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言舜
詞在宋朝最為輝煌,而在唐朝僅僅是供文人盤桓市井巷陌時用于娛樂的工具,在歌宴酒席中流轉于歌女的唇齒,當時根本無法登上大雅之堂。但唐朝也不缺乏一些優秀的詞人,最為著名的是溫庭筠、韋莊,付諸筆尖的卻都是具有濃郁的脂粉味的“艷詞”,格局狹小,好像永遠都跳不出對倚靡嬌柔的閨情的描寫,比如溫庭筠的代表作“小山重疊金明滅”,韋莊的“陌上誰家少年,足風流”。
緣何詞在宋朝的地位有了極大提升呢?這與唐、宋之交時期南唐后主李煜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他是亡國的君主,更是千古的詞帝。在詞的造詣上他算不上最高,但之所以被稱為詞帝,是因為詞經過他的熔鑄后地位被大大提高,被渲染成了一顆閃爍于文學長河里的耀眼明珠。
可以大膽地說,沒有李煜,就沒有后來蘇軾的“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沒有辛棄疾的“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沒有李清照的“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更沒有冠絕千古的“宋詞”。千年后的現在,我們還時常醉心于一代詞帝“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的孤獨惆悵,流轉于李煜“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的蕩氣回腸,品味著他宛若一首絕世詞作的傳奇人生。
了解一個人,總要先從他給后人留下的印象入手,一個文人總會有許多鮮明的形象,更何況李煜這樣具有傳奇色彩的人生:一個醉心歌舞、不恤政事,直到宋王朝的滾滾鐵蹄踏碎如夢往事才幡然悔恨的懦弱君王;一個溫潤如玉、夢醉紅顏、繾綣情深,在月明如紗下長嘆著“只是朱顏改”的多情公子;一個靈魂純凈、向往歸隱、文墨蓋世、變流傳于市井巷陌的伶工之詞為士大夫之詞的千古詞帝。
最是無情帝王家
南唐升元年(937),那一晚浪漫的七夕夜,金陵城華燈初上、煙火正艷,一位溫情浪漫的皇帝此時在溫柔富貴的懷抱中來到這世間。李煜天生異相,生得“駢齒重瞳”,在古代玄學中,這是帝王之相。歷史上有這種面相的還有誰呢?便是舜帝和項羽。
因為這個特點,李煜從小就得到比其他兄長更多的寵愛,再加上他聰慧過人、文采斐然,所以大多數人都認為這是天命所向,這個充滿著帝王之氣的少年從小就被父輩寄予厚望。
因為重瞳,李煜被一些野心勃勃的兄長投來了仇恨的眼光。在尋常百姓家,弟弟應該在哥哥的保護下快樂成長,可在這宮廷之中,親情早已被權力的欲望所沖淡。
百姓們向往著皇室的富麗奢華,殊不知在這金檐閣樓的深處流淌著滅絕親情的鮮血,埋葬著含冤死去的白骨,在皇權面前,李煜兄長們的目光由孩子般的純凈變得毒辣狠絕。
同為皇子的兄長弘冀,在他威嚴的面孔中隱藏著深深的城府,少年時期就隨軍南征北戰,立下汗馬功勞,但為人心狠手辣,曾為皇權毒死了自己的叔叔,據說此毒極猛,尸體還未入棺就已腐爛。年少的李煜在這場宮廷血案中,才真正體會到皇室的奢華富貴中還彌漫著陣陣殺氣,不知何時兄長的屠刀就會落到自己身上。
或許當時在孤燈明滅下的他才真正領悟到“最是無情帝王家”的意義,可他內心只是個向往寧靜生活的孩子,在所有人用充滿血色的目光盯著皇位時,他卻用筆尖淡雅的文墨隔絕了濃郁的血色:“浪花有意千重雪,桃李無言一隊春。一壺酒,一竿身,世上如儂有幾人?”“一棹春風一葉舟,一綸繭縷一輕鉤。花滿渚,酒滿甌,萬頃波中得自由。”
或許很多人都很難相信這是一個長期生活在黑暗血腥的宮廷中的人筆下的作品,而更愿意相信是陶淵明一類的山水詩人所作。所以,李煜的內心用《愛蓮說》中的一句話來描述,便是“出淤泥而不染,濯青蓮而不妖”,他的靈魂浴于鮮血卻潔白無瑕。
這首詞文采并不十分華麗,但情味真切,回味無窮。在他瀟灑奔放、意味盎然的詞作中,可以看出他只希望守候著心中純凈的世界,遠離污濁的皇室,做個“山溫水軟知何處”、“一蓑煙雨任平生”的天涯倦客,在春花的繾綣中,在秋月的流光里,此生宛若一念,一念便是此生。
但可笑的命運不許他無聲無息地在山水中消磨掉余生,那些剛烈霸道的兄長都在黑暗的皇宮爭斗中死去,倒是這個文弱清秀的書生成為皇位繼承者,從吟風弄月的文人成為了手握江山的一代帝王,造就了他一時的輝煌,卻也奠定了他一生的悲劇。
秦樓不見吹簫女
李煜一生中擁有過兩段真摯的愛情,愛情激發了李煜的創作靈感,留下了許多香艷、柔情、哀愁的詞作,這些文墨匯集在一起,化作了他此生一場風花雪月的故事。
兩段愛情都經歷了緣起與緣滅,風花雪月的多情點染了他的一生,卻終究不過一場浮生大夢,大夢歸盡,就像煙雨凋謝丁香,暮春葬盡落紅。當俗世塵緣化作了漫天飛紅,滿心的愁緒便灌注成了在筆尖流淌的“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李煜擁有的第一段愛情是南唐名臣周宗的長女娥皇,一位和李煜一樣有詩情畫意的才女,相傳僅僅憑借幾張殘譜就復原了百年前的《霓裳羽衣曲》。《霓裳羽衣曲》,這不免讓人想起楊玉環和唐明皇那一場生死相隔、血淚交織的愛情悲劇,以及千古搏淚的《長恨歌》,而更有趣的是,李煜和娥皇竟重新演繹了《長恨歌》中的一個片段。
娥皇將《霓裳羽衣曲》復原后,李煜召集所有伶人佳麗演出這場盛世歌舞。在明月皎潔、金碧輝煌的瓊玉樓頭,在那一場人影繾綣的歌舞盛會中,李煜的眼眸始終被那一對隨香風飄動的紅袖所吸引,從絲竹悠悠吹響的霓裳羽衣曲,在風前染下了落花的香味,亦如《長恨歌》中的“緩歌慢舞凝絲竹,盡日君王看不足”。風花雪月的夢,就這樣飄揚在那晚的金輝宮殿中。余歡未盡的李煜揮灑筆墨,記錄下了這場宮廷狂歡:“晚妝初了明肌雪,春殿儐娥魚貫列。笙簫吹斷水云開,重按霓裳歌遍徹。臨春誰更飄香屑?醉拍闌干情味切。歸時休放燭花紅,待踏馬蹄清夜月。”
李煜用情感深厚的筆墨細致地描寫了從宴會開始到結束的過程,拋去了一貫描寫宮廷生活的奢華糜爛,而是一種深遠清幽的意境,情感真摯,可謂宮廷類詞作中的頂尖之筆。
娥皇與楊玉環,同樣悠悠飄揚的霓裳羽衣曲,同樣的傾國笑顏,同樣身披紅袖、在皎潔月光下翩然起舞的冰清玉潔的身影。在不同的時光里,李煜剎那間看到了同樣醉生夢死的狂歡,如花般燦爛的紅顏,將他和唐明皇的江山一起模糊。可這也僅僅是剎那間的覺悟,下一秒,便重新迷醉于盛世歌舞中,忘卻過去,忘卻未來,忘卻流水人間,也忘卻了憔悴的江山。
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開寶八年,不顧李煜如何委屈求全,北宋的刀光劍影刺破了他縈魂的醉夢,熊熊烈火消散了宮城的繁華,三千宮娥吹響的離歌在風塵中漸行漸遠,山溫水軟的江南最終遲暮在亂世的無情。
被俘至汴梁的李煜過上了階下囚的生活,趙匡義繼承北宋皇位后對李煜百般侮辱,強占他的皇妃小周后,并將他軟禁在空寂幽深的宮殿里。
更有甚者,趙匡義在一次宴會上召來李煜,要他填詞來贊頌北宋功績。可想而知李煜當時心中的絕望、憤恨和無可奈何,可余下半生連性命都掌握在別人手中,只得在黑暗的絕望中茍且偷生。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胭脂淚,留人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暮春的清晨,李煜從黑暗的宮殿中醒來,看到林子里的落花像塵緣般凋盡,一如曾經江南的風景。他的江山,他的紅顏,都化作一片煙云散去,余生的日子只能以淚洗面,能做的只有醉酒、回憶往事、提筆填詞,心中無法抑制的情愫從筆端傾瀉而出。
北宋太平興國三年,李煜因為一首《虞美人》讓趙匡義勃然大怒,賜毒酒死在七夕的夜晚。那晚的煙火如四十二年前一般絢爛,他風流而凄婉、荒唐而傳奇的一生在煙火中開始,也在煙火中結束,好像是一個輪回。煙花易冷,人生也易逝。
生與死都發生在這樣情意繾綣的七夕夜晚,就好像他是從七夕夜的那片繁星里下凡的風流情種,在領略完塵世的愛恨離別后再魂歸仙境。他的一生始終在一個“情”字中徘徊,好像是一個永遠也解不開的劫,也是他筆墨間永恒的母題。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這就是李煜的絕命之筆,是他最有名的詞作。他一生中所有的悲哀都永遠凝結在這樣的筆墨中,葉嘉瑩先生的《唐宋詞十七講》盛贊這首詞開頭兩句,可能一般人都喜歡最后兩句,但為什么說是開頭兩句更好呢?《唐宋詞十七講》中寫道:“把我們所有古今的人類都包括在里面,這就是李后主感發的力量。”所有人的一生都是在這樣的狀態下消逝,未來無可得知,往事也恍若一夢,可以說宇宙中的蕓蕓眾生,一輩子都活在這兩句詞中。
有人說,李煜的一生就是一個錯誤,那年的煙火七夕,他錯誤地出生在了帝王家。但我不這么認為,如果李煜沒有經歷亡國的痛苦,頂多只是一個優秀的花間派詞人,而不是一代千古的詞帝。對于他自己的人生,他是失敗的,可之于詞壇,他的人生是一座橫亙在唐、宋之交的里程碑,他將原本只用于傷春悲秋的詞注入了人生哲學的元素,寫出了一種穿透世間所有人內心的悲哀,一種震撼靈魂的悲哀。
佛說,世間一切事物都有因緣。或許冥冥之中,李煜的一生是上蒼留下的傳奇一筆,填下的一首悲歡離合的絕世清詞。一個弱小的國家終究會湮滅在歷史的風塵中,但可嘆的是由李煜這個凄婉而強大的靈魂來結束這個國家。
我自己以李煜的視角來填一首《蝶戀花》,以感嘆他的悲慘命運、歸夢難成:
誰念前塵風中了,明月長云,何處夢縹緲?
夜雨梧桐浮生繞,秋風淚盡知多少。
夢里水鄉春漸老,不盡魂歸,花落江南道。
秋月春花夢遍杳,故山認取歸飛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