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蒙


張輝張高平:奔向幸福的路,走得好艱難
對于張高平來說,2016年的春節有特殊的意義。大年初五,他的女兒張玲舉行婚禮。女兒是張高平最大的牽掛。
201 3年下半年,張高平、張輝叔侄各買了一輛寶馬車,被說成是“土豪、揮霍無度”,張高平覺得自己非常冤枉。他買車主要是想給女兒開。他離開家那一年,大女兒才13歲,本來學習不錯,因為父親成了“強奸殺人犯”,她在背后被別人指指點點,學習大受影響,成績一落千丈,后來被迫退學。十年冤獄,自己算是扛過來了,可兩個女兒受了多少委屈?買車,算是對女兒的一個補償。
蒙冤入獄十年后出來,張高平、張輝叔侄倆蓋起了新房。原來破舊不堪的老房子被拆除,取而代之的是一座三層樓、一座四層樓。在歙縣農村,這樣的三四層樓也只要二三十萬元,已經很普遍,遠遠談不上奢華。蓋房子,從來是農村的頭等大事。
有房,就有家。去年張輝成了家,不再和父母住在一起,需要自己賺錢養家。他想了很多辦法,曾經想養豬致富,但當地政府不讓,為此事差點發生肢體沖突,造成事件。張輝又求助于遠在新疆石河子的檢察官張飚,張飚跟當地檢察機關反映,希望他們能給予張輝一些具體幫助,但當地檢察機關說,這是地方政府的事,他們不便出面。張飚又給當地政府和城管領導寫信、打電話溝通,領導們都很通情達理,但解決問題還得一步一步來。
張高平還是想干老本行,開車養家。他以前是A2駕照,洗冤出來后,駕照補發了。他想給物流公司開貨車或者開出租車,但當地運管部門說他年齡太大了,再開車恐怕不安全。重操舊業的想法,沒有實現。
今年2月1日,呼格吉勒圖案被追責的消息傳來,人們自然想到了張高平張輝叔侄案中上過電視的那位神探警官聶海芬。聶海芬被迫責的傳言每隔一兩個月就會在網上流傳一下,但始終是傳言。談起追責,張高平叔侄多次對媒體表示,當然希望追責,像聶海芬,還有像那個“獄偵耳目”袁連芳,還有許多冤枉他們、刑訊逼供他們的人,都應該被追責。但他們只是老百姓,追不追責,是司法機關的事,老百姓有什么法子?
袁連芳這個人,張高平叔侄記憶尤深。2008年7月,張高平在新疆石河子監獄閱覽室翻閱《民主與法制》雜志2008年第13期,里面有一篇報道《被疑“滅門殺手”終判無罪釋放》,是有關河南馬廷新案的報道,其中提到了“袁連芳”這個名字,與當初逼迫他作有罪供述的“獄偵耳目”同名。他急忙向駐所檢察官張飚報告,引起了張飚的高度重視,張飚通過多方努力查實兩個“袁連芳”確為一人時,無疑確立了此案極有可能是冤案的新證。他建議張高平哥哥張高發去找馬廷新一案的辯護律師朱明勇。通過朱明勇律師從2011年開始的努力申訴,《東方早報》《南方周末》等媒體的接力報道,這一冤案終于被曝光,最后得以平反。
袁連芳在哪里?2016年的春節他會怎么過?
念建蘭:希望積極向上,不再苦大仇深
念建蘭其實是個很愛笑的人,外向、樂天、豪爽,祖國廣袤無垠的版圖上,無論是北方的胡同還是南方的里弄里,這樣的中青年婦女都一抓一大把。如果不是念斌案,她應該早就嫁人了,過著相夫教子的平常生活,整天跟家人朋友嘻嘻哈哈,經過歲月的磨洗,最后成長為一個和著流行音樂跳廣場舞的老大媽。
但命運偏偏讓她將最美好的青春年華投入到拯救弟弟的漫長歲月中,弟弟救出來了,她仍孑然一身。她對記者說:“希望我們通過媒體給全國人民留下的印象,是積極向上的,而不是苦大仇深的。”
2015年11月20日,曾經的“蕭山冤案”五青年之一王建平投資的廣東順德莫爾廚業有限公司,在上海股權托管交易中心中小企業股權報價系統掛牌交易。消息傳來,念建蘭很羨慕。弟弟念斌終于被無罪釋放了,如果自己也能從冤案中走出來,開創一番事業,那該多好啊!
沒過兩天,重慶被勞教村官任建宇以超出合格線100多分的高分通過司法考試,消息傳來,念建蘭再一次受到了刺激。我為什么就不能開始新的生活呢?這個問題始終困擾著她。
“我真的希望盡快處理完案子的事,但一年下來,就是處理不完,繼續糾結在這上頭,真的讓我很苦惱。”
念建蘭糾結的事,一個是弟弟念斌的病需要治療,但因為拿不到賠償款,無錢治療。跟香港那邊的醫生聯系好了,想去香港,又被告知念斌被福建警方重新立案,限制出境。賠償款的官司拖了一年多,拿不到錢,只好借錢給弟弟治病。而僅僅是張燕生律師,在念斌出獄后,又借給他們十多萬元,讓念斌治病。
本社記者去采訪念建蘭時,正是新年臨近,念建蘭收到了很多人寄來的賀卡,其中《南都人物周刊》的安小慶編輯發來的賀年卡,非常精美,讓她分外高興。她說,你們媒體朋友給我們的幫助太大了,感謝你們。
但念建蘭拒絕了很多采訪,理由是“不愿意給人家歌功頌德”。她只愿意跟冤案平反前幫助過自己的媒體朋友交流,而排斥陌生記者的采訪。來找的記者太多了,也是個重要原因。
念建蘭現在的營生,就是跟朋友一起擺攤賣食用油,同時開了個售賣食用油的微店。
對于個人的終身大事,她笑笑說:弟弟的事情不了結,我哪有心思啊?弟弟的賠償問題解決不了,一直困擾著念家姐弟。念建蘭說,我也知道1000多萬元的賠償是不可能給的,但我必須這樣提,我的權利我不能放棄。有人希望我們放下尊嚴,去乞求,去討好,然后得到點賠償,我是絕對不會這么做的。有人說,念斌的病與幾次死刑判決無關,能無關嗎?死刑判決一下來,看守所就立即給他戴上“工字銬”,使得他手腳不能伸展,睡覺都得弓著腰,吃飯都成問題。一次死刑判決,就是一次人間煉獄,弟弟現在一身的傷病,必須有個公正的說法。
福建高院維持賠償的決定一下來,念建蘭立即帶著弟弟來到北京,準備到最高法繼續要說法。看來,念家姐弟的2016年春節,還是有些“苦大仇深”。
陳夏影、黃興:盡快忘掉過去走向新生
同念家姐弟一樣,陳夏影、黃興也拒絕了很多采訪。黃興的理由是,希望人們趕快把我們忘掉,讓我們開始新的生活。不愿像個動物似的,整天讓人圍觀。有的報道太夸張了,事情是有那么點事,但沒有那么夸張。而陳夏影的理由是,這些素不相識的記者來采訪,不親切,有很大的距離感,即使有什么心里話,面對陌生人也不想說了。
同念家姐弟相比,陳夏影、黃興的國家賠償已經到位。能比較順利地了結此事,是因為他們不想繼續糾纏在過去。用黃興的話說:“給多少算多少,不跟他們扯了。早點翻過這一頁,開始新的人生。”
但在協商中,他們也有一些堅持,主要是為了在2008年含冤而死的“同案犯”林立峰。他們覺得林立峰家獲得的賠償太少了,有人說林立峰得癌癥與錯判無關,怎么可能無關呢?“林立峰家是這三家里經濟條件最好的,直腸癌如果發現得早,得到及時治療,能那么快就死嗎?”
最后協商的結果,是陳夏影、黃興獲得的賠償有所減少,林立峰家獲得的賠償有了大幅提高。但對于具體數額,他們表示不便向外界透露。
其實當初案發時,黃興、陳夏影都恨林立峰,恨得咬牙切齒。如果不是林立峰“供”出他們,他們不會有這樣的命運。記得第一次開庭時與林立峰重逢,黃興氣得要沖過去打他。但快二十年過去了,當年的怨恨早已煙消云散,他們變得同病相憐。司法不公正釀成的冤案,當然不能怪林立峰,他本身也是冤案的受害者。所以,在協商賠償的時候,黃興、陳夏影都希望林立峰家能夠多得一點賠償,畢竟林立峰已經死去多年,他的父母失去了兒子,更需要補償。
其實多少錢都補償不了19年的冤獄,甚至從經濟上也補償不了。陳夏影的父母到處申訴上訪,19年欠下幾十萬元的債,后來請律師來辯護的差旅費也是一筆不小的開支,律師們都是免費辯護,但代理費免了,差旅費總不能讓律師出。把這些都去掉,還完債,賠償款就剩不了多少了。陳夏影入獄前,父親陳煥輝是一家小企業的負責人,企業雖說小點,但保證殷實的家境是不成問題的。他這一入獄,父親丟下企業,離開老家,在福州長住,然后不停地到處申訴上訪,全家人的人生都被改變了……算這個賬,是算不清的,所以就不算了。
出獄后,陳夏影一直沒工作,而是在家陪父母,畢竟分隔19年,有太多親情需要填補。他學會了開車,也在考慮找個什么事情做。他說,春節期間與好多親朋好友見面,也會趁機讓大家給他尋尋門路、出出主意,看做什么合適。而老家的房子,當初曾經抵押出去,如今還了債拿回了房契,正考慮裝修一下出租出去,也算是個收入來源。陳家的生活,終于開始步入正軌。
而黃興,則在朋友的幫助下開始做銷售獼猴桃的代理,已經有了一份工作。黃興對工作的渴望和積極性是記者接觸到的所有洗冤歸來的人中最強烈的。“已經40多歲的人了,欠了家里那么多,要好好補償他們,必須趕緊開始創業了,否則晃晃悠悠幾年過去,還是融入不了社會,就只能養老了。”
但融入社會是很難的。黃興突然冒出一句:“有時候想想,還不如繼續在監獄里呆著。”見記者大吃一驚,他解釋說:“重新融入社會太難了。跟朋友們一起聊天,有時不知道人家說的是什么,聽不懂。城市的變化也太大了,道路都不認識,跟19年前比,就像是換了一個地方。”“做生意的規律也與以前完全不同了。需要把以前的社會經驗全部清空,都裝上新的,真的太難了。”
有很多蒙冤的人找到他們,他們只能把案子推薦給律師,別的現在做不了。黃興和陳夏影說,希望將來能做平反冤案的志愿者,為避免冤案的發生出點力,但必須先把自己的生活搞好,如果自己不能養活自己,不可能幫得了別人。
其實陳夏影已經開始幫助別的蒙冤者了,在接受采訪時,他反復提到了同自己在閩西監獄關在一個號房的一名獄友,講他的案情是如何如何有疑點,并說,案子已經交到了福建本地律師王玉剛那里,王玉剛律師已經開始了申訴代理工作。
黃興的兩個弟弟,一人出資幾十萬元,買下了一套住房,準備給黃興娶媳婦當洞房。記者去采訪時,黃興正在忙著裝修,還帶記者去新房合影。問及什么時候結婚,黃興說,還沒找到人呢。找個人結婚可能不難,但他也不想湊合。
告別陳夏影、黃興,記者的心情非常愉悅,相信明年再來,他們的生活一定會有起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