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瑩 羅浩波
摘要:生命觀是人類關于如何應對自然界生命物體及人類自身的一種態度,張愛玲通過《金鎖記》主人公曹七巧的塑造,述說了在一個男權占主體地位的社會中女性對權利和物質追求及與命運抗爭的故事。通過對主人公曹七巧“金鎖”壓抑后卑微的生命個體悲劇、“愛情”破滅后絕望的生命需求悲劇、“人格”分裂后枯萎的生命個體悲劇的解讀,當生命中基本的生存需求、愛的需求、尊重的需求都無法滿足時,七巧逐步走向“瘋子”的道路,哀其不幸,怒其不省,但卻又是人性悲劇命運的永恒主題,而更具有人文性。
關鍵詞:生命觀;《金鎖記》;女性悲劇命運解讀
中圖分類號:H31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1-1580(2016)05-0166-03
張愛玲的代表作《金鎖記》是她受到最高評價的作品,而張愛玲本人也認為女主“曹七巧”是她所認為系列作品中唯一“徹底的”人物。魯迅先生也曾經說過:“喜劇是將那無價值的撕破給人看,悲劇是將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曹七巧就是當時男權社會的犧牲品,她無法把握自己的命運,但是又不甘完全遵從別人的安排,于是在生存欲、財欲、情欲的追求過程中,人格不斷地被扭曲,在不斷的掙扎中沉淪,將其人生渲染上強烈的悲劇氛圍。
一、“金鎖”壓抑后卑微的生命個體的悲劇
“金鎖”意象遠遠大于它的字面意義,它超越“物欲”而泛指女性人格的先天缺陷:“金”是外表光輝燦爛的意思,“鎖”是內心陰冷黑暗的象征。
(一)七巧是自然和社會生命結合體的悲劇
人首先具有的是生命本能的自然屬性,人是現實的、具體的,是作為自然生理性的肉體生命而存在,這是人和自然界的其他生物體都具有的生命存在狀態。對每一個個體而言,失去了生命,也就失去了一切,人若沒有物質的獲取、感性生活的豐富,生活必將索然無味,生命也將失去靈動的光輝。首先,七巧是自身的物質性容器,是真實、具體、有血有肉的女人。在出場的時候“曹七巧且不坐下,一只手撐著門,一只手撐住腰……瘦骨臉兒,朱口細牙,三角眼,小山眉”,此時我們仍然能夠感覺到,她對愛情、生活依然有淡淡的憧憬,那曾經的“麻油店的活招牌”所具有的健康活力都躍然于紙上。
人其次具有的是社會存在的社會屬性,人是具體的、生活于現實生活中的人,必然是生活在一定社會關系中的人,這種復雜的社會關系構成了人的本質——人的本質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七巧被哥嫂當作物質交換的工具,嫁給了活死人姜家二少爺,成了她悲劇命運的起點,出嫁后的七巧,生存的空間雖然只是姜府這樣一個私人化的領域,但這個領域卻與社會的公共空間緊密相聯,社會的意識形態與價值判斷在很大程度上左右了七巧所生存的私人空間。
(二)丈夫是自然和社會生命殘缺體的悲劇
在《金鎖記》中,身與心二者之間的關系與生命感覺息息相關。七巧與姜季澤交談時表達了自己對丈夫身體的感受,“你碰過他的肉沒有?是軟的、重的,就像人的腳有時發麻了,摸上去那感覺……”,“天哪,你都沒挨著他的肉,你不知道沒病的身子是多好的……多好的……”七巧面對著丈夫病態的身體,進而自己的身體也就成了靜態的。
尤其是當季澤儼然正經地有意識和她保持距離時,七巧發自肺腑的吶喊,“難不成我跟了個殘廢的人,就過上了殘廢的氣,沾都沾不得?”青春的生命肉體等待的確實被禁欲的漫長,就像玻璃匣子里蝴蝶的標本那般,鮮艷而凄愴。七巧嚇嚇笑了起來道“坐起來,脊梁骨直溜下去,看上去還沒有我那三歲的孩子高哪!”“床上睡著的她的丈夫,那沒有生命的肉體……”殘廢的身體表征,活脫于眼前的是丈夫精神和生命的黯淡,也可以知道丈夫由于自然生命的殘缺導致了社會生命的殘缺,甚至都導致了金鎖社會生命的殘缺。
(三)雙重生命落差的身心疏離的悲劇
在這場生命意識與“金鎖”的抗爭中,七巧所面臨的真正的枷鎖并不僅僅是黃金般美好的青春年華被禁錮,還有由于身體與精神的疏離而產生的枷鎖。七巧作為一個自然的有生命的健康的生命個體,有一般女性都具有的身心的欲望需求,而丈夫的身體和社會生命的殘缺和七巧健全的身體及社會生命形成巨大的落差,以至于在雙重的生命落差后,七巧的身心也產生了巨大的疏離。
二、“愛情”破滅后絕望的生命需求悲劇
(一)因貪欲違背愛情初衷的悲劇
七巧陷入了無限的悔恨當中,“喜歡她的有肉店里的朝祿,她哥哥的結拜弟兄丁玉根、張少泉,還有沈裁縫的兒子。喜歡她,也許只是喜歡跟她開開玩笑。然而如果她挑中了他們之中的一個,往后日子久了,生了孩子,男人多少對她有點真心。”通過文本的描述,我們可以知道七巧原本也應該有更好的歸宿,但是她處于攀龍附鳳的心理狀態,想著能夠過上富貴的生活,并沒有完全拒絕男權社會下婚姻的安排,賣進了明楣顯赫的姜家。也許在當時的社會背景下,人們都會和她哥哥有一樣的看法,認為七巧能夠借此嫁入豪門,那是她幾世修來的福氣,但是在這樣的命運安排中,七巧畢竟是一個身體、心智都健康、有著七情六欲的正常人,她也會有生命意識下的欲望需求,然而她的欲望卻永遠不可能滿足,甚至還受到了極度的壓制和眾人的笑柄,開始了她的悲劇命運。
(二)因性欲遭受愛情戲弄的悲劇
與丈夫病態身體相對比而言的是健康充滿活力的小叔子,如文中所述“姜季澤是個結實小伙子,偏于胖的一方面,腦后拖一根三股油松大辮,生的天圓地方,鮮紅的腮頰……”“結實”、“偏于胖”、“油松大辮”、“天圓地方”、“鮮紅”,這是七巧對于男子健美的追求。但是在七巧經歷過沐浴在光輝里,姜季澤的話語猶如細細的音樂,給她細細的喜悅后,等待她的卻總是捉迷藏似的,總是近不了身,“當初她為什么嫁到姜家來?為了錢么?不是的,為了,遇見季澤,為了命中注定她要和季澤相愛。”可見,七巧對姜季澤帶著美好期盼的愛情理性已經破滅了,然而當她已經決定要死了心的時候,姜季澤卻又來撩撥她,因此,七巧對姜季澤的愛轉向了“欲愛不能”后的恨。
三、“人格”分裂后枯萎的生命個體悲劇
人格是個體在行為上的內部傾向,它表現為個體適應環境時在能力、情緒、需要、動機、興趣、態度、價值觀、氣質、性格和體質等多方面的整合,是具有動力一致性和連續性的自我,是個體在社會化過程中形成的給人以特色的心身組織。在那個可悲的社會里,七巧生命盎然的氣息,一點點被埋沒,根本原因是婚姻只是男權社會的裝飾、一種求生存的手段。
(一)七巧身體時空對比后的個體悲劇
年輕時候的七巧是健康人見人愛的,“她自己也不能相信她年輕的時候有過滾圓的胳膊……十八九歲做姑娘的時候,高高挽起了大鑲大滾的藍夏布衫袖,露出一雙雪白的手腕。”到后來童世舫嚴重初見七巧時的“小身材的老太太”和“七巧似睡非睡橫在煙鋪上……徐徐地將那鐲子順著骨瘦如柴的手臂往上推,一直推到腋下。”可見七巧的身體逐漸干癟了,已經毫無生命該有的氣息。盡管時光在流逝,從姑娘到媳婦到婆婆,但是時間的愈發豐滿,她的感情卻愈發消失殆盡了,從憧憬愛情到渴望愛情再到失去了愛情的本能,已經從一個正常的生命個體變成了一個枯萎的生命存在。
(二)七巧穿著時空對比后的生活悲劇
當七巧還是麻油鋪的活招牌時,穿的是藍夏布衫袖,清新質樸的著裝透露出含苞待放充滿青春活力的純真。七巧嫁到姜家初期時,“窄窄的袖口里垂下一條雪青洋縐絲帕,下身上穿著銀紅衫子,蔥白線鑲滾,雪青色閃藍如意小腳褲子。”一身的穿著色彩斑斕,“銀紅”“蔥白”等描繪亮色的字眼,也說明了,雖然七巧也知道她在姜家非常地卑微,備受歧視,但是仍然對生活充滿著希望。然而隨著時間的流逝,當丈夫和婆婆離世后,此時,“七巧穿著白香云紗衫,黑裙子”,“白色”和“黑色”顯示出她的生活重心已經變成了家庭強權的核心,代表家里的威嚴。她苦盡甘來后感覺異常的興奮,甚至都想頃刻間燃燒自己生命的所有,當對金錢的物質占有欲的興奮逐漸退去后,她時常穿著佛青實地襖子和一件青灰團龍宮織緞袍,既無色彩也無熱情,只有無限的昏暗和壓抑。以至于最后在那樣日色昏黃,樓梯上鋪著湖綠花格子漆布地衣的環境的襯托下,住在沒有光的所在,當此時七巧雙手捧著大紅熱水袋,黑暗中的“紅色”,形成了巨大的視覺沖擊效果,直覺地讓童世舫感到那就是個瘋子——無緣無故的,他只是毛骨悚然。可見,通過七巧穿著的時空色彩對比,她對生活的希望和快樂一點點地被磨滅,生活對她而言只是靜靜等待結束的過程。
(三)七巧“人格”時空對比后的人生悲劇
七巧在做姑娘的時候,還有人會喜歡她,她還是非常受歡迎的,可以看到,她的人格還是健全的,后來當她已經成為了姜家的二少奶奶時,仍想著主動融入姜家的生活當中,希望能夠得到大家的認可,也常常會熱心地想要幫助別人,替別人著想。然而隨著時光的流逝,生命本真的壓抑越來越深重的時候,她逐漸地走向人格扭曲的人生悲劇中。
在她人格扭曲的背后更多的是家庭和社會的影響,根據馬斯洛的人本主義的人格理論可知,需要的不同層次論就是人格健全的動力,分別是要滿足生理、安全、歸屬和愛、自尊、自我實現的需求,當一種需求被滿足后,另一種更高層次的需求才會出現,轉而支配意識生活,并成為行為組織的中心,而那些已滿足的需求不再是積極的動力。然而七巧生理需求僅僅是對食物等生存必須品的需求得到滿足,生理的性欲和情欲需求卻被扼殺了,再隨著安全、歸屬和愛、自尊、自我實現等需求的缺失,最終人格也被完全扭曲了。
曹七巧是一個實實在在的“被食者”和“食人者”,她自己卻從未得到過她真正想要的幸福和快樂,就如同“酸梅湯一般,沿著桌子一滴一滴朝下滴,像遲遲的夜漏——一滴,一滴……一更,二更……一年,一百年。”只是為了活著而活著,張愛玲借個體的曹七巧來探索人性中人格的變異后就把人性中的惡給揭示出來了,在七巧惡的符號的陰霾籠罩下,“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還沒完——完不了”。生命觀下《金鎖記》的曹七巧的命運悲劇不僅是她個人一生的悲劇,同樣也是我們人性的悲劇,缺乏對人性的反省意識,悲劇只會在人類的舞臺上一遍一遍地重演,最終人人都是被食者,人人都是食人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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