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見過葛存壯老師一面,好像是10年前,一個私人場合。介紹的人說:“這是葛優的父親。”大家都一邊恍然大悟,一邊“葛老您好,失敬失敬”。我恍惚了半日,忽然沒頭沒腦地來一句:“啊,龜田小隊長!”葛老爺子顯然沒有生氣,他呵呵呵呵地笑起來:“你這么小,怎么還看過《小兵張嘎》啊!”
曾幾何時,有一個年代,電影里只有兩種人:好人和壞蛋。好人的典型長相是《平原游擊隊》里的隊長李向陽,國字臉丹鳳眼,腰揣盒子炮,揮斥方道,器宇軒昂。
可是很奇怪,我總是記不住這些好人,因為雖然他們長得非常帥氣,卻缺了點什么,總覺得不是那么真實。
壞蛋顯然更能讓我們留下深刻印象:八字眉,三角眼,駝背塌腰,面目猙獰。但每個人的壞,都壞得很不一樣。陳強和葛存壯都曾經說過,在那個年代,對正面角色的飾演條條框框更多一些,反面角色反而可以獲得更多的空間,所以,演得非常過癮。陳強的黃世仁是貪婪好色的;劉江的胡漢三是兇狠狡詐的;方化的松井臉是鐵青色的,一看就嚇死人;葛存壯在《小兵張嘎》里的龜田小隊長,高叫那聲“殺給給”,雖然至今不知道什么意思。
演活了日本鬼子的葛存壯,第一次見到真正的日本兵,是在8歲。大年初一,河北饒陽縣東萬艾村的小壯跟著媽媽一起包餃子,結果聽說“鬼子來了,村里人撂下餃子都往村外跑……這次沒有跑掉,被鬼子圖回來了,便讓村長吆喝全體村民到村邊土地廟前的空地上聽鬼子訓話。我那時只有八九歲,也聽不懂。只記得那情景和后來演的影片《小兵張嘎》里的一模一樣”。
但他堅持在演日本軍官時不完全按劇本來。葛存壯的理由是,“劇本里寫的日本人大多是一個模子,殺人不眨眼的劊子手,形象單一,和生活中的日本人有很大的差距。”他曾經在齊齊哈爾的私人醫院里做學徒,給日本兵營的中國勞工打預防針。葛存壯發現見到的日本人“也是各種各樣的,有粗暴的,也有文雅的”。
葛存壯演了那么多反派角色,《南征北戰》里的敵參謀長、《小二黑結婚》里的金旺和《小兵張嘎》里的龜田,個個壞得牙癢癢,但每個壞人的壞,都是有區別的。這是葛存壯的初心。雖然在那時的故事里,壞人肯定不能戰勝好人,要比好人笨,要比好人倒霉,要比好人蠢。但葛存壯還是盡力,讓每個角色都有自己的性格和層次感。他曾經和我說過:“如果壞人太蠢太傻,和好人的實力相差太遠,那故事就不好看了。”這句話,放到今天的影視作品里,依然適用。
1963年,葛存壯拍《小兵張嘎》伙食費一天一塊五,公家出一塊,自己還要出五毛。拍攝地點在白洋淀,坐著卡車去,每人背著自己的鋪蓋和換洗的衣服,也不覺得苦,“那時候,拍電影是為了革命,和片酬沒關系。”
據說,年輕時的葛存壯非常嚴肅,老了卻越來越幽默。我聽過葛老爺子不少趣聞,比如1995年夏天,北影組織演員劇團演員去保定為剛試行票房分賬的影片“無人喝彩”助威,是保定造幣廠提供住宿贊助,葛老爺予和方子哥住一個房間。活動結束后,方子哥回房間,發現屋子里熱的跟澡堂子似的!原來是葛老爺子誤把空調暖氣當冷氣給開了。還有一次,有人問他:“有80了嗎?”那年他74,卻和別人說:“80可打不住,都86了。”對方很詫異,說:“86了?身子骨真硬朗。”回家后,老伴對他說:“你干嗎要把自己說得那么老?”他說:“人家開價高,我能掃人家的興說才74嗎?讓人家高興嘛!”他最喜歡釣魚,常常把兒子葛優給他買的高級進口魚竿拿出來,和別人炫耀說:“這是兒子給買的。”
我永遠記得和葛老爺子唯一的那次見面,記得我和他說起《神秘的大佛》,劉曉慶和他對打時,他那一身亮晶晶的肌肉。老爺子很驕傲地說:“那是!我年輕時,也是個練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