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繼勇
因千年積淀的文脈,有1600多年歷史的防里古村,像極了一本攤開的線裝古書,將丘陵谷地、阡陌炊煙、山嵐松濤,無不裝點得古色古香。
防里地處江西省新余市分宜縣最南端,古屬吉安市安福縣,宋雍熙二年(公元985年)增置分宜縣時,將防里劃到分宜。因地域、歷史沿革關系,防里深受以 “三千進士冠華夏,文章節義堆花香”而聞名的廬陵文化的影響,自古沿襲著耕讀傳家、崇文重教的風氣。歲月長河中,防里人才輩出,名震科場,被譽為“才子之鄉”、“進士村”。
從東南方向進村,須經一元代石板拱橋。長不過丈余的石拱橋名為星拱橋,曾是古人往來安福的必經之道。防里早已有更好的路了,星拱橋便只能無可奈何地落寞下去,任由野草、藤蔓在橋面和橋身的石縫里探頭探腦,加之古橋素面朝天,沒有橋欄,也不突兀,幾乎被周邊蒼翠給吞噬掉了。
偶有荷擔而出或牧牛而歸的村民踱過古橋,他們舉手投足間的悠然典雅,足以帶你穿越時空,橋下流水隱約倒映出從歷史煙云飄來的高士名流,他們讓防里這座山野僻村,成為蜚聲遐邇的文化重鎮。不起眼的星拱橋,承載的文化卻極其深厚,被歲月打磨得光亮可鑒的橋面,不知感受過多少“文曲星”的行色匆匆,橋上走出過兄弟同榜進士,也走出過兩對祖孫進士……滿腹經綸的防里士子,由此走向外部世界,開始其跌宕起伏的仕途。連黃子澄、嚴嵩這樣影響歷史或被歷史影響著的人物,都曾與防里結下過不解之緣。
明朝建文帝太常寺卿兼翰林學士黃子澄是分宜人,這位彪炳史冊的忠臣,被燕王朱棣處以“五馬分尸”酷刑,再處以“誅九族”。黃子澄幼年求學防里,師從元代進士歐陽貞之父歐陽自強。歐陽自強中過舉人, 后絕意功名,潛心理學,樂于著述育人,在村中建有書院“意山樓”。防里書院名噪一時,先后有十余位進士就讀于此。“意山樓”如今保存尚好,走進去,似乎還能聽到歷史長廊傳出的瑯瑯書聲,感受到黃子澄視刀鋸鼎鑊甘之若飴的凜凜正氣。
而明朝權相嚴嵩,起初令防里人驕傲無比,終又令人諱莫如深。嚴嵩也是防里的常客——防里有他夢中的她。那時的嚴嵩還沒成為一代奸相,還只是個奔跑在“泡妞”路上的單純少年。十九歲中舉后,嚴嵩與防里村女子歐陽淑端成婚。
嚴嵩是一代奸相,早被蓋棺定論。可嚴嵩“城門失火”,非但沒殃及防里,反到讓它多了“防里清門”的清譽。“防里清門”的匾額,至今高懸在歐陽氏祠堂的橫梁上。歷史舞臺從來不乏“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繼而又“傾巢之下,安有完卵”的悲喜劇,嚴嵩轟然倒臺,防里卻獨善其身,絕非幸運那么簡單。
村中代代相傳的故事,道出了“防里清門”的真相:歐陽淑端絕非“貪內助”,相反,歐陽淑端賢慧勤勞,與嚴嵩貧寒相守,白頭偕老。嚴嵩夫妻二人感情甚篤,從嚴嵩私生活嚴謹、旁無姬妾就可見一斑。嚴嵩在外權傾朝野、獨攬朝政二十余年,而防里以它固有的定力,寵辱不驚,任由周遭峰環嶺峙,任由村邊的楓溪河水漲水落。在裙帶風盛行的封建王朝,歐陽淑端及防里沒有因攀附權貴而雞犬升天。
更有甚者,作為嚴嵩姻親的防里人,為避瓜田李下之嫌,防里儒生竟無人去考科舉,自然也無人在仕宦上得到過嚴嵩的提攜。后來,嚴嵩事發被抄家,防里因自律自守,并未查出任何不法之人之事,全村未受牽連。微服私訪至此的海瑞,查明事實后,在村里揮筆留下了“北來見懿昭聆眼閑看門上莠;南行懷召杜芳心猶戀縣前花”的對聯。
走到村口,便有蓊郁蔥蘢迎面撲來,這里有一大片古樟林。三十余棵古樟簇擁著,樹齡長的高達千年,短的也有三百余年,如一群長髯先哲,矚目村莊滄海桑田,卻又拈須不語。村民告訴我說,以前村里每出一名進士或舉人,除了會為其在祠堂前立功名碑外,還有資格在村頭種一棵樟樹以示褒獎,此舉沿襲成俗。千百年來,村里人才輩出,先后出了19名進士、12名舉人、6名拔貢和諸貢百余人,也就形成了這片枝葉如蓋、遮天蔽日的古樟林。無論是古拙虬勁的枝干,還是蒼翠欲滴的葉芽,似乎都閃爍著文風鼎盛的榮耀。
林中踽行,我感慨功成名就士子的榮光,更為被歲月湮沒的那一代防里儒生唏噓不已。他們棄絕攀權附貴的欲望,割舍了“學而優則仕”的官本位,一味地躬耕苦讀,卻又以近乎自殘的自省自律,任由平生所學付之東流,終身不仕。
恪守耕讀傳家的古村數不勝數,唯有防里讓我感動。歲月總習慣記錄成功者,對讀書人而言,成功的標準便是取得功名與否。超越當時的社會價值取向,無異于高手自廢武功,絕意科舉、皓首窮經的那一代防里儒生,路過先賢的功名碑或彰顯功名的樟樹時,他們心中該如何五味雜陳,該歷經怎樣地一種痛?
一切的一切,都已無從考究。在一壟壟收割后的稻田中,我仿佛又看到了他們,正在拾穗的他們,那一副副更適合書桌的脊梁彎得像弓,壓抑得讓我喘不過氣。可當他們起身擦汗時,身體便像彈向天空的竹,充滿了率性的生命張力,有如挺起了萬世景仰的道德標桿。
夜里囊螢映雪,晝間拽耙扶犁,他們躬耕隴畝,不能因功名而傳世,卻播下了讀書人的“種子”,生動詮釋著王陽明的“登第恐未為第一等事,或讀書學圣賢耳”;他們堅守內心,正道直行,白衣終老,卻用文章節義、知行合一,為后人在思想和精神的天空留下了一棵棵高聳入云的樟樹。歷史上,入仕為官的防里儒生甚眾,無不為官清廉、勤勉、正直,無有作奸犯科者。
夕陽西下,一陣倦鳥歸林的喧囂后,古樟林很快恢復了寧謐。月上林梢,古村靜得能聽見樟籽落地,聽得清自己的心跳,一股靜氣油然而生。
剎那間,我仿佛明白了,走近深陷群山的防里,為何需要一種仰視的角度。防里不僅僅是個古村,更是一種境界。古色古香的,不僅僅是建筑,更是酵母般籠罩著村莊的文化氣場,關于自律自守,關于道德情操。
防,有設防警戒之意;里,古代五家為鄰,五鄰為里,這便是防里村名的釋意。告別古村,我更愿從一個新的角度來解讀“防里”的含義:“從里面防住”。在內里樹起有所敬畏、有所遵循的防線,心有準則,心有信念,才能防微杜漸,抵住誘惑、抗住風險。
防里清門,清在“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