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襟交誼可揖芳

金人

近日，收到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研究員王湜華先生題贈的新著《弘一法師與夏丏尊：淡如水的君子交》。繼《音谷談往錄》、《王伯祥傳》、《玄妙觀中三年少》、《舊學辨箋述》等書之后，年登耄齡的王先生仍孜孜不倦，撰寫出新作，紙瑩墨香，環(huán)誦之余，不覺浮想聯(lián)翩。近年來，民國題材的書刊暢銷走旺，有關(guān)文人生活狀況的內(nèi)容尤受關(guān)注。王湜華是王伯祥先生幼子，早年隨侍其父左右，對父輩葉圣陶、夏丏尊、俞平伯等人與弘一法師的交往熟稔于心，撰成《弘一法師與夏丏尊》，將兩位民國文人間的君子之交、道德文章詳加描述，為后世讀者提供了一個交友處世的參照系。

德學雙粹的教育理念

弘一法師（1880—1942）俗姓李，字叔同，出身富豪鹽商之家。1905年赴日留學，學習美術(shù)、音樂，組織春柳社，主演《茶花女》等話劇，名噪一時，開中國話劇運動的新風。1912年，至杭州浙江兩級師范學校（次年改稱浙江省第一師范學校）執(zhí)教，教授音樂、美術(shù)。夏丏尊（1886—1946），名鑄，字勉旃，1912年改名丏尊。1905年赴日，先后入東京弘文學院、東京高等工業(yè)學校學習，1907年因?qū)W費拮據(jù)輟學返國。1908年入浙江一師任教，任通譯助教。李、夏二人初識于浙江一師。當時，浙江一師的校長經(jīng)亨頤注重“人格教育”，以“勤、慎、誠、恕”為校訓，倡“德、智、體、美、群”五臻并重的教育，敦請了一批名師學者先后蒞校執(zhí)教，如劉大白、姜丹書、陳望道、李次九、馬敘倫、錢均夫、朱自清、俞平伯、葉圣陶等。一時間，浙江一師桃李盈門，英才蔚出。李、夏因秉性相投，樂交傾賞，相見恨晚。二人接席共硯七年，晨夕一堂，情逾手足，結(jié)下終生友誼。古語云：“經(jīng)師易得，人師難求。”在教育觀念上，李、夏二人心如赤子，提倡以德化人。他們以獨立不倚的人格、仁人愛物的心懷潛移默化，播植睿智，培英毓秀，一時髦俊紛列門墻，如豐子愷、劉質(zhì)平、潘天壽、吳夢非、楊賢江、曹聚仁、俞秀松、施存統(tǒng)、馮雪峰、趙平復（柔石）、應(yīng)修人、賈祖璋……均成學優(yōu)才贍之人才。李叔同常告誡學生：“應(yīng)使文藝以人傳，不可人以文藝傳。”主張“器識為先，文藝為后”。他對學生的修學勵行行不言之教，“溫而厲”，使人改過遷善，心悅誠服。他的龍門高足豐子愷評價恩師：“弘一法師由翩翩公子一變而為留學生，又變而為教師，三變而為道人，四變而為和尚，每做一種人，都做得十分像樣，好比全能的優(yōu)伶：起青衣像個青衣，起老生像個老生，起大面又像個大面……都是‘認真的緣故。”劉質(zhì)平更說：“先師與余，名雖師生，情深父子。”因此，李叔同被學生稱為“爸爸的教育”。而夏丏尊熱愛和忠誠教育工作，覃思敬業(yè)，主張“規(guī)范以嚴繩己，寬容以待人”，坐言起行，力行情愛教育，對學生的關(guān)愛無微不至，和顏悅色，循循善誘，頗具人格魅力，被學生親熱地稱為“媽媽的教育”。李叔同創(chuàng)制的《送別》“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廣為傳唱，膺譽海內(nèi)。由夏丏尊作詞、李叔同譜曲的《浙江第一師范學校校歌》是二人精心結(jié)撰之作：“人人人，代謝靡盡，先后覺新民。可能可能，陶冶精神，道德潤心身。吾儕同學，負斯重任，相勉又相親。五載光陰，學與共進，磐固吾根本。葉蓁蓁，木欣欣，碧梧萬枝新。之江西，西湖濱，桃李一堂春。”正所謂“得天下英才而教之”，人生一大樂事也。

悃愊無華的交友之道

一個偶然的機緣，促成李叔同謝絕諸緣，離俗披剃。1916年，夏丏尊從一本日本雜志上看到一篇關(guān)于斷食的文章，認為斷食是身心“更新”的修養(yǎng)方法，可以使人除舊去新，改去惡德，生出偉大的精神力量。受此啟發(fā)，李叔同細心研讀后決定一試，由此萌出舍俗出家、修心佛法的想法。1918年，李叔同在杭州虎跑寺修行做居士，同年了卻塵俗，受戒于靈隱寺，披緇削發(fā)，法名演音，字弘一，別字甚多。梁啟超曾說：“佛教之信仰，乃智信而非迷信，乃兼善而非獨善，乃入世而非厭世。”對摯友的這種抉擇，夏丏尊相勸無濟，最終表示理解。在其感召下，也開始吃素并戒酒。二人雖志向各別，但契同友摯，情誼不泯。1928年，弘一法師至福建弘法，常往廈門南普陀寺，泉州永天寺、開元寺。他出家十余年，云水行腳，迄無定所。南通實業(yè)家張謇曾通過其弟子江謙和友人歐陽予倩敦請弘一法師主持南通狼山觀音院，弘一法師婉拒不就。夏丏尊和李叔同的友人、弟子考慮到弘一法師芒鞋破缽、云游四方的艱辛，決定共同出資，為弘一法師營建一所小屋，筑室迎養(yǎng)。當時，夏丏尊已應(yīng)經(jīng)亨頤之邀，在老家上虞白馬湖春暉中學任國文教師。春暉中學在國內(nèi)最早實行男女同校，改革教學內(nèi)容，實施民主管理，開風氣之先，許多志同道合的老師紛聚于此，如朱自清、劉薰宇、朱光潛、王任叔、豐子愷等，名人薈萃，時有“北有南開，南有春暉”之譽。夏丏尊遷家于此，建房四間，取名“平屋”。以夏丏尊為中心，形成一批“白馬湖作家群”，各騁才情，所作散文清雋平淡、樸實無華，作家柯靈以“作詩無古今，欲造平淡難”加以稱揚。1928年，眾人捐資為弘一法師修建的晚晴山房開建，選址距夏氏“平屋”東側(cè)不遠，筑屋三間。因弘一法師夙喜李商隱“天意憐幽草，人間重晚晴”之詩句，故取名“晚晴山房”。1929年6月，弘一法師先后四次來此小住。舊友重逢，盛意殷拳，親如家人，與白馬湖作家群時有晤遇，其樂融融，足慰平生。其后，弘一法師勤修梵行，弘法不輟。兩地暌隔，弘一法師時有書法、篆刻惠贈，夏丏尊與弘一法師郵簡往復，殷殷存向。對弘一法師囑辦之事，夏丏尊與其友摯無不盡心竭力，一一照辦無誤。待友之誠、交契之深令人傾慕。

淑世利群的人文情懷

朱光潛評價弘一法師：“是以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業(yè)的。入世事業(yè)在分工制下可以有多種，他是從文化思想這個根本上著眼。他持律那樣謹嚴，一生高風亮節(jié)，會永遠廉頑立懦，為精神文化樹立了豐碑。”弘一法師中年歸佛后精研佛教戒律，使宋、元以來七百余年湮沒不彰的南山律宗重新得到弘揚和流布，成為近代德高望重的律宗高僧，被稱為“南山律宗第十一代祖師”。他畢生對佛學和各種藝術(shù)均有卓越的成就，尤以書法造詣精深。他先后行腳于嘉興、上海、溫州等地，以說法度眾生，書寫佛偈，婆心勸世，導人向善。他以音樂、書法等形式弘揚佛教，宣傳愛國思想，在佛教界別具一格，留下眾多珍貴墨跡，影響深遠。其卓志凈行為緇素所嘆仰。他圓寂后，夏丏尊概括其一生行跡極為精辟：“宗師一生，為翩翩公子，為激昂之志士，為多才之藝人，為嚴肅之教育者，為戒律精嚴之頭陀。”而作為教育家、文學家和出版家的夏丏尊，三者渾融一體，一生所從事與參與之事業(yè)均有開創(chuàng)性，正如柯靈所言：“五四時代，北京大學高高樹起新文化運動的旗幟，浙江第一師桴鼓相應(yīng)，成為東南半壁的進步堡壘，魯迅、陳望道、劉大白、夏丏尊等就是其中的柱石；春暉中學居處在浙東群山中的白馬湖，卻最早實行男女同校，以優(yōu)良的學風聞名全國；在上海江灣創(chuàng)建的立達學園，又是新型的理想教育實驗園地；開明書店則在出版界開創(chuàng)了穩(wěn)健踏實的獨特作風，至今為讀書界所向往。”抗戰(zhàn)期間，年在桑榆的夏丏尊仍勞形終日，出版了大量優(yōu)秀讀物。1946年4月23日，因積勞成疾逝世。《新華日報》發(fā)表社論《悼夏丏尊先生》，稱之為“民主主義文化戰(zhàn)線上的老戰(zhàn)士”，他的逝世“實在是中國文化界的一大損失，中國民主陣營的一大損失，中國人民的一大損失”。

義不屈撓的愛國精神

1912年元旦，中華民國宣告成立。風流才子李叔同心懷亢奮，揮毫寫下了慷慨激越的《滿江紅·民國肇造》：“皎皎昆侖，山頂月，有人長嘯。看囊底，寶刀如雪，恩仇多少！雙手裂開鼷鼠膽，寸金鑄出民權(quán)腦。算此生不負是男兒，頭顱好。荊軻墓，咸陽道，聶政死，尸骸暴。盡大江東去，余情還繞。魂魄化作精衛(wèi)鳥，血花濺作紅心草。看從今，一擔好河山，英雄造。”愛國激情噴薄而出，壯懷激烈。他寫的愛國歌在清末廣為傳唱，《祖國歌》：“上下數(shù)千年，一脈延，文明莫與肩。縱橫數(shù)萬里，膏腴地，獨享天然利。國是世界最古國，民是亞洲大國民……”《我的國》：“東海東，波濤萬丈紅。朝日麗天，云霞齊捧，五洲惟我中央中。二十世紀誰稱雄，請看赫赫神明種。我的國，我的國，我的國萬歲，萬歲萬萬歲……”愛國激情熾熱，催人奮進。

1937年抗戰(zhàn)爆發(fā)，百姓生活日益艱難。泉州開元寺經(jīng)濟來源斷絕，有斷炊之虞。上海一位叫劉傳聲的居士擔心弘一法師的生活，特匯千元以接濟。弘一法師托人轉(zhuǎn)交開元寺以濟日艱。他還把夏丏尊送給他的一副白金水晶眼鏡也送交開元寺拍賣，作為補充道糧之用。弘一法師不顧炮火連天，依舊按預定日程廣結(jié)善緣，弘傳佛法。當時，廈門時局緊張，人們勸弘一法師暫避內(nèi)地，但他堅決不肯離開，置生死于度外，誓為諸寺院護法，與共存亡，如罹變亂，愿以身殉，并給所住房屋題寫了“殉教堂”。他引用古詩“莫嫌老圃秋容淡，猶有黃花晚節(jié)香”，以明不移金諾之志。后又為紅菊花題偈：“亭亭菊一枝，高標矗勁節(jié)。云何色殷紅？殉教應(yīng)流血。”他還為泉州開元寺書寫“念佛不忘救國，救國必須念佛”的墨寶，并跋：“佛者，覺也。覺了真理，乃能誓舍身命，犧牲一切，勇猛精進，救護國家。是故救國必須念佛。”他把早年對祖國的滿腔熱血融化為虔誠的弘法之中，體現(xiàn)的是明鏡持心、泰岳立身的高僧大德風范。弘一法師的藝術(shù)與人品，恰如趙樸初詩中所說：“無盡珍奇供世眼，一輪圓月耀天心。”

1931年“九·一八”事變以后，夏丏尊力主抗日救國。12月19日，上海文化界成立“上海文化界反帝抗日聯(lián)盟”，夏丏尊為執(zhí)行委員。1936年6月7日，上海文藝界人士成立“中國文學家協(xié)會”，以抗日救國為大目標，把寫作不同風格的作家齊聚于這面大旗之下，簽名參加者多達一百一十多人，夏丏尊被推為主席。1932年“一·二八”淞滬戰(zhàn)事發(fā)生，立達學園在戰(zhàn)火中損失慘重；1937年“八·一三”抗戰(zhàn)爆發(fā)，夏丏尊和友人章錫琛、葉圣陶創(chuàng)建、精心經(jīng)營的開明書店毀于兵火。兩次血的教訓讓夏丏尊對日本侵略者深惡痛絕。開明同人陸續(xù)內(nèi)遷，夏丏尊因病滯留上海，擔任南屏女中教職，身體力行地貫徹他的“愛的教育”主張，結(jié)下了濃郁的師生之誼。深陷孤島的夏丏尊貧病交加，但堅貞自守。1943年12月15日，夏丏尊被日本憲兵司令部逮捕，章錫琛等友人也被牽連入獄。審訊時，日軍出示中國文藝家協(xié)會主張抗日的宣言，據(jù)以問罪。夏丏尊拒絕回答。十天之中受審五次，日軍讓夏丏尊用日語回答，夏丏尊一身正氣，義正詞嚴地回答：“我是中國人。我說中國話。”后經(jīng)夏丏尊的友人、在上海開設(shè)內(nèi)山書店的日本人內(nèi)山完造多方奔走營救，夏丏尊終獲出獄。

1942年10月13日，弘一法師圓寂，臨終前遺書與夏丏尊訣別，附有二偈：“君子之交，其淡如水。執(zhí)象而求，咫尺千里。問余何適，廓爾忘言。花枝春滿，天心月圓。”失去這位至情至性的摯友，夏丏尊萬感交迸，正如弘一法師絕筆所書的“悲欣交集”，撰《挽弘一大師》聯(lián)：“垂涅盤賦偈相訣，舊雨難忘，熱情應(yīng)嘯溪虎；許娑婆乘愿再來，伊人宛在，長空但觀夕陽。”此后還撰寫悼念文章，并為弘一法師多部著述作序，以緬懷大師的芳軌盛德，啟誘后昆。

掩卷沉思，《禮記》所言“君子之接如水，小人之接如醴；君子淡以成，小人甘以壞”的感慨不禁油然而生。“君子喻于義”是弘一法師與夏丏尊二人友誼的基礎(chǔ)。博雅多識的知識素養(yǎng)，淡泊明志的人生態(tài)度，純粹高尚的精神追求，嚴禁自律的生活儀軌，民胞物與的淑世情懷，折射出他們對人生價值和意義的認識，引導他們對理想與信念的執(zhí)著守望和躬行踐履。李白在《贈孟浩然》詩中有云：“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遺型垂昭，后輩學人也當如是想。雖不能至，心向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