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汲
摘 要:虛無主義源于對絕對存在的否定,源于對善惡判斷的絕對標準的否定,源于對自然正當的拒斥。在這個意義上,霍布斯的哲學努力不折不扣地成為培植虛無主義的土壤。他通過否認自然正當,將自然法或自然正當轉變為“自我保存”的個人權利。此外,他否認個人具有趨向于善的本性,否認善惡的絕對標準,否認理性認識自然的可能性,以及否認城邦作為個人的自然延伸,其最終目的就在于降低古典政治哲學所追求的目標,致力于成就所謂的個人幸福,即自我保存,但其結果卻使人深陷虛無之中無法自拔,失去了自我。
關鍵詞:虛無主義;自然正當;自然權利;自我保存
中圖分類號:B561.22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2-2589(2016)06-0066-03
“虛無主義”(Nihilism)一詞則由雅各比(Friedrich Heinrich Jacobi)于1799年引入哲學討論[1]1,他將之視為啟蒙思想所必然導致的結果。關于虛無主義,可以從形而上學與道德兩方面來理解。從形而上學方面來看,虛無主義否認存在不變的基礎,即不存在自柏拉圖以來西方傳統設想構成變動不居的經驗之基礎的上帝或存在[2]1020。既然一切都是變化的,那么生存于流變世界中的人們就不可能認識任何真理、正義或善惡判斷的絕對標準,而沒有了善惡絕對標準的約束,那么人們做任何事情都是可被允許的,這就導致了所謂的道德虛無主義。一言以概之,虛無主義即為對善惡絕對標準的拒斥,也就是對自然正當(naturalright)的拒斥。
盡管人們通常將虛無主義與尼采聯系起來,并視尼采的“上帝死了”這一著名論斷為虛無主義的標桿,但虛無主義并非僅僅因為被尼采指出才開始出現或存在的,早在近代政治哲學家對自然正當理論的拒斥就已經開啟了虛無主義的大門[3]5。作為近代政治哲學的開端,霍布斯的思想可以說為“上帝之死”(即虛無主義)準備了條件,并成為孕育虛無主義的罪魁禍首。為進一步探求霍布斯的政治哲學思想與虛無主義之間的關系,首先需要了解自然正當與虛無主義之間的關系,進而得以探討為何霍布斯對自然正當的拒斥卻導致了虛無主義的產生。
一、自然正當理論與虛無主義
作為客觀“法則和尺度”的古典自然法理論與宇宙理智目的論相結合,進而倡導以實現萬物自身的“至善”為其最高目的,主張人們過一種有德性的生活,這即為所謂的自然正當。自然正當作為“善”的生活的一般特征準則,以對善惡的判斷為基礎,規范和引導人們的自身行為以達成其“至善”。而人之“至善”就體現為過一種“善”的生活,簡單來說,就是人的自然喜好能在最大程度上按恰當秩序得到滿足的生活[3]128。
關于如何認識這些準則以實現“至善”,蘇格拉底主張我們應該通過人類的理性去認識自然,然后按照這樣的“自然”秩序去組織自己的生活,完善并實現自身最大的“善”,以追求有德性生活。簡單來說,善的生活,或者說有德性的生活,“就是人的自然喜好能在最大限度地保持頭腦清醒的生活,就是人的靈魂中沒有任何東西被虛擲浪費的生活”[3]128。以柏拉圖在《理想國》中所主張的理論為例,所謂“善”的生活就是“每個人在恰當的時候干適合他性格的工作,放棄其他事情,專搞一行”。
古典政治哲學家認為,雖然人們通過自身理性可無限地認識和接近“善”,以指導個人行為活動,但并不是每個人都有能力認識“善”,因而需要組成一個理想的城邦,由智慧的人進行統治,實現智慧與權力的有機結合,以法律政策去管理和指導人們活動,幫助人們實現自身的“至善”。之所以由城邦來幫助人們實現自身的“自然”,過一種有德性的生活,乃是因為人天生是社會的政治動物。正如亞里士多德所說的,人一旦脫離了城邦,那么他不是高于人的神,就是低于人的獸。人只有生活在城邦中,才可能實現自身的自然,達到“至善”,否則就會如同動物一樣,為欲望所左右,成為欲望的奴隸。因而,這種由智慧與權力相結合的最佳政體可謂是實現人類的幸福的完美途徑,“因為它意味每個人的自然的充分實現,是真正意義上的符合自然的政體,因此始終代表了政治的真正實在性”[4]249。
因此,結合古典宇宙目的論,古典自然正當理論可以被恰當地概括為人們進行有德性的生活或善的生活的一般準則,是人們判斷“善”與“惡”的最高的絕對標準。與此同時,人們可以通過自身理性去認識和無限接近“至善”,并構建城邦以幫助人們達成“至善”的完滿境界。
而對自然正當的拒斥,即對永恒的“善”的存在之否定,進而對善惡判斷的絕對標準的否定,就導致了所謂的虛無主義。在施特勞斯看來,虛無主義源于歷史主義,表現為實證主義,而其最終的結果就是否定善惡判斷的絕對標準。
歷史主義以價值的相對性否認價值評價的終極標準[3]1-8。按照歷史主義的觀點,不同的時代、不同的民族具有不同的善惡判斷標準,因而并不存在任何絕對的“至善”,所存在的僅僅是純屬主觀性的判斷標準。由此所導致的便是任何人做任何情似乎都是被允許的,都是所謂“正當”的。然而,這種表面上的“正當”只不過是單個個體所自以為是的“正當”。歷史主義的發展最終導致“徹底的歷史主義”,也就是徹底的虛無主義[3]19,由此導致人間再沒有任何永恒之事,一切都轉瞬即逝,一切都在當下消解[3]12,人們被迫在流變的世界中不斷尋求新的欲望刺激和滿足。
而實證主義則追求剝離了價值的純粹事實。在談到德國的虛無主義時,施特勞斯將“虛無主義”的本質理解為“對文明本身的拒斥”[5]116。這里的文明指“有意識的理性文化”[5]117,即亞里士多德所謂的以道德與科學相統一的“理論科學”。現代科學即實證主義,其目標恰恰在于將科學去“道德化”,實現科學與道德、事實與價值的分離。因此,現代科學只問進步與否,而不再關注科學努力本身的正確與否。由此所帶來的災難性后果便是人們不再可以期待科技的進步自然會帶來人們道德文明的提升,相反,脫離了道德約束下的科技進步所帶來的卻是徹底的虛無主義,即人們再也不相信自己能夠知道什么是好的,什么是壞的[6]86。沒有了約束的科學,其發展就像一匹脫離韁繩的馬,沒有了奔跑的方向;而沒有“自然良心”約束的人們也變得盲目與虛無,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不知道什么適合自己,僅僅不斷尋求新的刺激與欲望的滿足,卻最終被湮沒于物欲橫流的浪潮之中。
總而言之,無論從歷史主義方面,還是從實證主義方面來理解,虛無主義本質就在其為對自然正當的拒斥,即對永恒的“善”的存在之否定,進而對善惡判斷的絕對標準的否定。正是在缺乏最高“善”的引導之下,人們不再區分善與惡,不再判斷對與錯,人們唯一所關注的就是對欲望的不斷滿足,而造成這樣局面的始作俑者便是作為近代政治哲學開創者的霍布斯。
二、霍布斯對自然正當的拒斥
作為近代政治哲學的創始人,霍布斯不再追尋古典宇宙目的論下的最佳城邦,而試圖構建現實可行的國家方案。霍布斯以對自然正當的拒斥來反叛古典政治哲學,具體表現為以下四個方面。
(一)霍布斯將自然正當解構為自然權利(natural rights)
霍布斯否認自然法或自然正當為客觀的“法則和尺度”,而是訴諸人性,尋求最為普遍的情感視為自然法的來源,以個體的自然權利來拒斥古典自然正當。
霍布斯認為,所謂的自然權利就是“每一個人按照自己所意愿的方式運用自己的力量保全自己的天性——也就是保全自己的生命——的自由”[7]99。因而,每個人對一切事物都具有權利,這似乎暗含著不存在任何自然義務或責任。但問題是,肆意妄為的欲望可能傷害到自我保存。于是,理性所發現的一般法則,也即自然法,“禁止人們去做損毀自己的生命或剝奪保全自己生命手段的事情”[7]99。霍布斯的自然權利與自然法可以被視為自我保存的兩方面,從肯定方面看,人類具有自我保存的權利和自由,而從否定方面看,人類被禁止做任何有損于自我保存的事情。
霍布斯的自然權利論不僅完全置換了古典自然正當的內容,而且也顛倒了古典關于權利與義務的學說。古典自然正當側重人們的義務,即要求人們順應自然,去追求有德性的生活,即便人們擁有什么權利,那也是基于追求“至善”這一義務所派生出來的。但霍布斯不再認為權利由義務所派生,而是將義務看作是由權利派生出來的,“自然法”這個概念在霍布斯的思想中已經降為保存自我的手段。最終,霍布斯以人取代自然,權利取代法[6]93。
(二)霍布斯否認古典宇宙目的論,否認人向善的自然本性
霍布斯《利維坦》的副標題為“論國家的‘質料‘形式和‘動力”,唯獨沒有亞里士多德“四因說”中的“目的因”,正是基于對“目的因”的消解,霍布斯基于激情學說,改造了古典的“善”的觀念,進而否認了人的向善本性。
霍布斯對人性概念的定義并非基于亞里士多德的形而上學,而是基于可觀察的人類行為的經驗事實[8]123。由人們普遍的激情學說出發,霍布斯否認人在本性上是向善的,認為早期古典政治哲學家所謂的那種終極的目的和最高的善根本不存在。原因在于,心靈達到永恒寧靜的狀態是無法想象的,“欲望終止的人和感覺與映像停頓的人同樣無法生活下去”[7]74。所謂的幸福,不過是人們的欲望得到滿足而已。霍布斯認為最高的善就在于欲望的滿足,但欲望是隨著生命運動不斷變化的,因而不存在任何“善”的絕對永恒的標準。
既然人的本性并非自然向善,亦不存在善的絕對普遍標準,那么善惡判斷的權利何在?霍布斯認為,在沒有國家存在的地方,善惡評判的標準僅在于個人的激情,他所欲望的對象即為善,而嫌惡的對象則為惡[7]41;在國家存在的地方,善惡的評判標準則來自于代表國家的人或經雙方選定的仲裁人[7]41。無論判斷權在個人還是國家主權者,善惡都已經蛻變為一種相對的標準。
(三)霍布斯否認人的有限理性可認識無限的自然并統攝靈魂
霍布斯只承認一種相對的、有條件的認識能力,否認理性可以認識自然以指導人們達成“至善”,而是視理性為欲望得以實現的工具。
雖然霍布斯將慎慮和學識統稱為智慧,但作為經驗總結的慎慮,其對認識自然是無能為力的,而通過專門的方法和專業的訓練才能夠獲得的知識或學識,即理性,雖然具有推理能力,但也無法認識無限的自然,因為理性的認識是有限的,或者說理性總是有條件的知道,“他知道的不是一種事物與另一事物相連所形成的序列,而只是同一事物的一個名詞與另一個名詞所形成的序列。”[7]50理性所能確切知道的只有他自己構建的東西,而關于宇宙和自然,它只能是有限的、有條件地知道。無論從自然的智慧還是從習得的智慧來看,霍布斯都認為人們無法認識無限的宇宙和自然以指導人們的行動。
此外,理性在霍布斯眼中僅是為欲望所服務的工具,褪去了統攝整個靈魂之崇高地位,僅作為人們實現幸福或欲望的輔助手段而已。霍布斯將理性比喻為斥候兵或偵探,其四處窺探,目的在于發現通向所希望的事物的道路[7]57。因此,理性不過是為人的欲望、激情和意志所服務,是人征服自然、改造世界的工具[4]260。
(四)霍布斯否認城邦是實現個人“至善”的完美途徑
霍布斯否認城邦教化人們以幫助其實現“至善”的職能,認為國家僅為保存個人的生命安全。個體將自己的權利讓渡給國家,不過為保存生命,消除對暴死的恐懼而已。
霍布斯否定古典將人天生視為政治動物,而認為“人在自然上是一個原子式的獨立個體,既不屬于他人,也不屬于國家”[9]106,同時,生活于自然狀態中的人類以權力(power)為目標,彼此間長存的是沖突,由此所導致是“一切人反對一切人”的戰爭狀態。盡管沖突存在于任何社會中,但在沒有公共權利制止斗爭的社會中,其就成為一種毀滅性的力量[10]24。因而,自然狀態下的人們每天生活在一個“人對人是狼”的恐懼之中,連綿不斷的戰爭摧毀了人類幸福的一切根基,人們為個人的激情所困。
雖然人們制定自然法以尋求和平,確保個人安全,但在沒有公共權力的保障下,自然法僅為人們心中的一條道德戒律,因而,人們呼吁公共權力的誕生。這種公共權利即為“把大家所有的權力和力量托付給某一個人或一個能通過多數的意見把大家的意志化為一個意志的多人組成的集體”[7]131,即國家。國家的最大職責為保護個人基本權利——自我保存,免除人們對暴死的恐懼。而對臣民的教化,或引導人們實現“至善”,并非國家的職責,即便國家對臣民進行任何教化,不過是為避免國家解體,人們重回自然狀態而已。
問題是,霍布斯認為人們在構建利維坦時,個人讓渡的僅為外在言辭和行為,未讓渡個人思想。因此,個人僅需在言行上遵守國家法律,其內心是否真的服從,國家則無權干涉,結果導致“利維坦雖然擁有絕對的權力或權威,但只能外在地統治個人的言行,無法從思想上統治和教化個人。”[9]152霍布斯如此將公共領域與私人領域完全區分開來,就造成“外在服從”和“內在信仰”的沖突。因而,施密特認為,霍布斯所造就的技術上中立的國家不可避免地死于內外之分[11]77-101。
三、結論
霍布斯通過否認自然正當,否認善惡判斷的絕對標準,否認人走向“善”的可能性,否認國家可以通過教化引導人向“善”,并將自然正當或自然法轉變為自然權利,一切以自我保存為目標,這樣,霍布斯就將“道德善好等同于被啟蒙了的自身利益的目標”[5]127。霍布斯拒斥古典自然正當的一系列努力正為虛無主義的產生鋪平了道路。霍布斯所致力于的目標不過是想在此岸建立所謂的人間天堂,他努力地想使“人們在這個世界上有完完全全的家園感,結果卻使得人們完完全全地無家可歸了”[3]19。拒斥古典自然正當,否認人之成“人”的可能性,霍布斯所換得的收獲便是其內在無法克服的虛無主義,即他努力地想把人們從最高的“善”的道德約束下解脫出來,但卻事與愿違,擁有了“自由”的人們反倒無所適從,而只能在虛無的浪潮中隨波逐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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