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琪琪

在中國掀起一場“廁所革命”,錢軍和昱庭基金會欲在這一空白領域實現廁所文明的養成。
轉向公益
當死亡擦肩而過,佛教信徒錢軍知道這就是命中注定。
2011年,他被診斷患上腫瘤,“我當時做企業很拼,常干活到天亮,這個腫瘤讓我開始反思,天天拼這些個東西有什么意義?人活著有什么價值?”對意義的尋求喚醒了錢軍早已許下的宏愿。
“我和妻子早就在佛祖跟前許過愿,要為他者盡一份力,當時我們計劃將來做公益。”總以為未來還很長,想做的事情可以遲點再做,腫瘤風波刺激錢軍當即行動。雖然后來發現腫瘤是良性的,不要命,但他做公益的決心沒有變。作為江蘇昆山人,他和昆山民政局、慈善總會合作,唯一需要做的就是掏錢為送上門的公益項目買單。
向佛祖還了愿,圓了發心,但錢軍過得并沒有想象中的舒心。在商界摸爬滾打十幾年,他天然對任何沒有創新、缺乏成長的事情心懷警惕。“我掏錢買單的多是扶貧濟困類項目,這種傳統的公益讓我感覺不到成長,我想要獨立出來。”創業起家的他打算自己去創造一個基金會。
拿什么來創?經驗告訴錢軍,創造的靈感不會憑空迸現,它總是在厚積之后悄然薄發。2013年9月,應中國公益研究院院長王振耀的邀請,錢軍北上研習國際慈善管理。研習期間,他活脫脫是一個求知欲爆棚的學生,“和國內外公益界前輩交流,上了一系列精心設計的公益管理課程,這些對我沖擊很大。”
靈感如錢軍期待的那樣不期而至。“一次課上,王振耀院長說到國人制造的航天飛機能上天、蛟龍能下海,但缺乏對細節的關注,比如說國內很多廁所都沒有廁紙。”王振耀多次提過國內廁所的事情,唯有錢軍聽了進去。
國際上對廁所的關注起步較早,2001年,世界廁所組織(World Toilet Organization)成立,致力于全球性的廁所文化,倡導廁所清潔、舒適、健康。據測算,世界每三個人就有一個人沒有廁所,每年有200萬條生命因為無法享用合理的公共衛生設施而逝去。“我一聽,國內還沒有專門組織研究廁所問題和廁所文化,這關乎社會文明程度。”錢軍決定圍繞廁所開創一個基金會。
廁所革命
2014年4月,昆山昱庭基金會成立。作為全國首家致力于廁所公益的非公募基金會,錢軍目標明確,“專注公共衛生,聚焦如廁文化”。
“廁所革命”是錢軍為昱庭基金會設立的遠大目標。在世界公共衛生領域,德國的公廁系統可謂標桿,不僅完全免費提供,公廁環境也甚是優良,更有“茅廁大王”漢斯·瓦爾改造公廁年賺3000萬歐元的傳奇故事。對比國內公廁屢被吐槽的糟糕處境,錢軍打算先從公廁大改造著手。
據統計,2015年全國共建有公廁12.6萬所,每年公廁的管理和維護費用數目驚人。2016年更有超過2.5萬座廁所亟待改造,預計將在公廁建設上花費125億元。即便如此,全國平均每萬人只分得兩個公廁,而衛生條件更是讓人望而卻步,甚至被老外戲謔地稱作“中國式廁所”。
發展空間巨大,尚無前人涉足—錢軍看到了前景。最熟悉如何用商業的手段實現多贏的他想要掀起一場廁所革命—承包公共廁所并提供良好配套設施,關鍵是使用者不多花一分錢卻能享受更優質的公共服務。
錢軍開始跟昆山市政府談,“設想引入一些商業因素,但盈利全部反哺廁所改造。”他被一口回絕掉。遭拒,對錢軍來說早已司空見慣,所以他總能熟練切換到另一套思維模式上來,“人家拒絕我,肯定是我做得還不夠好,那先修煉內功做出東西來再去說。”浩大的公廁革命碰壁,錢軍嘗試把口子收得再小、再細一點。
一個奇怪的現象引起了錢軍的注意:昆山的小學生放學時總是會倒掉保溫瓶里的熱水。為什么孩子們都不愿意喝水?昱庭基金會作了調研,“其中一個直接原因是喝水后要上廁所,廁所蹲位少,需要長時間排隊,關鍵還沒有廁紙,孩子們不好意思向別人借。”調研還發現,很多孩子長期便秘。
錢軍篤信冥冥之中似有安排,基金會成立的靈感正來自廁紙問題。“那既然現在做不了浩大的工程,就先從小處做起,將來再推公廁革命。”他決定先從“公益廁紙”這個小切口開始。“廁所革命”革的不只是臟亂差硬件的命,更關涉文明如廁習慣的倡導和養成。“小學生最容易養成良好的生活習慣和衛生習慣,”基金會決定為小學免費提供環保廁紙。
2014年10月,昱庭基金會拿出20萬,為昆山五所小學共162間廁所、736個蹲位安裝了廁紙盒,定期免費配發廁紙,共計一萬多名師生受益。但是,無條件的永久免費是不可持續的,也是基金會難以承受的。為此,錢軍想到一個后來被證實效果顯著的方法:有條件地免費供紙。
基金會和各學校簽訂協議,規定第一年公益廁紙的費用由基金會全額承擔,但第二年起,廁紙費用由校方自籌。 “我們更多是發揮一個倡導作用,喚起學校對廁所的重視,培養廁所有紙可用的習慣,之后學校就會籌資使這個項目永久持續下去。”事實果然如此,第二年起,幾乎所有學校通過自籌經費保證了廁紙的持續免費提供。
除了昆山,作為全國首個校園免費廁紙公益項目,基金會在8個省近70所學校作了推廣。其中,甘肅玉樹的一偏遠學校令錢軍印象深刻。“有朋友讓我猜那里的孩子上廁所用什么解決,我猜最多就是樹葉之類,實在沒想到居然是用最原始的石頭。”他不敢想象在這種環境下長大的孩子將來如何融入社會,“有笑話講有人見到馬桶不知道是干嘛的,伸頭進去,還以為是洗頭的。”錢軍表情嚴肅,他擔心這個笑話成真。
不做點什么,錢軍自覺對不起這些孩子,也對不起自己。經過調研,昱庭承諾為玉樹小學、湖南一所聾啞學校提供永久免費廁紙。在錢軍看來,小小廁紙不僅是衛生習慣的啟蒙,更意味著多搬開一塊通往現代社會的擋路石。
絕地沖鋒
為確保全身心做好昱庭,錢軍給自己斷了后路。“我把自己企業60%的股份捐給了基金會,也撤掉了之前做的風投項目。”即便這樣,他還是覺得很難。
“創業是九死一生,做公益比創業還難。”公益廁紙每進駐一所學校,其背后都是一場馬拉松式的談判。“因為學校是個很敏感的地方,校長們都還是抱著很懷疑的態度。”錢軍不得不花費巨大的人力和物力,反復表明意圖,保證不出問題。
“這是個事么?根本就不是個事啊!”這是錢軍談項目時聽得最多的一句話,第二句則是“吃飯時候不要談這些”。于絕大多數人而言,如廁之事難登大雅之堂。盡管每人一年需要如廁2500次,每個人的一生約有3年時間花費在廁所里。
在人人避而不談的情況下,錢軍的“廁所革命”似乎毫無意義。“偶爾也遇到理解和認可的,但僅僅是表態支持,真正花心思配合你去做的不到10%。”錢軍曾提供開放名額以供全國各地學校申請免費廁紙,然而申請者寥寥。
沒有渠道,項目落地難,最讓錢軍感到頭痛。“包頭一個上市公司的老板很有意愿跟我們一起做,但是和教育局溝通來溝通去最后也沒有給落實,對方認為這根本不是個事兒。”但越是不被理解、不被看好,錢軍反而更堅定,“這恰恰說明如廁文化的缺失,所以更需要我把這個點給激發起來。”
換個群體試試,錢軍想到了大學,“也許精英群體更容易理解廁所文明。”但是,項目談了一場又一場,報告打了一個又一個,最終因為“廁紙盒可能不環保”而被迫作罷。“還沒說廁紙的問題,怎么就跑題到盒子上來了?根本上還是不認同吧。”錢軍很無奈。
除了教育系統,錢軍在政府部門也屢屢碰壁。至于遇挫原因,他看得很透徹,“沒有政績應該是這個項目最大的缺陷。很多官員認為,不做這個項目一點事情也沒有,做了反而可能要承擔不可知的風險。”
失之廟堂,求諸于野,錢軍著手和各種公益組織合作,但是,“溝通成本太大,花費精力太大,效率太低下,找不到高效的推廣對接渠道。”抱著螞蟻啃骨頭的精神,錢軍發起公益聯盟,積極爭取潛在的公益伙伴,“好在經過一番努力,很多公益伙伴也開始支持我們了,”錢軍舒展眉頭笑了笑。
現在,“公益廁紙”項目步入正常軌道,但錢軍看得更長更遠。2014年12月,昱庭基金會發起成立全國首家廁所文化研究中心,“研究廁所的人性化設計,例如廁所門怎么開最舒服。除了技術研發之外,更融入人文的、人性的東西。”
將廁所看作社會文明的尺度,錢軍除了研究廁所文化,亦努力打通中外廁所交流與合作。作為世界廁所組織的戰略合作伙伴,昱庭協助其在國內舉辦世界廁所峰會,今年的峰會將于11月在昆明舉辦。
靈感總是在思想碰撞中爆發,國際交流幫助錢軍更深入思考昱庭的下一步,“我想做生態廁所,就拿出240萬投給國內高校的廁所專家團隊。這個錢對我們這個小機構不是一筆小數目,但是我們希望能研發出最新的技術,推出最新的設計理念。”
改變自己
這三年來,錢軍在艱難地轉型。
也許和信仰佛教有關,也許和蘇商風格有關,錢軍寡言少語,喜歡埋頭做事。這種性格幫助他開疆立業,為他打上“企業家”的標簽,同時亦成為他做公益的牽絆。
“我干公益兩年多沒做過一次宣傳。佛家講默默行善,但有時候做項目需要合作方資助,我又實在是說不出口。”錢軍絞著雙手,臉漲得發紅。
在三年多的自我抗爭里,錢軍覺得自己改變了很多。“以前上臺發言是我最大的障礙,這兩年進步很大,會抓住更多機會發聲。”他亦不再排斥宣傳報道,“因為不做影響力,靠我一個人來做,做死也影響不到很多人。”
現在,錢軍一個月里有大半時間都在北京談項目、做圈子和搭平臺。回到老家昆山,他反而自覺格格不入,“他們覺得我太超前了,彼此觀念差別太大。”
2014年4月,錢軍出資為昆山公益群體安排了為期一年的公益慈善管理課程,“我個人有幸在北京接受了國際公益專業培訓,就想把它也搬到昆山,希望可以提升整個昆山的公益氛圍。”
創辦一家社會企業是錢軍對昱庭的定位和期待。他明白,只有將商業和公益完美地融合起來,基金會才可能持續。
“我推廣項目進校園,下功夫打通渠道,我們就有更大的籌碼跟企業談,然后在里面融入一些簡單的商業,這個渠道就很容易做成一個社會企業,真正確保基金會有持續的資金。比如說從學生身上賺一元錢,我們免費提供廁所里的基本供應,最后錢還是回到學生身上,并不為個人利益。”
很多人好奇基金會的名字,“昱庭”二字其實取自錢軍子女之名。“我跟他們說,把你們的名字放在里面,哪怕以后你們不想做廁所也行,希望你們把公益代代傳承下去,這是留給你們的最大一筆財富。”
也因為如此,錢軍知道自己沒有退路。“既然都以孩子的名字命名了,我不管怎樣都要做好,這是一個榜樣。去年過年老大申請去印尼做國際義工,老二假期說自己出去打工,我特別滿足。”他輕松地笑了。
不管多痛苦,多擰巴,錢軍說自己只能向前沖鋒奔襲,不能回頭。他知道,背后有著下一代人的注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