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一公


我們以前太強調這以致用。我上大學的時候都覺得,學某一門課沒什么用,可以不用去上。其實在大學學習,尤其是本科的學習,從來就不是為了用。但這并不意味著用不上。
學不以致用
我在海外的時候,只要有人說我的祖國的壞話,我會拼命去爭論,因為我覺得我很愛國。有一次我在瑞典皇家科學院年會上領獎,晚宴的時候跟一位瑞典的知名教授聊天,談到中國的科技發展,他很不屑一顧,我覺得很委屈、很憤懣,但是我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不管怎么說,我們國家登月已經實現了,你們在哪兒?”但他回敬了一句,讓我說不出話。他說:“施教授,如果我們有你們中國的經濟體量,我們能把五百個人送到月球上并安全回來。”
但在國內,我覺得自己是個批判者,因為我很難容忍我們自己不居安思危。我們對國家的科技實力和現狀應該有一個清醒的認識,怎么發展,怎么辦也要有清醒的認識,并形成一定的共識,而不是僅僅停留在爭論來爭論去的層面。
首先我想講,大學是核心。中國的大學很有意思,比如我所在的清華大學,學生從入學開始,就要接受“就業引導教育”。堂堂清華大學,都要引導學生去就業,都讓學生腦子里時時刻刻有一根弦,叫“就業”,我覺得非常不可思議。
我想講的第一個觀點就是,研究型大學從來不以就業為導向,從來不該在大學里談就業。就業是一個經濟問題,中國經濟達到一定程度就會提供多少就業,跟大學沒有直接關系。大學,尤其是研究型大學,就是培養人才的地方,是培養國家棟梁的地方。讓學生進去后就想就業,會造成什么結果呢?就是大家拼命往掙錢多的領域鉆。清華70%至80%的高考狀元去哪兒了?去了經濟管理學院。連我最好的學生,我最想培養的學生都告訴我說:老板,我想去金融公司。
不是說金融不能創新,但當這個國家所有的精英都想往金融上轉的時候,我認為出了大問題。管理學在清華,在北大,在整個中國都很熱,這是違背教育規律的一件事情。
學不以致用。你們沒聽錯,我們以前太強調學以致用。我上大學的時候都覺得,學某一門課沒什么用,可以不用去上。其實在大學學習,尤其是本科的學習,從來就不是為了用。但這并不意味著用不上,因為你無法預測將來,無論是科學發展還是技術革新,你都是無法預測的,你預測出來就不叫創新。
大學里根本的導向出了大問題,那么怎么辦?其實很簡單,教育部給大學松綁。大學多樣化,政府不要把手伸得太長,不要一刀切,不要每個學校都就業引導,每個學校都用就業這個指標考核領導,這對大學有嚴重干擾。發展科學不能拔苗助長
我對基礎研究也有一個看法。我們國家非常強調成果轉化,現在最常說的一句話就是“加強轉化”。但我想問一句,轉化從哪兒來?我們的大學是因為有很多高新技術沒有轉化成生產力呢,還是我們根本就不存在這些高新技術?我認為是后者。我們的大學現在基礎研究能力太差,轉化不出來。
當一個大學教授有了一個成果,無論是多么基礎的發明,只要有應用前景和產業轉化的可能,就會有跨國公司蜂擁而來,我就是個例子。我十四五年前,有個簡單的、自己都沒意識到的發現,就被一家公司盯上了,主動來找我。這些公司就像那些緝毒的狗一樣不停在聞,在看,在聽,他們非常敏感,不可能漏掉一個有意義的發現。
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什么呢?是鼓勵科學家創辦企業。術業有專攻,我只懂我的基礎研究,懂一點教育,你讓我去做經營管理,辦公司,當總裁,這是把我的才華和智慧用到了錯誤的地方。人不可能一邊做大學教授,一邊做公司的管理人員,一邊還要管金融。我們從領導到學校,從中央到地方,在鼓勵科技人員創辦企業,這是不對的。我們應該鼓勵科技人員把成果和專利轉讓給企業,他們可以以咨詢的方式、科學顧問的方式參與,但讓他們自己出來做企業就本末倒置了。我想這個觀點是有很多爭議的,但是我篤信無疑。
我可以舉個例子,約瑟夫·戈德斯坦因為發現了調控血液和細胞內膽固醇代謝的LDL受體,獲得1985年的諾貝爾獎。他是美國很多大企業的幕后控制者,現在非常富有,應該說是最強調轉化的一個人。他兩年之前在《科學》周刊上寫了一篇文章,抨擊特別強調轉化。他說轉化是來自于基礎研究,當沒有強大的基礎研究的時候,如何能轉化?轉化是水到渠成的,當研究成果有了,轉化是非常快的。他列舉了他在美國國家健康研究中心,九位學醫的學生做基礎研究從而改變了美國醫療制藥史的過程,很有意思。
我們一定要看看歷史,不僅僅是中國現代史,也要去看科學發展史,看看各個國家強大的地方是如何起來的,而不是想當然地拔苗助長。科學創新從來不看少數服從多數
創新人才的培養,也跟文化氛圍有關。我問大家一句,你們認為我們的文化鼓勵創新嗎?我覺得不鼓勵,我們的文化鼓勵槍打出頭鳥。當一個人想創新的時候,同樣有這個問題。什么是創新,創新就是做少數,就是有爭議,科學從來不看少數服從多數,在科學上的創新是需要勇氣的。
三年前,我獲得以色列一個獎后應邀去以色列大使館參加慶祝酒會,期間大使先生跟我大談以色列人如何重視教育,我也跟他談中國人也是如何地重視教育。他笑瞇瞇地看著我說,你們的教育方式跟我們不一樣。他給我舉了原以色列總理希蒙佩雷斯的例子,說他小學的時候,每天回家,他的以色列母親只問兩個問題,第一個是“今天你在學校有沒有問出一個問題老師回答不上來”,第二個“你今天有沒有做一件事情讓老師和同學們覺得印象深刻”。我聽了以后嘆了口氣,說我不得不承認,我的兩個孩子每天回來,我的第一句話就是問:“今天有沒有聽老師的話?”
我們有一千四百萬中小學教師,我們雖然口口聲聲希望培養孩子創新、獨立思考的思維,但我們的老師真的希望孩子們多提一些比較尖銳的問題嗎?這和我們的部分文化,和師道尊嚴是矛盾的,所以我們在創新的路上的確還背負了沉重的文化枷鎖。
我想說,我并不是悲觀。其實,我很樂觀,尤其是過去兩年,我真切地看到希望。深層次的思考和變革這個大潮真正地開始了。在這樣的大潮中,我們每一個人做好一件事就夠了,實事求是地講出自己的觀點,在自己的領域內做好自己的事情,就是我們的貢獻。這樣,我們的國家就會大有前途。(作者系清華大學副校長,本文是他關于中國創新人才培養的一次主旨演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