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學忠


在抗日戰爭烽火歲月中,為了持久抗戰,救亡圖存,深得國共共識而開辦的“空軍幼年學校”,幾十年中,早被淡出記憶。在紀念抗戰勝利七十年后的今天,它的往事又被重提,逐漸浮出人們的記憶。
在艱難困苦中創校
抗日戰爭,中國軍民是在國力、軍力都絕對劣勢條件下的克危救亡之戰。武器裝備在質、數上的低劣與不足,令我們付出了慘重代價。由于全國動員,英勇頑強的抵抗,滯住頑兇,將戰爭轉為持久戰。自淞滬會戰,武漢會戰,我空軍英勇杰出的表現與犧牲,已為世矚目;但自己不能造飛機,越打越少。當時蘇聯西部面臨納粹德國巨大的軍事威脅,在只留下少量飛機后,將援華抗戰的飛機和飛行員召回。這樣,中國的戰機總數僅65架,與日之比為1:56。這就意味著,制空權基本喪失。這60多架飛機要應對后方多個城市的空防,只得集中起來靈活移防,伺機出擊。而更成問題的還是飛行員嚴重地后繼乏人。
為了持久抗戰,保衛領空,必須培養基礎空軍。在美、蘇軍事顧問的建議下,民國政府航空委員會借鑒蘇、德、英國經驗,從少年抓起,于是派出航委主任周至柔、軍委會委員張治中等赴蘇歐考察。后來,航委得到白崇禧、張治中、周恩來、葉劍英等國共人士的共識,決定成立“空軍幼年學校”,由蔣介石兼任校長,汪強將軍任教育長,實際負責。航委還決定從文化、體質俱佳的12—15歲少年中選拔尖子,入空幼學六年,經嚴格的初、高中文化及軍事、航空基礎的學習,強化體質鍛煉,培養成合格的后備飛行人才,畢業后升入空軍官校,正式學習飛行。1940年初春,航委于成都商業廳借用一軍官住宅成立了空幼校籌備處。幾番斟酌校址未果,后在任覺五(灌縣蒲陽人,時在成都任三青團四川支團干事長)提議下,設在灌縣蒲陽場。汪強等實地考察后,1940年8月1日定校址在蒲陽場外東邊的八保村(現建設村)。同年夏,分別在渝、蓉、昆、貴、桂、芷江、西安、韶關等地發出招收12—15歲小學畢業及初中肄業生的通告,開始了招生工作。
最難報考的學校
其實,太多的國人都經歷了戰爭帶來的巨大苦難,全民同仇敵愾。家長均以子弟從軍殺敵為榮。因此,空幼招生一出,立即吸引了很多優秀少年投考,當中不乏許多親人已死于戰亂的孤兒和已為國捐軀烈士之遺眷。
考空幼真是百里挑一。報名后,要經目測、體檢、筆試等程序。每一關都有人被刷下。筆試之后,已是幾千人中留百把人了;再經X光檢查、驗血、查大小便,又有淘汰。許多熱血少年面對每一關的無情淘汰,已如冷水潑心,只能觀望地、無奈地去走過程。幼四期的重慶人王厚熾先生當年在渝報考,便是在三千多考生中,被錄取的三十三名中的幸運者。當時成都考區,一次報名者逾千,最終錄取了六十名。再如漢中地區,三天內就有兩千多人報考,最后僅錄取了二十名。消息傳到海外,各地熱血華僑少年也回國報名,幼校也從中錄取了優秀者入學,并呈請政府增加預算款項,幫助清貧的僑生。
廣大各階層百姓,踴躍送子弟報考幼校,出現許多感人之事。空軍烈士周志開,1943年曾在梁平機場上空與敵機搏斗,二十分鐘內擊落敵機三架,同年12月4日因座機失事殉職。他的母親又將13歲的兒子周志興送到空幼。又如劉震、劉泰來、劉忠鈺和劉曉鐸四兄弟的父親,先后將他們送入幼二與幼五期,并題“精忠報國”勉勵他們。上層人物中,如空幼締造人之一的白崇禧將軍的兒子白先道,李濟深先生的兩個兒子李沛鈺、李沛瓊都被送入空幼。教育長汪強也把自己的一個外甥、浙江余杭人邵學棟送入幼一期。各界子弟踴躍報名,但篩選異常嚴格,第一期計劃招300名,結果從全國二萬多報考者中,僅錄了297人,可謂寧缺毋濫。
第一期學生到校后, 于1940年12月底開學行課。
田園中的茅屋軍校
蒲陽,是灌縣(今都江堰)河東重鎮,經濟繁榮,在縣城東偏北,相距八公里。空幼校址在鎮東約兩里許外,一大片淺崗與平地交錯的田野間,傍蒲陽河,依二峨眉、勾子山。連綿不絕,漸次高起的龍門山脈是其天然的巨大屏障。這里交通方便,又利于隱蔽。
緊缺的資金、緊迫的時間,不可能大興土木。空幼先在當地征租唐姓族人的幾個大院子,加上道觀大明寺,乃至少量街坊,作為第一期師生的住宿、上課、辦公的所在。之后每年招收一屆新生,直至1945年,共辦了6期。
為了容納后屆學生,學校抓緊新建和完善校舍及其他建設;到1943年大致完成后,安置后期學生的房舍仍在不斷地興建中。所有校舍的建設都因地制宜,一切從儉,一律以木為架。墻面或是編好竹片后,涂以草筋泥,再涂純石灰;或是薄木板簡裝。樓梯、樓板也是用木板鋪就。房頂蓋草,厚厚的,非常整齊。在樓梯轉角凹處,往往放置一枚空殼炸彈,像是隨時都在無言地提示師生們的使命感和緊迫感。
排排整潔的校舍,隨地勢的高低起落,依勢而建,按功能被區劃至各處。它們自然地錯落在田地、植被、農舍間,人工的簡易茅舍與自然環境很好地交融一體,不乏詩情畫意。若非酷烈的戰爭正在幾乎半個河山進行,你還真以為回到安適的田園呢!校園中的道路縱橫交錯,寬的是可行卡車的碎石路,窄的僅容單人通過。它們隨地勢、環境變化,蜿蜒伸展,明滅變幻于玉米田、果園、花圃,竹叢林莽,農家,校舍之間。高大、郁茂的松、柏、楠秀出其上,巍然矗立,還有汩汩溪流曲折穿行。有的農家還開有賣售花生、地瓜、糖果之類零食的小賣部。好動好奇的學生,利用課余、周日,像探險隊似的,沿著這些路在校內漫游……要花整整一個學期的功夫,才能把學校的每個角落摸清楚。
知行合一的教育
主持空幼的教育長汪強,早年就讀于保定軍校三期炮科,后赴美勤工儉學,畢業于史維爾州立大學文科,再就讀于西點軍校。他回國后,到保定軍校任體育總教官。汪強性格溫良、平易近人,是杰出的教育家。他奉行知行合一的學說,將理論與實踐力行貫通作為辦學理念,以“德、智、體、群,全面發展”作為辦學方針,極大提高了空幼的教育水平,在中華民族的軍事教育史上占有獨特的地位。
汪強在空幼實施素質教育,充分、全面地從各個方面給學生以熏陶,文化、科學、藝術兼融。課堂之外,還適時聘請著名學者來舉辦科學、藝術、文化講座。空幼充分發揮學生個性特長,容許學生對各學科有廣泛的志趣,并尊重學生對各學科學習的選擇存有偏執。
汪強學識淵博,多才多藝,能講一口流利的美式英語;更重要的是他極富愛心,反對專制的、粗暴的、強迫式的教育方式。他疼愛學生,誰要是虐待了他的學生,他都要嚴懲不貸。汪強還對相關方面要求:凡成績優異,但最終不適合繼續學習飛行的學生,所在省市要保證他們能進入最好的大學學習,將他們培養成其他方面的英才。從長效看,空幼在培養了許多飛行精英的同時,更培養出許多科學家、藝術家、教育家,多方面的專家教授。
師高弟子強
空幼六年,初、高中文化課全開(高中國文課全是古文),初中階段接受童子軍教育,在野外進行野營、行軍、通訊、識別方位等訓練。學生還學習木工、金工,制作精確的機種模型。高中三年,改穿軍服,開相關航空課程,學習滑翔。
空幼校直屬航空委員會,非常注意素質教育,無論行為、衛生,乃至生活細節都由教官嚴格管理,認真教授。
空幼的教官屬于一流的教育隊伍。抗戰后,很多人才流入四川,進入空幼。后者還從海外延聘杰出師資,因而學校的教官大都具有深厚的學養和豐富的教學經驗。許多教官上課從不看課本,生動有趣地給學生知識的陶冶。不少教官離開空幼后,又去大學執教。以音樂為例,張錦鴻任音樂總教官,是我國樂壇不可多得的全能學者,還有一副美妙的歌喉,后來任臺灣師大教授。1945年任主任音樂教官的作曲家王云階,新中國成立后是上海音樂學院教授。音樂教官姚以讓先生,后來是四川音樂學院作曲系教授,又畫得一手瀟灑的水彩畫。2006年筆者拜訪姚老,有幸受贈他的水彩畫冊。再有,美術教官譚學楷后來在四川美術家協會任職。時任國文教官的吳丈蜀以后則成為著名書法家。其家族在泰國創建了著名的正大集團的謝少白先生,當時帶領一批僑生回國抗戰。他于1941年起任高中國文教官,又畫得一手好畫。航空教官厲歌天,好寫詩,筆名牧野,新中國成立后,在西安電影制片廠從事寫作……
強將手下無弱兵。學生中也俊杰層出。幼三期的傅京孫,后來是國際圖形識別學會首任主席及創始人,又是美國工程科學院及中國臺灣“中研院”院士,第五代電腦之父。進入20世紀80年代后,他多次回大陸訪問講學,受到鄧小平的接見。著名高能物理學家,曾任蘭州大學教授的段一士,讀空幼時便才華出眾。時汪強主持修建游泳池,由他協助應力計算。二期周詩成,跟隨謝少白先生習畫,后來是中央美院華東分院(現中國美院)副教授。一期的蔣鑒明是我國建筑物理學界的知名教授。同為一期的邵學棟后來成為設于成都沙河堡的農業部生物藥品廠(研究所)的高級工程師,有多項研究發明獲獎。
總之,在幾十年中,海峽兩岸及北美的當年空幼學生,許多已成為各個方面的領軍人物。這之中,自然包括海峽兩岸的空軍部隊。
活躍而充實的校園生活
空幼力行汪強的教育思想與方針,校園內始終開展豐富多彩的各種文化、藝術、科學、體育活動,陶冶情操,強健體魄;課外,打破年級界限,以志趣愛好結對結社,有聲樂、器樂、戲劇、文學、科學、繪畫,各種球類、武術等組織。正因為當年眾多同學都參與了不同的活動,才形成了以后空幼在諸多領域貢獻的五光十色的人才。
空幼是軍事學校,當然要注重體育鍛煉。空幼體育有滑冰、游泳、各類體操、武術、球類、自行車等,多種多樣,供學生盡興地操練,強其筋骨。
空幼特別重視培植個人音樂素養,以陶冶人格與性情,因而屢次舉辦音樂會,請成都學校的學生過來聯歡,還請來像郎毓秀、蔡紹序、周小燕等著名歌唱家到校演唱,
為開闊學生眼界與心胸,空幼還請來成都著名話劇團演出話劇《日出》;請著名教授演講,如請川大天文系主任兼南京天文臺臺長李曉舫教授講“太陽對人類的重要性”。李曉舫的夫人是川大文學系教授,也給請來講雨果的《悲慘世界》……
空幼初中三年要進行童子軍教育,培養學生“智、仁、勇”服務人群的大無畏精神,堅持“準備,日行一善,人生以服務為目的”的三大信條,以營火晚會等多姿多彩的活動,訓練這些初離父母羽翼的孩子的一些獨立而活潑的、增強生存能力的本領及富有創意的生活技能,還強化“群”的意識。
空幼從高中三年到畢業,必須完成游泳、打字、騎單車、駕駛滑翔機等技能。
勞作室備有多工種工具,供學生制作各種精巧的飛機模型(最開始用純泡桐木片制作)和功能各異的滑翔機,培養學生的動手(包括手擲或彈射或牽引等操作)能力。
游泳不但健身,還是未來飛行員必備的求生技能。在汪強主持下,在蒲陽河邊,修建了當時四川第一座活水游泳池,用水力推動筒車將河水舀起(可提高七米),然后通過兩百余尺的高架水槽,灌注到泳池。
建泳池時,大量的土方和大小鵝卵石的搬運需耗大量人力、物力,測算需約二百人干兩百天以上才能建成,資金更是困難。結果,廣大師生投入義務勞動,僅用四個多月,一座長50米,寬25米的游泳池就初具規模。汪強寶愛這些尚還年幼的學生的生命,嚴禁在蒲陽河的野水中游泳。這樣,終于能讓學生在安全的條件下,去學游泳,為日后所用。
為了保證這些未來飛行員的身體營養,國家在艱難的條件下,盡力供給。當時定下的伙食標準是空勤丙等,地勤甲等……每桌六人用餐,正餐六菜一湯;早餐有鹵肉、油炸花生米、豆腐乳、白糖、兩個雞蛋、兩個饅頭,還有豆漿稀飯。這個標準,在抗戰時期,是太多人不敢奢望的,就連幼校的官長、教官都不能享受——從教育長汪強、總隊長高凌昭等都過著工薪人員的艱苦生活。學生的伙食費由經理部發放,專款專用,任何人不得插手。
教官、官長們為改善自己及家人的生活,因地制宜,想了些辦法。國文教官謝少白,收留了四個孤兒,放養一群奶羊,使他們和更多人能有羊奶享用。大家或彈弓打鳥、釣魚、釣螃蟹,或飼養雞鴨。筆者當年還曾被教官搭馬馬肩;還看著幾個年輕教官合伙,用尖梢挽成活套的新竹竹竿套住野狗后烹食……
休息日、假期,學生可以自由活動,廣泛接觸社會和大自然。他們趕蒲陽場,趕灌縣城,吃喜愛的地方名小吃,逛街,游公園,觀水利工程,或上青城山,或參觀開水大典。在廣闊的校園內,學生們可以去摸螃蟹、釣魚、套鳥、采蕨菜,或背上火藥槍上山攆野兔;翻勾子山,去看白沙河;或在蒲陽河中游泳,撲對岸,放長灘。
距校東北方12華里處有煤礦,逢周日,總有空幼學生前往,實地參觀,坐上機車,由礦方指派的職員引導,深入地府,到最現代化的一座礦井去參觀。
空幼嚴格的課堂學習與課外廣泛鮮活的活動,與社會生活相呼應。書本知識與社會體認相結合,對人的健全發展,尤其對這些還處于少年成長期的學生來說,無疑是明智的,有益的。汪強將軍的教育思想在空幼得以認真踐行。
海峽兩岸蒲陽情
空幼自1940年到1945年抗戰勝利,六期學生計2097人。
1949年元月,空幼奉命遷臺,先搬至成都空軍通校待命。隨著最后一輛滿載空幼物資的卡車駛離校區,鐘聲停了,炊煙熄了,曲終人散。數載茅屋下的學習生活便注定只能停留在記憶中了。
這年六月,四至六期中,除不愿去臺的師生外,所有留校人員分乘專機,陸續遷往臺灣新址——屏東東港的大鵬灣。1958年,新校招收初中生,其間校名曾有變更,1961年恢復“空軍幼年學校”校名,招生至二十四期后停辦。這樣一至二十四期共有學生七千多名。新校址在硬件與環境上與蒲陽已大異其趣,然教學進程仍依蒲陽舊制,蕭規曹隨。隨歲月變遷,去臺師生中,先后不斷有人移居北美,遂成大陸、臺灣、北美三地老蒲陽人大體各占三分之一的格局。幾十年后,英俊少年已成華發老人,雖相隔千里、萬里,卻不約而同地都以自己是蒲陽人,講蒲陽話而自豪。他們不論在世界任何角落彼此相見,必互稱“哥子”,情不自禁地講蒲陽話。似如此,便回到那難以忘懷的歲月,回到蒲陽。連臺空軍內部也以蒲陽話為“官話”,足見抗戰烽火中凝成的蒲陽情之深固悠長。
1990年8月炎夏,以空幼校五十周年為契機,促成了三地師生及家屬共六百人在蒲陽的大聚會。一大群老人,不顧年高,不辭千山萬水之勞,趕來赴會。幾十年后重聚首,淚水沾濕了衣襟。許多人緊緊擁抱,痛哭失聲。他們故地重游,重訪了都江堰、青城山。活動閉幕時,還請到當年曾來幼校慰問過的著名歌唱家郎毓秀高歌幾曲。全國各地報紙對此活動爭相報道……
為方便聯絡,發揚友誼,抒發蒲陽情,三地各自創辦了蒲陽人的通訊刊物。北美的蒲陽人首先于1986年創辦了《北美蒲陽通訊》;
北京的蒲陽人于1988年6月開辦《北京蒲陽通訊》;1991年4月,臺灣蒲陽人創刊《空幼》。三個刊物成了三地蒲陽人相互聯系關懷的紐帶。此種濃濃的蒲陽情,被人稱之為“空幼現象”。
締造于抗日烽火歲月的“空幼”,是當年舉國上下同仇敵愾的產物;是中華民族精誠團結的象征,熔鑄著民族利益、國家利益至高無上的可貴原則,昭示著中華民族熱愛自由,維護獨立,不容欺凌的堅強意志與忠勇精神。而這些當年奔赴空幼身邊的少年精英,抱定“風云際會壯士飛,誓死報國不生還”的決心來到蒲陽,互相砥礪切磋,誓死驅除倭寇,締下“不是手足,勝似手足”的兄弟深情。
歲月漸遠,老空幼人的背影也在走向歷史深處,而具有豐富內涵的蒲陽情已成為海峽兩岸共同擁有的寶貴的精神財富。它是鮮活而富有生命力的。它必將在偉大的中華民族復興大業中,繼續發揮重要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