翦伯贊
王昭君在過去的史學家眼中是一個渺小人物,在現在的史學家眼中還是一個渺小人物;然而在這個渺小人物身上,卻反映出西漢末葉中國歷史的一個重要側面,民族關系的這個側面。從她的身上,我們可以看出公元前一世紀下半期漢與匈奴之間關系的全部歷史。
比起歷史上的大人物來,王昭君確實是一個渺小人物,她在當時不過是漢元帝掖庭中的一個宮女。但是歷史上往往有一些渺小人物,扮演著重要角色,王昭君正是一個扮演重要角色的渺小人物。
作為漢元帝掖庭中的一個宮女,王昭君不過是封建專制皇帝腳下踐踏的一粒沙子;但作為一個被漢王朝選定的前往匈奴和親的姑娘,她就象征地代表了一個王朝、一個帝國、一個民族,并且承擔了這個王朝、帝國、民族寄托在她身上的政治使命。
不管王昭君自己意識得到或意識不到,落到她身上的政治使命是重大的。根據歷史記載,自從漢高帝接受婁敬的建議與匈奴冒頓單于締結和親以后,他的繼承人惠帝、文帝、景帝一貫地奉行這種和親政策,先后與匈奴冒頓單于及其子孫老上單于、軍臣單于結為婚姻。在漢初70余年間,漢王朝與匈奴部落聯盟統治集團之間,始終保持親戚關系。但是到了漢武帝元光二年(前133)由于馬邑地方的邊境沖突,這種世代的親戚關系,便宣告中斷。從漢武帝元光二年到漢元帝竟寧元年(前33)昭君出塞之年,其間整整一百年,漢王朝與匈奴部落聯盟統治集團之間,長期處于戰爭狀態之中,而這種由雙方統治階級發動的相互掠奪的戰爭,不論誰勝誰負,對于兩族人民來說,都是災難。昭君出塞之年,正是匈奴絕和親一百周年,很明白寄托在她身上的政治使命是恢復中斷了一百年的漢與匈奴之間的友好關系。
在一個多民族國家的歷史中,兩個兄弟民族的和解,不能說不是一個具有重大意義的歷史事件,而王昭君在這個事件中扮演的角色,不能說不是一個重要角色。應該指出,昭君出塞這件事,對于漢王朝來說,是一個政策的轉變,即從戰爭政策回到和親政策。
和親政策,在今天看來已經是一種陳舊的過時的民族政策,但在古代封建社會時期卻是維持民族友好關系的一種最好的辦法。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要維持民族友好關系,主要地是通過兩種辦法,或者是質之以盟誓,或者是申之以婚姻,后者就是和親。西漢王朝對匈奴的政策主要地是和親政策,只有在這種政策不能發生效果的時候,才采取戰爭政策。因此,他們對昭君出塞是非常重視的。史載漢元帝為了紀念這次和親而改元竟寧,就是最好的證明。應該指出,為了和親而改元,在西漢王朝的歷史上,這是最初的一次,也是最后的一次。
另外的資料也證明漢王朝對這次和親的重視。1954年在包頭附近麻池鄉漢墓中發現了印有“單于和親”“千秋萬歲”“長樂未央”等文字的瓦當殘片,據考古工作者判斷,這些瓦當是屬于西漢末葉的。還有傳世的單于和親磚,上面也印有“單于和親千秋萬歲長樂未央”等文字,這些單于和親磚,雖然沒有制作年代,但和瓦當上的文字幾乎完全相同,很可能是屬于同一時代的。如果對這些遺物的年代判斷不錯,那么,這些印有“單于和親”的磚瓦,只能認為是為了紀念昭君出塞而制作的,因為在西漢末只有這一次和親,而王昭君則是最后出塞的一個姑娘。
事實的發展是符合于漢王朝的期望的,昭君出塞以后,漢與匈奴之間有50年左右沒有戰爭。一直到王莽執政時期,由于王莽的政府推行一種分化匈奴人的政策(大分匈奴為十五單于),又要把大漢文明強加于匈奴人(如強制匈奴單于改用漢式單名),特別是為了確立他的政府對匈奴的政治從屬關系而更換“匈奴單于璽”為“新匈奴單于章”等等不愉快的事,漢與匈奴之間的友好關系才受到損害。
50年的和平,在歷史上不是一件小事,而這50年的和平是與昭君出塞有密切關系的。當然這種和平的出現,不完全是王昭君個人的作用。作為一個個人,不論王昭君生得如何美貌,也不論她具有多大的政治才能,都不能轉移作為一個部落聯盟的匈奴統治集團的政治方向,至多只能從匈奴單于獲得對她個人的寵愛和信任。西漢初的歷史充分地證明了這一點。在西漢初,盡管漢王朝不斷地與匈奴單于和親,但并沒有因此而免于匈奴部落貴族的侵襲,只是沒有使這種侵襲發展成為真正的戰爭而已。
漢與匈奴之間的友好關系的恢復,是中國歷史發展到公元前一世紀所形成的客觀形勢的必然趨勢。當時的客觀形勢是:一方面匈奴已經由于部落貴族之間的分裂而趨于衰落;另一方面,漢王朝也進入了它的全盛時代的末期。在這種形勢下,雙方都無力發動侵略對方的戰爭,特別是雙方的人民,都迫切地想望和平。甚至一部分匈奴貴族也由于內部矛盾的尖銳化而感到必須與漢王朝和解才能穩定自己在匈奴部落中的統治地位。匈奴呼韓邪單于之決定款塞入朝,和漢王朝恢復友好關系,就是接受以匈奴貴族左伊秩訾王為首的主和派的意見。
和平是歷史的必然趨勢,但不能就得出班固所說的“和親無益”的結論。不可想象,假如當時的漢王朝拒絕與匈奴和親,單靠歷史的必然性,就可以自動地發展出50年的和平。
史實證明,在昭君出塞以前,這種形勢是存在的,但并沒有因此而導致和平,甚至在呼韓邪單于兩度入朝以后,漢王朝還不得不在它的西北邊境線上保持相當的軍事戒備。
和親以后,情形就不同了。史載漢元帝以王昭君賜呼韓邪單于,單于歡喜,“上書愿保塞上谷以西至敦煌,傳之無窮,請罷邊備塞吏卒,以休天子人民”。雖然漢王朝沒有接受呼韓邪單于的建議,但從此以后,雙方都從思想上撤銷了仇恨的堡壘。燃燒了一個世紀的烽火熄滅了,出現在西北邊境線上的是和平居民的炊煙。
一直到王莽執政時期,漢與匈奴雙方還在利用王昭君的關系來緩和民族之間的矛盾。史載漢平帝時(1—5),王莽曾邀請王昭君長女須卜居次云訪問長安。天鳳五年(18)匈奴單于又派遣須卜居次云及其婿須卜當、兒子須卜奢,還有王昭君次女當于居次的兒子醯櫝王(醯櫝王中途回去了)再度出使長安。王莽把他的庶女陸逮公主王捷嫁給須卜奢。在漢王朝方面,也曾于天鳳元年(14)派遣王昭君的侄兒和親侯王歙、歙弟騎都尉展德侯王颯出使匈奴,賀單于初立。天鳳二年,王歙又再度奉命出使匈奴。所有這些活動都是通過王昭君個人的關系進行的。
很明白,昭君出塞這個歷史事件是標志著漢與匈奴之間友好關系的恢復,而王昭君在友好關系的恢復中起了很大的
作用。
〔節選自《從西漢的和親政策說到昭君出塞》,載《歷史問題論叢》(合編本),中華書局。標題為編者所擬。作者為我國著名史學家,中國馬克思主義歷史科學的重要奠基人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