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藝中青年爭相誦讀倉央嘉措的情詩,已然成為一種時尚。于是,那一年、那一月、那一夜,普羅信徒頂禮膜拜的詩僧,走上舞臺,用精妙的樂舞傳遞美妙的詩意。
大型舞劇《倉央嘉措》作為2015年度國家藝術基金資助項目、中央民族歌舞團年度巨獻,2015年12月27-29日首輪公演。前期宣傳攻勢并不強勁,在京城文化界、文藝圈卻贏得眾口交贊。“一票難求”的現象竟跨年度持續至2016年1月6、7日再度公演,寒冬的京城為此形成爭相圍觀追捧的熱潮。因受這股熱潮裹挾,筆者忍痛放棄票已到手的《劇院魅影》,毅然轉身前往民族劇院。
走進劇場,大幕開敞。天幕朵朵祥云,地面點點燭光。這是舞劇《倉央嘉措》展示的第一個場景,它概括了神俗兩界一段對話。全劇由序和五幕結構而成:一、山南的春天;二、幾年后的寺廟;三、幾年的宮里;四、拉薩八廓街;五、數日后的宮里。舞臺上特定時空的“點”與“線”,將倉央嘉措傳奇人生的重要篇章濃縮其問。
節目冊做得相當精美,一幅劇照配一首詩作,全部取自于道泉和劉家駒譯文。編劇:丹珠昂奔,導演:丁偉,編舞:費波、格日南加、李莎、饒國晶、張戈、索朗,作曲:李滄桑,服裝設計:麥青,舞美設計:劉罡,燈光設計:劉寧,造型設計:王婷,視頻設計:胡月鵬。2016年1月7日當晚演出陣容如下:倉央嘉措/黃琛迪(20歲)、孟子鑒(14歲)、王豪一(17歲),瑪吉阿米/王倩,母親/李雪艷,經師/高立松。賽博淵、肖榮浩、李金宜、梅郎等主演、領舞;巴吾-巴桑鬧江、白雪、才旦多杰、常勝等數十名演員擔任群舞。
在觀摩大型舞劇《倉央嘉措》之前,李滄桑于我只是一個陌生的名字。關于這位來自云南紅河州的白族青年作曲家及其創作成果,我竟然一無所知。她曾寫出《中國56個民族婚俗》這樣涵蓋眾多民族而又色彩斑斕的音樂作品,可見其優勢顯著。經過中央民族大學作曲系專業學習,奠定了她傳統與現代作曲理念與技術的堅實功底;通過田野采風積累了大量音樂素材,她掌握了豐富的民族音樂母語。有人評價李滄桑音樂“有著多色彩、多激情”的特點。在《倉央嘉措》里,這些優勢和特點又得到集中而完美的展現。作曲家用大量篇幅刻畫倉央嘉措傳奇人生造就的個性特質,音樂總體上強化了一種溫厚、安詳、平和與沉靜、內斂、含蓄的神韻。
序曲音樂起,在一片清寂靜默中,豎著耳朵,只聽見“叮、叮叮……”如手指淺觸琴鍵,從徵調式主音開始,單音大二度上行回到主音,接大三度下行至角音;“呤、呤呤、呤呤呤……”似碰鈴相擊發出的聲響,星光閃閃般神秘莫測,花露滴滴般晶瑩剔透。琴聲悠揚、弓牽弦引,從羽調式主音開始,作曲家用一段巴塘弦子,演化出溫暖柔美的旋律,精心勾勒點染母親的美麗形象。在接下來的一幕及后面“母與子”的戲里,這段主題音樂反復出現,胡琴(二胡模擬藏族弓弦樂器畢旺)特殊的音色、綿長的氣息、樸拙的氣質、深沉的氣韻,時而溫厚親和、時而寂寥凄楚,時而清晰完整、時而模糊零散,無疑為母親的標識。
全劇最感人的正是一段一段“母與子”的戲,因為母親的人物設置與形象刻畫的確相當有戲。即使兒子已被人為神化,她也永遠是他的母親。一幕“母子嬉戲”,少年郎無拘無束仰躺在母親脊背上,母親彎曲腰身移步前行,側臉回望笑顏如花。那一刻,音樂真美,舞姿真美,畫面更美。從二幕之后,“母子相會”“母子離別”,母親的音樂主題,基本幻化為兒子心靈深處的一個符號,表達著男主人公對親情的眷戀、對家鄉的感懷。“母與子”從親密無間到情止于禮再到兩界相隔,天然本真的凡俗情感,終是漸次疏淡且行且遠。
序曲尾部,倉央嘉措的音樂主題以鋼琴單音散“點”,點到為止。因全劇始于主人公的童年時光,開始時主題還不夠清晰完整。第一次相對成型出現在一幕,男孩離開母親的懷抱,同一群成年男子嬉戲,玩跨躬背“跳馬”時,竹笛吹奏出跳躍式的簡短音型,表現其天真爛漫歡悅明快的情緒。這是倉央嘉措的真實原型,此后,作曲家又為這段音樂主題,注入了更加豐富的精神內涵。在純樸善良的基調上,平添些許淡淡的憂郁孤寂和溫情脈脈、浪漫婉約的色彩。
最為扣人心弦的是以核心主題衍生的三首男聲獨唱,可視作主人公心靈潛藏的對母愛、對情愛的深切渴望。“潔白的仙鶴啊,請把翅膀借給我。不到遠的地方,去一趟理塘就回。”這首主題歌的文辭,采用倉央嘉措著名的絕筆之作。理塘原非他魂牽夢繞的故鄉,而是一個從未涉足卻心馳神往的地方。深情吟哦的音調,很容易使人聯想起另一首曾經流傳廣遠的藏風歌曲《遠飛的大雁》。在這兩首歌曲中,日喀則地區藏風民謠的“DNA”不同程度地若隱若現依稀可辨。
“潔白的仙鶴”無疑是倉央嘉措一顆圣潔而浪漫的心靈寫照,從序曲尾部碎片式的動機骨干音,經過一幕、二幕次第貫穿,在全劇中三次放飛,最終化為一聲詠嘆。那投射在聽眾心底的清寂孤獨的影子,總會觸發感應共鳴與悸動顫栗。三幕“在宮里”第一次完整演唱,第二次演唱A段,第三次在五幕尾聲,演唱A段前兩句之后,歌聲隱沒而樂音延續,最后形成全劇開放式的音樂終止。
在倉央嘉措和瑪吉阿米在四幕“拉薩八廓街”相遇相識的那場戲中,渾厚沉郁誦經式的基調與緊張急迫追逐式的音型,兩種音樂情緒此起彼伏,穿插交織纏繞疊置,表現倉央嘉措內心激烈的矛盾沖突與掙扎糾結。那一刻,男聲獨唱應聲而起:“住進布達拉宮,我是雪域最大的法王;流浪在拉薩街頭,我是世間宕桑旺波、宕桑旺波……”歌聲舒緩凝滯,悠悠的長音深深感嘆。再度重逢,兩人努力克制燃燒的激情。雙人舞的音樂,作曲家用一把大提琴,空弦及空弦泛音、長弓與彈撥結合的演奏法,那種奇異的音效猶似古琴的音色。音樂素材則取自人們耳熟能詳的一首藏風隋歌,變形異化之后自然融入作曲家的個性語言。
五幕開場,在一片誦經佛號梵歌中,倉央嘉措以絳紅袈裟蒙面蓋頭,仿佛超然度外。莊嚴肅穆儀式化的場景,使其顯得格外清寂孤單。二幕威嚴僵硬的“權貴群舞”音樂再現,舞者交頭接耳議論紛紛,音樂的緊張逼迫感,似乎讓倉央嘉措幾近窒息。終于,音樂從繁鬧喧囂歸于安詳寧靜。“我放下過天地,卻從未放下過你……”倉央嘉措又一聲嘆息,恰似一縷圣潔之光,穿透濃云翻卷霧靄氤氳,“我生命中的千山萬水,任你告別。”這段男聲獨唱,作曲家再次僅用一把大提琴。琴音與歌聲,互動感應觸及和鳴。合唱《心似白云自由自在》將全劇推向波瀾涌動的高潮。雪花靜靜飄灑,淚珠默默滾落……
精妙絕倫的聲樂章節,基本皆由“仙鶴”主題幻化而成,同倉央嘉措音樂形象如影隨形。藏族青年歌手扎西頓珠,將三段詠嘆式的男聲獨唱演繹得非常出彩。他的嗓音富于個性特色,音樂的理解力與表現力也不錯。他力圖角色化地唱出倉央嘉措的人物感,《潔白的仙鶴》如圣詠般發白天籟直透人心;《住進布達拉宮》耐人尋味令人動容;《我放下過天地》高亢激昂的一嗓“世間事除了生死,哪一件不是閑事”,深蘊的力度與寬闊的幅度兼而有善。在激情爆發的頂點也不恣意張揚,基本能夠合乎法度、節制表達,可謂濃墨重彩的點睛之筆。
因有高水平、高修為的導演與編舞將音樂文本化作視聽復合審美的藝術作品,這版《倉央嘉措》性靈悟覺、神形兼備,已然成功跳脫常規晚會上情緒化與色彩性藏風舞蹈的范式,在高度技巧性的基礎上,注重角色化、戲劇性的人物刻畫,獨樹一幟自成一派,藝術手法精道圓熟渾然天成。舞臺調度與造型角度高妙機巧,形成強烈的視覺刺激與心理沖擊。如,二幕金色轉經筒的騰挪移動,在旋轉中如光陰流轉,少年倉央嘉措“轉”進去、青年倉央嘉措“轉”出來;二幕開場,王公貴胄坐于臺口,背對觀眾與其處于同一視角觀賞女伶的囊瑪表演。四幕的八廓街景,富商、小販、行者、磕長頭的男女,形形色色繁而不亂,這一切,無非倉央嘉措眼里的世面光景。
該劇的群舞都非常好看。勞動場面,如一幕的打阿嘎。生活情境,如一幕的男子群舞、女子群舞。還有,二幕廟里的辯經功課、三幕宮內的囊瑪舞、四幕街頭的熱巴舞、五幕的祭祀儀式等等,編排高妙,美不勝收;圍繞倉央嘉措的男子雙人舞、男女雙人舞和倉央嘉措的單人舞段,亦可見其獨出心裁,別開生面。
參與二度創作的演員尤其值得稱贊。因為有了這些舞臺新秀,這部舞劇最終實現舞臺呈現的精彩與華彩。男一號,14歲的天真活潑、無憂無慮,17歲的溫厚馴服、安詳沉靜,20歲的儒雅內斂、瀟灑浪漫。三位容貌體量各異的演員,熟練的技術為角色服務、為藝術施展,自然、自在、自信、自為的表演令人信服。相對生活化的舞蹈語匯,如,一幕,母與子,揪耳朵、拍屁股,背著牽著、摟著抱著,無不親切自然。二幕,經師傳授、群僧辯經等,將生活化的語言提升為藝術化的表現。
在倉央嘉措的獨舞中,袈裟成為人物內心世界外化表現的一件得心應手的重要道具,一下拋出、一下抽縮、一下抖開,揮灑、飄舞,舒展、扭擰,傳情達意淋漓盡致,收放自如,富于美感。有幾個特性動態語言令人印象深刻,一幕尾部,倉央嘉措即將被帶走,最初天性活潑的少年郎,左腿半蹲,右腳置于左腿,右手上舉由上師牽動,左手胸前作揖,雙眼微闔,單盤腿順時針旋轉,這個典型化的“被動式”造型,重復出現意喻深長。二幕倉央嘉措和經師雙人舞,前者在后者脊背上雙盤打坐的瞬間定格,同樣具有一種內在力量,帶來難以名狀的心靈震撼。
倉央嘉措和瑪吉阿米的雙人舞段,美感豐盈、情感生動,養眼悅目、出神入化。因特殊身份與奇特關系,兩者在肢體上不應該也不可能親密接觸、無所顧忌。黃琛迪和王倩,兩位青年演員形神兼備,非常符合我們對人物的全部想象。舉手投足,一顰一笑,仿佛被兩個角色靈魂附體。雙唇問牽動的淺淡笑紋,眼眸里閃爍的深邃波光,欲縱又止,若即若離,神氣貫通,動靜相宜,無不互感照應、和諧默契。在舞劇中復蘇的一代詩僧,神性輝光未曾衰微黯淡,人文情懷更添鮮活魅力。
看那個褪去絳紅袈裟、走向蕓蕓眾生的背影,神采豐姿、清雅俊朗。我們相信,那就是倉央嘉措。他,牽引著你我,重新回歸月光皎潔的東山頂上,神往那片“一個人在雪中彈琴,另一個人在雪中知音”的詩意棲居的圣地……
陳志音:樂評人
責任編輯:雍文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