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師傅越來越幽默》是莫言的一篇中篇小說,小說通過敘述丁師傅在國家從計劃經濟轉入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過程中所發生的變化和辛酸,展現了丁師傅的觀念因逐漸落后于時代而呈現出種種幽默風格。這種幽默風格產生的源頭是不同的經濟體制和政治環境對人的不同作用而導致的觀念的沖突。這種觀念沖突也體現了市場經濟環境中的人類所面臨的極端功利主義、道德失范和詩意的貧乏等問題。
關鍵詞:市場經濟;物質;道德;想象
《師傅越來越幽默》反映的是我國20世紀90年代國有企業由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轉軌時期的社會現實。在計劃經濟體制保護下的丁師傅在失業以后面對新的社會狀況做出了一些被外人看起來“幽默”的言行。這些言行之所以“幽默”,其實說明了計劃經濟時代的人們與市場經濟時代的人們之間深刻的隔膜,這兩個時代的生存法則、道德倫理等方面的差異性導致丁師傅無法完全融入新時代。而小胡作為新時代的具有現代特征的典型人物無法與“滯后”的丁師傅共用一套話語,所以小胡只能認為丁師傅的言行表現出了“幽默”的特色。但是這種外在的特色實質上反映的是兩種經濟模式之下的思維模式和生活規范的巨大差異。
丁師傅失業以后最突出的表現是在現實社會中對如何生存的迷茫無助,這種迷茫是不同的經濟體制、政治環境導致的。
市場經濟活動對勞動的要求不同于計劃經濟。所謂計劃經濟就是國家在生產、資源分配以及產品消費各方面都是由政府或財團事先進行計劃,又要求人們有高度的紀律性和螺絲釘精神,服從分配按計劃完成工作。這種經濟體制要求人們一切行動聽指揮,使個人不具有獨立自主的經濟地位。“計劃經濟時期表面上的平均主義掩蓋了人與人之間的差別,這種平均主義實際上是以權力的運用和等級為基礎的,抑制了人的主動性、能動性的發揮,也壓抑了人的創造性,淹沒了人的個性發展。”[1]中國經濟體制由計劃經濟轉向社會主義市場經濟之后,一方面從市場經濟的特征來看,“市場經濟的實質是通過市場機制進行資源配置和生產力布局……通過優勝劣汰的競爭機制,調節社會生產比例,促進社會生產力的發展”。[2]優勝劣汰的競爭機制要求人只有不斷提高自身素質和能力才能贏得優越的生存條件。在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中,人既可以是客體,也可以是主體。馬克思認為:“這些個人是從事活動的,進行物質生產的,因而是在一定的物質的、不受他們任意支配的界限、前提和條件下能動的表現自己的。”[3]在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條件下,隨著人的主體性增強,人能夠充分地表現自己,同時也必須發揮自己的主觀能動性才能提高自身的生存水平。另一方面,在高度集中的計劃經濟體制下,國家成為經濟活動的主體,國家分配職工住房、糧票、教育和醫療等。但是改革開放以后,“由于市場化改革是一個國家推動的過程,在現代化和改革的名義下,國家權力機器(在國家的一黨體制下也不可避免地包括政黨機器)的不同方面全面卷入了經濟范疇……由于市場與國家逐漸成為相對‘中性化的領域,在公共領域中有關發展問題的分歧演變成為市場調節與國家調控比例的技術性分歧……通過將新的、政治性的安排置于‘去政治化表象之中,新的社會不平等被‘自然化了”。[4]當國家政治活動與經濟活動構成了某種合謀關系,國家不再管理個人的工作分配,那么只能由個人擔負起基本的生計方式。所以丁師傅按照馬副市長的承諾去找他解決困難時,卻被門衛無情地推倒在地上,政府已經不會為丁師傅的養老負全責。但是丁師傅對生存法則的認識是在計劃經濟時代形成的,“計劃經濟體制有很多弊端,這些弊端的最集中表現就是阻礙了人的發展和經濟社會發展”。[1]一旦丁師傅附帶著計劃經濟的烙印進入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時代,習慣了被壓抑的自我能動性和相對較低的物質水平的他就必然會遭遇物質和精神的雙重困境,這首先體現在他不能迅速融入發展的物質世界,失業時期的丁師傅在生活上十分貧困,因為他不知道除了做原來的工作還能做什么,因此他沒有了經濟來源,存款只有一百元錢。他的生活用品都沿用計劃經濟時代的產品,不會追逐現代化產品的他還騎著一輛60年代生產的大國防牌自行車,當小胡帶他去上廁所時,先進的廁所設備讓他不禁感嘆自己撒了一泡高級尿。其實所謂的“高級”是他不能快速適應豐富的物質產品和發展的表現,而他的落后觀念在已經習慣現代化設施的小胡眼里成了“幽默”的表達。其次是丁師傅突然被置于極度強調主體性的市場經濟環境中顯出迷茫和怯懦,他在無能的表現中被妻子嫌棄而又失去尊嚴,走出家門尋找新的工作機會,他感覺自己就像一個在地洞里生活了多年的老鼠一樣畏縮。丁師傅幾十年以廠為家導致生存能力退化,使丁師傅面對復雜多變的世界感覺到了陌生與恐懼。而當丁師傅捕捉到了市場需求信息,應市場需要而積極行動之后,他的經濟狀況得到了明顯的好轉。
但另一方面市場經濟具有以占有社會財富為目標的特點,人不但要擁有基本的物質生活資料,而且還要努力去積累更多的社會財富。市場經濟“是人的關系通過物的關系表現和實現,是通過物的關系來表現(實現)人和人的關系。”[5]因此在“市場經濟這種以‘人對物的依賴關系為依托的人的社會關系”[1]中,現實社會中人與人的關系開始出現純粹的經濟利益關系,一旦強調了物質對于生命的重要性,商業利益的追逐就開始逐漸搶占了道德對人類行為的約束空間。市場經濟對人的能動的表現以及自身的開放就不可避免地放松了人對人性之惡的自律。正如馬克思所說的“工人在勞動中耗費的力量越多,他親手創造出來反對自身的、異己的對象世界的力量就越強大,他本身的內部世界就越貧乏,歸他所有的東西就越少。宗教方面的情況也是如此。人奉獻給上帝的越多,他留給自身的就越少”。[6]所謂的內部世界包括一個人對道德的自律和對詩意生活的想象,當人對物質利益的欲望越來越強烈,隨之就出現了人性物化和人的片面發展的問題,出現了道德滑坡、拜金主義、享樂主義、官本位意識等現象,仁愛、無私奉獻等價值追求相對減弱。小說中的小胡是市場經濟體制影響下的典型人物,他在面對建造類似于“淫窩”的場所時并不覺得這與道德問題相關,他只認為這個生意市場需求大,只看出豐厚的商業利益,而計劃經濟體制則“是以集體主義為核心價值目標,以非功利性為特征的理想道德人格設計的”。[1]丁師傅作為計劃經濟時代塑造下的“老古董”一開始還在金錢與道德之間搖擺不定,在他的思想意識中行為的合法化和規范性仍是一個需要考慮的問題,而且這種思想的斗爭一直持續到最后的報警事件。雖然中途被金錢利益和男性尊嚴打動而開始做了這個買賣,但是當他面對神情憂郁衣著體面的一對情侶在房間內長時間沒有回應的時候,丁師傅首先想到的不是他們想逃票,而是覺得他們會在房間里殉情自殺。他為了搶救兩人的性命而不顧自身安危將自己的犯罪行為報告給了警察,他內心中的良知最終戰勝了私欲。丁師傅產生要救人的想法有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那就是他從看到這對情侶的悲苦表情的那刻起就對他們產生了同情心,他想象著發生在這兩個相愛的人身上的悲情故事,女人后來的抽泣聲更加深了丁師傅對于這個愛情故事的浪漫想象,因為他內心中對于完美愛情的想象就是這種哭哭啼啼的充滿感傷色彩的悲劇,而不是現代年輕人純粹肉體激烈碰撞下的嘶聲喊叫。丁師傅對他們的愛情以及修養的認同導致了他認為這對情侶一定不會騙他的錢,可是他的這種認同只是想象的結果。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就是小胡認為就算這對情侶死在車里也跟他們無關,小胡對生命的輕視和冷漠表現了市場經濟中社會道德的下降。小胡不愿意找表弟辦事也是因為表弟一家的勢利讓他感受到親情冷漠,而小胡的表弟聽說了情侶神秘失蹤的事情后只覺得他們想象力豐富,對于他人生命的安危也表現出冷漠的態度。最后丁師傅誤以為的人命案其實是虛驚一場,小胡在缺乏浪漫想象的拜金思想作用下更加確定那兩個人就是為了不交錢,人們為了錢什么樣的怪招都能想出來。而丁師傅對愛情和道德信念的堅守使他無法相信情侶會騙錢,只能認為這一男一女是兩個鬼魂。人們對于無法認識的事物往往就會附上神秘色彩,而兩代人這種認識上的障礙讓小胡誤認為師傅又“幽默”了。
參考文獻:
[1] 張紅鋒.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條件下人的發展問題研究[D].北京:中共中央黨校,2014:60-68.
[2] 葉德勛,黃江新.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理論教程[M].上海:立信會計出版社,1994:28.
[3] 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71.
[4] 汪暉.去政治化的政治:短20世紀的終結與90年代[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8:47.
[5] 韓慶祥,宮敬才.計劃人與市場人[M].北京:當代中國出版社,1995:167.
[6] 馬克思. 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5:48.
作者簡介:朱庭萱,上海大學2014級文學院現當代文學碩士研究生,師從王光東教授,主要研究方向:民間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