的文化知識和很高的談吐水準,所以無論他用哪一種隨意的方式來表達,對于我們而言都是一種點撥。”
汪老稱自己是“幸運的一代”。“當年廠里的七大老藝人,幾乎都教過我手藝。只要你愿意學。他們沒有不教的。”相比之下,顧老是其中為數不多的、會做又會講的一位。“從實踐到理論,他總結出了一套教材。雖然后來我也上中央工藝美院進修過,但他的教授更加深了我的理論水準。受他的指引,我們這代人也開始學著寫體會,以理論的角度總結自身,把這樣的教育方式再傳遞給下一代,并且從中逐漸完善。從這個意義上講,他是我們的引路人。”
上世紀80年代開始,紫砂廠研究室擴大,汪寅仙當上了副所長,顧景舟任技術總負責,創作中受顧老的影響自然也變得更多了起來。
“我曾跟他學過‘風卷葵。說起來也是機緣巧合,因為每天我到工作室,一定要路過他的門口。正好有一次,我注意到他桌上有件‘風卷葵,看了又看后,我鼓起勇氣說自己想仿。一開始顧老沒有表態,后來他想了想,說‘你想仿啊,好,你先講講它好在哪里,還有哪些地方需要改進?我就說這把壺的整體設計很漂亮,我很喜歡,但是如果口蓋稍稍放大一點,可能會更好一些。他聽了后只說了句‘行,你拿去仿吧。當時,朱老的身體不好,經常不在工作室。顧老有空就會過來看我仿得如何,他還要求我,既然要仿這個壺,首先就得準備制作一套工具,還要做樣板、數據……而這些都是由他從旁指導。這把‘風卷葵完成后,他并沒有給予評價,不過我卻發現,此后在創作上他要更加關心我一些了。”
“顧老曾經告誡我們,‘一個人做茶壺,做得起不算本事,拿得住才算本事。他還說‘怎么樣才能做到多一點則多,少一點則少?這些話,他在自己的作品中做到了,這是我們最佩服他的地方。”
他對生活有愛
自1972年進入宜興紫砂廠工作,當學徒陪伴在顧老身邊14年,工廠離家只有十分鐘左右的路程,每日上下班都要接送師傅,熱水瓶、包,是吳群祥印象中最典型的“標配”。
“我的師母娘是正宗的中國傳統女性,一日三餐,師傅身上穿的,都是由她打點。早上,師傅有吃糯米稀飯的習慣,每天都是師母娘燒好早飯,盛好放在桌上,等著師傅散完步回來吃。他喜歡不燙不涼,舀一勺白糖配著。基本上待他剛剛吃完,我就已經到他家門口了。我背個熱水瓶,他背個包,一起上班。出門前,他一定要先看看天好不好,是不是需要帶傘,要不要用報紙包上雨鞋帶走?中午下班,我先陪他回家,把空熱水瓶放下后就回去吃飯。下午下班后吃過晚飯,我再上他家,跟他聊天、學習,看書練字。”
工作中的顧老很威嚴。據說,只要得空,他喜歡去車間轉轉。有時候看到顧老過來了,很多人不禁就會緊張,倘若他站工作臺邊上看自己做壺,一些學徒的手都會發抖。氣場是震懾了些,但事實上,顧老不僅會及時給大家指出毛病,還會馬上給出解決方法,甚至親自動手做出效果來給對方看。
可很多人想不到的是,就是這樣一位一絲不茍,令晚輩感覺“不可冒犯”的元老級人物,在生活中也有頑皮、童心的一面。
“師母娘養了只貓,是上海的朋友送的波斯貓。貓要吃魚,當年的條件又不如現在,怎么辦呢?剛好有次我和師傅出差到南通,那時正值夏天,路上看見人家的絲網,他就靈光一閃,花了幾塊錢買下來了。因為家門口不遠就是湖,當時一通到底,很廣闊,回來后到了下班點他就帶著我去給小貓抓魚,他領我走到淺水處,把絲網撒進湖里,小貓自然口福不淺。”
除此之外,顧老還有個愛好是喜歡盆景。特別是1991年搬進了新家后,場地變大,發揮余地當然也更廣了。“那會兒我已經不在他身邊了,有一天接到他的電話,讓我去幫他弄些雄黃。買好送過去后,我才知道他在院子里動手做了個小池子,想種荷花,但事先一定要消毒。那怎么做呢,先把石灰倒進水里,過段時間后拿掉,換新水;然后鋪泥,接著把石灰撒一遍,再鋪一層泥,再把雄黃粉撒上去,再鋪層土,搞點兒肥料,再鋪層土,再把荷花的根種進去……這個過程中他還要布局,中間放多少,邊上放多少,這樣開出來的花就會如他想象中的畫面一樣。”
這些看似規矩講究頗多、甚至讓人感到有些不可理喻,又忍俊不禁的日常片段,卻是讓吳群祥特別受用的“言傳身教”,“人人都說師傅的壺做得出神入化。那是因為他對生活有態度、有愛。生活中的點滴瑣事無形中會反映出一個人的格調,師傅的‘這一面讓我明白什么叫厚積薄發。”
“匠”跟“師” 臺階不好跨
相比現在的人們習慣用各種各樣的名頭來“包裝”自我,潘持平的名片卻非常簡單,自我介紹僅僅6個字了事—研究員級高工,反面則是對50年從藝心路的總結,同樣相當精煉—無奈、興趣、愛好、責任。
“最開始做這個東西是不情愿的嘛。而且當年做紫砂的人哪像現在這么多?你看近些年做展覽、做宣傳,走出去的全都是專家、大師!”
“拿地名丁山來說,似乎已經成為了約定成俗的一個詞。實際上,三山鼎立,應該叫鼎山;還有團泥,這個名稱是有歷史記載的:團山出老泥。后來演變為了段泥,至于為什么誰也解釋不了。其實像這種沒有出處的變化是不應該的,是不尊重歷史、沒有文化的表現。”
這無形中解釋了潘持平對紫砂藝術從“興趣、愛好”到“責任”的轉變——因為比技藝更深厚的是文化底蘊。之所以能看到這些,很大程度上要得益于師傅顧景舟的教誨。
“紫砂的美獨特在什么地方?為什么獨特?兩個字:文化。這是紫砂藝術的根。過去很多老藝人確實是手藝精湛,但在對文化的深層次探究上,做得仍然還是不夠。師傅生前有句話讓我一直銘記在心,叫‘沒文化,學我技;有文化,得我藝。也就是說,技藝不等于藝術。他還說過:‘匠跟師一字之差,但是這是一個臺階,一個不好跨的、不那么容易跨得上去的臺階。這是他的過人之處。”
人生五十“知天命”,在潘持平的印象中,過了這個年齡門檻的師傅很少做花貨,個中緣由,有小故事很耐人尋味。
“當時的紫砂廠是國企,由江蘇省二輕局主管,一起所屬的還有玻璃、搪瓷等門類領域。有一次,二輕局組織這個系統的老藝人、老師傅去無錫參觀。以前師傅一直很納悶,為什么白的搪瓷臉盆要比花的貴。正好在這次的參觀中,在無錫陶瓷市場結識了一位老師傅,他就問了這個問題。那位老師傅只是告訴他:‘你去車間一看便知。順著他的指引,師傅發現在搪瓷臉盆的生產過程中,假如白色搪瓷臉盆上面有刺點,工人就往上面噴一朵花來彌補。這讓他很驚訝,我猜很可能是由此他又對紫砂的創作產生了新的觸動、啟發,所以后來把更多的精力都放在了光貨的創作上,或許是想通過一種最質樸的手法,還原藝術的另一種本真。”
大概人們所謂壺如其人,自當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