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位當代詩人寫過一篇回憶性散文,叫做《我的第一本書》,文末說:“人不能忘本”。常言道:做文亦如做人,我們的寫作之本在哪里?
作為一種藝術活,寫作必然彰顯真善美。美是終極境界,而真與善,則是美之根基。如果作品向真、向善,那么作品肯定也向美。一個自覺的作者,一定要有能力去駕馭真與善;而駕馭真善的前提,就是知道何為真,何為善。下面筆者斗膽,就以《我的第一本書》為例,來具體說說文學作品中真與善的問題。
【選段一】
父親把我喊醒,我見他用手翻著金黃的麥粒,回過頭問我:“你考的第幾名?”我說:“第二名。”父親摸摸我額頭上的“馬鬃”,欣慰地夸獎了我一句:“不錯。”祖母在房子里聽著我們說話,大聲說:“他們班一共才三個學生。”父親問:“第三名是誰?”我低頭不語,祖母替我回答:“第三名是二黃毛。”
《我的第一本書》為紀念作者小學一年級時用過的國語書而作,故事距寫本文時達60年之久。故事的敘述精確到人物對話,你一言我一語,儼然就是小說的寫法,卻出現在回憶性散文中,就不能不引起警覺了。
按照常理,一個記憶正常的人要準確復述一周之內的生活細節都是有困難的。文中故事并不涉及改變個人命運的重大瞬間,在荒寒歲月中應該也沒有寫日記的條件,時隔60年,作者竟能描述出如此之多的細枝末節,確實令人生疑:這怎么可能?
季羨林先生曾在《我的童年》中,用一小段文字回顧了童年時因偷吃面餅被媽媽追打的往事。短短兩三百字里,季老用了三個“大概”來概述往事,沒有一句人物語言描寫;也有故事細節,如“赤條條”、“往水坑里一跳”,但這是饑餓年代里孩子的特有記憶,刻骨銘心,被季老一輩子記住,無可置疑。
【選段二】
抗日戰爭期間,二黃毛打仗不怕死,負了幾回傷。他其實并不真傻,只是心眼有點死,前幾年去世了。他的一生受到鄉里幾代人的尊敬。
這是當年考全班倒數第一的二黃毛的人生結局。
二黃毛的一生真的受到幾代人的尊敬嗎?
因英勇抗日受到鄉親尊敬,這一點沒有問題;說他“一生”都受尊敬,卻要仔細琢磨一番了。在筆者看來,至少在上抗日戰場之前,二黃毛就是一只受盡歧視和嘲笑的丑小鴨,以文中對童年二黃毛的若干描述為證:在村里,二黃毛一只手幾個指頭都說不上來,沒有誰不知道;在學堂里,老師夸“我”的狗聰明,“比二黃毛會念書”。——數不清自己的手指頭,是怎樣由“一些人知道”變成“整個村子都知道”的;連“狗”都比他會念書,可是被人記住了60年。
人們也許記得抗日英雄的他,但是記得更多的卻是呆傻的他。沒有人會去關心一個孩子曾經遭遇的傷害。60年過去,二黃毛人已經離開,有關他的一切屈辱一切灰敗,豈是僅僅作者一人記得?
同樣是寫童年玩伴,季羨林就顯得更真誠:曾有一個叫做啞巴小的,后來做了山大王,練就一身躥房越梁的驚人本領,盜亦有道,他從不到官莊作案,后來終于被捉殺掉。每每想起伙伴中竟然有這樣一個人物,季老就有驕傲之意。
【選段三】
臨到開學時,父親跟我媽媽商量,覺得我們村里的書房不是個念書的地方。我父親很清楚,老師“弄不成”(本名馮百成,因為他干什么事都辦不成,村里給他取了這個外號),為人忠厚卻沒有本事。
每當我觸摸到這幾行文字時,我都會感到一絲不安,為馮百成老師,也為這位作者的出言無忌。直呼綽號,已是不敬;至于后來人狗大鬧課堂,擾亂教學,再添一辜……兒時不懂事也就罷了。如果在花甲之年回憶起來,仍然覺得這是“生命最初的快樂和夢幻”,仍然看不見自己的“快樂”對應著某個不幸者難言的苦痛,那么,他的世界真的只剩下他自己了。
言語需要節制,在公開發表的文字更是如此,是為善,為德。
你看,季羨林連童年是否上過私塾都記不起,卻記得有過一位“馬景功先生”;家教專家尹建莉,在《好媽媽勝過好老師》中寫那個經常欺負女兒圓圓的男孩,是這樣處理的——“這個男孩子是所謂的‘差生,在這里我把他叫做孫小力”;文化大師余秋雨,在《蘇東坡突圍》中列舉那些圍攻蘇軾的可恥文人時,猶豫過要不要寫出一個人——“我真不想寫出這個名字,但再一想又沒有諱避的理由,還是寫出來吧:沈括”。
季羨林的一聲“先生”,尹建莉的一個化名,余秋雨的筆底猶豫,都體現了他們崇高的寫作修養,折射出真善美的人性光輝。
我以為,做文亦如做人,要真實、善良、美好,人品即是文品。有了面對真的勇敢和理性,有了弘揚善的主動和熱情,因此,也就具備了創造美的能力和自由。好的文字,意味著作者有強大的自省自修的能力,使其在求真求善的道路上永不停歇——是為寫作之本。人不能忘本。
段榮香,教師,現居江西于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