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樹彬
1.陌生來電
莊城的初秋非常悶熱,沉沉霧霾常常將整個小城重重封鎖,渾濁的空氣就像一個半死不活的老人,面容呆板,動作僵硬,似乎伸手一抓,就是滿掌灰塵。
我所居住的出租房位于經濟開發區與主城區之間,一邊是繁華的街道,一邊是繁忙的工廠,紅塵萬丈中,不同類別的噪音,就像兩群瘋狂的賭徒無止無休地混戰,讓沉悶的空氣不堪忍受沉重的壓力,隨時都有爆炸的可能。
身處如此環境,不但心情焦躁,甚至還有些神經錯亂的感覺。
這棟房子是村民在返還地上建起來的,電力不是很足,只要一開空調,就會跳閘抗議。為了完成任務,我只好打開門窗和風扇,趴在桌上趕稿。突然,放在鼠標旁邊的手機“咕——咕——”地震動起來,拿起一看,是個陌生的號碼。
“喂,你是《莊城日報》的記者嗎?”接聽,一個北方口音的男子大大咧咧地問,話音里沒有任何感情色彩,聽起來還有點冰冷甚至陰森的感覺。我說是的,請問有事嗎?對方說:“你快來采訪吧,我這里出大新聞了。”我說這么晚了,能有什么新聞?他說:“當然是一個很大的新聞,保證能上頭條,否則就不會向你爆料了。”
爆料者越是沉著冷靜,我越是充滿好奇,因為我是一名記者,一家地方小報的記者,白日里做夢,想的都是新聞,特別是那種能上大報的重磅新聞。或者,能上門戶網站頭條也行,至少可以賺足眼球,出點小名,這樣默默無聞的沒啥意思。
我站起身,望著燈火輝煌、人聲鼎沸的窗外連聲催問,先生,到底發生了什么事?
“你已經是第三個了,”他說,“兩千塊錢,少一分都不行,不答應我立馬就聯系別人,我手上還有上千個記者的名片和手機號碼。”
我的天喲,這是什么人呀。我在心里盤算了一下,兩千塊錢,已經是我一個多星期的收入了,但如果能換來一條揚名立萬的新聞,還是劃得來的。稍稍猶豫之后,我還是答應了他,盡管心里疼得要命。
他說:“我歷來做事干脆利落,所以必須付現,見面就給。”我說好吧,不就兩千塊嗎,待會見面就給。他這才說:“剛才,也就是十分鐘前,我親眼目睹一個女孩被一輛豪華越野車撞飛,估計活不成了,你要采訪就趕緊過來吧。”
聽說是交通事故,我就想打退堂鼓了,因為這實在太司空見慣了,今天出去采訪,我就親眼目睹了兩起。他見我有些遲疑,頓了下接著說:“現在車子那么多,路上那么擠,要是換別的地方就不值錢了。可這里是金水灣,莊城最頂級的富人區。你不是很想出名嗎?那就趕緊來吧,記得帶兩千塊現金,不然你會后悔一輩子。”
說完,那人就掛了電話。我連忙拿起包包,關上門窗,沖下樓騎上摩托車飛奔而去,二十多分鐘就趕到了事故現場。
2.事故現場
事故現場并非真正的金水灣,離那個著名的豪華別墅群至少還有兩公里,但已經很漂亮了。一灣清流順著兩面青山緩緩而來,河岸左邊是一條未裝隔離帶的雙向四車道馬路,馬路兩邊先是五六米寬的草坪,草坪后面才是樹木和花卉。
金水灣美得真安靜,不愧是三萬多元一平米的富人區,連無所不在的蟬聲也不敢前來打擾。原以為這樣美麗和清幽的所在,一定會有不少人前來散步。可惜沒有。或許是人們太忙碌了吧,誰也沒有時間和閑情來這里享受片刻寧靜,聆聽天籟之音;也或許是人們早已習慣了嘈雜的環境與污濁的空氣,來到這種地方反而不習慣了。就連那些豪華的車輛,也是開著遠光燈疾馳而過,這么好的夜景完全成了擺設,辜負了開發商的一片好意。
警察已經趕到,一共來了三輛警車和一輛急救車。肇事車輛也沒逃逸。在這種地方,再傻的司機也知道無法逃出監控。昏黃的路燈下,一輛非常惹眼的白色路虎斜著身子停靠在馬路邊上,撞壞了五六塊路牙子;一個穿著白色連衣裙的女孩斷線風箏般躺在右前方二十多米外的草坪上,可以想象得出,當時這輛車的速度有多快。
我把摩托車停穩,一輛敞篷瑪莎拉蒂載著一個女孩的嬌笑,駕著一縷青煙,呼嘯一聲,就從我身旁掠過,驚鴻照影般消失在影影綽綽的馬路盡頭。警察們拉起警戒線,正一本正經地勘察現場。肇事司機是個二十多歲的青年,歪著腦袋回答著警察的問話,粗門大嗓的莊城話原本就十分難聽甚至有些刺耳,再加上那副有恃無恐、滿不在乎的模樣,實在令人惡心。
我跑得太急,居然忘記帶證件了。這幫警察中沒有一個是我認識的,他們不肯讓我靠近。而斜對面幾十米外的路燈下,正坐著一個穿黑色T恤的男子,冷冷地朝著現場這邊張望。我拿出手機,撥打爆料人的電話。他也拿出手機接聽。我一邊說我是《莊城日報》的記者,一邊朝他走去。他抬眼看見我,站起身向我招了招手。
這是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個子中等,身材偏瘦,留著平頭,從棱角分明的面孔和閃著冷峻目光的眼睛,可以看出他內心的堅韌和處事的精明。
他老遠就把手伸了過來,開口就問:“錢呢?”
我從包里掏出錢夾,數給他二十張鈔票。他數也沒數,就把鈔票放進兜里,然后點燃一支香煙,瞟了我一眼說:“沒想到你也挺漂亮的嘛。”我有些驕傲地回頭看了車禍現場一眼,打開錄音筆問:“這么晚了,你怎么會出現在這里,剛好目睹了這場車禍?”
他沒有立即回答我,而是故作優雅地吸了一口煙,說:“你雖然很漂亮,但還是沒有她漂亮。”
這話很無聊,也很傷我的自尊。我盯著他那張木刻一樣的臉說,請配合我的采訪。他有些不屑地瞟了我一眼,重新坐回馬路牙子上,慢悠悠地吸了一口香煙,說:“從央媒到地媒,記者我見得太多了,你不用拿出這種架勢來。我會告訴你我所知道的一切,保證能上門戶網頭條。你要相信我,我是一名資深職業爆料人,從事這個職業已經整整十年了。”
你——我有些驚呆了。就在那一刻,我仿佛看見這家伙根本就不是人,而是一條蛇,他的血是冷的,心也是冷的,全身上下,冷氣森森。
我張口結舌,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兩步。他問:“你是不是覺得我是個冷血動物,毫無人性?”
我點了點頭。他說:“那你錯了。這與人性和冷血毫無關系,因為這是我的工作,正如你的工作是記者一樣。我以此為生,以此為樂,以此掙錢養活年老的父母、癱瘓的妹妹、生病的老婆和上學的兒子。”
“你——你——竟然眼睜睜地看著一個鮮活的生命慘死車輪之下,你太殘忍了!”
面對我的指責,他卻冷冷地說:“你難道不是一樣嗎?我只是提供新聞線索而已,你卻可以把它寫成文章,發表在報紙和網絡上,以他人的不幸和災難賺取關注、眼球、轉發、點擊和稿費,名利雙收之后,還可以義正辭嚴地指責別人冷血無情。所以還是記者好,至少比我們這些爆料人高出一等。我要是多讀幾年書有個大學文憑,就干記者不干爆料人了。”
我郁悶極了。干了這么多年新聞工作,今天才知道世上居然還有“職業爆料人”這一職業,更難理解的是,這個社會居然也有他們生存的空間,甚至,連我自己,也剛剛才把兩千元的“爆料費”送進他的腰包。
我憤怒地站了起來,說我不采訪了。他說:“不采訪也行,但錢我是不會退的,因為你答應采訪之后,我才打電話報警。現在警察已經來了,他們也會通知其他記者,這條新聞線索已經沒有價值了。如果心疼錢,你就趕緊采訪我吧,憑我多年的經驗,這條新聞一定會火。”
我白了他一眼,說那你說吧,趕緊把你知道的想說的能說的都告訴我。
他說:“死者名叫夏萌萌,是開發區百強杯業的一名包裝工。大前天是星期天,我來金水灣收集情報,黃昏時分路過這里準備回旅館,突然看見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孩兒,打扮得就像王語嫣扮演的小龍女,伸展著雙臂,柳條一樣地搖擺著腰肢,在路邊的道牙子上翩翩起舞,每跳幾步就會從道牙子上飄下來,姿勢優美至極。這里離金水灣別墅群不到兩公里,進出的幾乎都是奔馳、寶馬、賓利、勞斯萊斯等豪華座駕,甚至還有不少保時捷、瑪莎拉蒂、蘭博基尼等跑車,路虎算是最差的了。那女孩走幾步又跳下,走幾步又跳下。我停下車遠遠地看著,她表演了半個多鐘頭,才滿懷惆悵地騎上電瓶車,往經濟開發區方向開去。”
那家伙吞了下口水,頓了頓接著說:“第二天晚上,也就是前天晚上,我又看見她出現在這里了。憑著一名職業爆料人的直覺,我知道一定會有故事發生,于是遠遠地看著,等她表演完騎上電瓶車走了,才發動車子跟在后面,把她‘護送回百強杯業。一問保安才知道,她叫夏萌萌,來自遙遠的西部山區。我放棄在金水灣的行動,關注起這個女孩來,果然就在今天晚上,故事——應該是事故——終于發生了,夏萌萌剛從道牙子上飄下來,一輛飛馳而來的路虎就把她給撞飛了。”
說到這里,爆料人站起身來,拍拍屁股,準備走人。我問他,完了?他說:“完了呀,你沒看見警察和救護車全都走了?我只能說這么多了,如何寫作如何發揮就靠你自己了。我敢保證,這條新聞一定會火!哦,順便告訴你吧,那輛路虎是康大公子的座駕之一。”
說完,他真的走了,匆匆而去的身影就像一個黑色的幽靈,這些黑色的幽靈無處不在,時刻在我們身邊穿梭,甚至還躲在人群的背后或某個不為人知的角落,注視著我們的一舉一動,必要時還會耍點花招,玩點動作,弄出響動,然后把這些響動當成新聞線索賣給媒體,在娛樂了大眾的同時,也娛樂了自己,充實了腰包。
爆料人走后,我回頭去看事故現場。警察已經撤走,同時帶走了女孩的尸體和肇事人及肇事車輛。還好,我用的是iphone6,具有極強的夜拍功能。為了買這部手機,我花費了整整一個月的薪水,當然它也給了我物超所值的回報。警察不讓我靠近,但卻無法阻止我手機攝像頭里所發出的紅外線靠近,在撥打爆料人電話之前,整個現場都已經被我偷拍下來了。
想起花了兩千塊錢買來的新聞線索如果不加以利用就會血本無歸,我連忙掏出手機,導出照片,通過微信發了一條極短的配圖新聞:一小時前,潛龍省莊城市金水灣豪華別墅群外發生了一場交通事故,一輛路虎撞飛一名花季少女,少女當場香消玉殞。目前肇事者已被警方帶走,肇事車輛也被警方扣留。據悉,肇事者系潛龍首富康莊集團董事長康少尤之子。
3.一夜成名
發出這條新聞后,我才想起明天早上還要交稿。這才是我的本職工作。我連忙騎上摩托車,用最快速度返回住處,繼續趴在桌上寫稿。寫完白天的采訪稿,刷開微信一看,哇塞,不到兩小時,這則簡短的車禍新聞,竟然已被轉發了三萬多次,手機也叮咚叮咚地響個不停。
咕——咕——我的手機再次震動起來,一看,又是那個爆料人打的。他依舊冷冷地說:“應記者,你看到了沒有?這條新聞已經登上門戶網頭條了。這是我在莊城制造的第四個頭條,也是最快最短的一條。你已經出名了,我也離開莊城了。”
我問他為什么才來半個月就要離開,莊城是個新聞富礦,扔掉多可惜呀。他說:“事不過三嘛,不到半個月,我就在莊城制造了四條爆炸性新聞,如不抽身,就會招來禍患,搞不好還會有生命危險,變成別人的新聞線索,所以我決定趕緊離開,現正在魁山服務區休息。”
接著,他得意地給我介紹起他在莊城的杰作來:
“我是上月20號才來這個城市的,在你之前已經爆了三條猛料了,都是爆給外地記者。想來你已經看到了,不到半個月,這個小城就有三條新聞上了頭條,一條是環保局長扣押毆打《潛報》記者的,一條是民政局長上班時間裸泳被紀委抓現行的,一條是駕校教練潛規則女學員的。這些都是我爆的猛料,其中有兩條,還是我精心策劃的。呵呵,作為一名資深職業爆料人,發現新聞線索不算有本事,能夠制造新聞才叫有真本事。”
我說新聞就是客觀存在的事實,怎么能夠制造?他說:“比如上面三條新聞中的第二條,我是通過內線了解到那個局長很狂妄、很霸道后,才給《潛報》記者爆料,說他收受企業賄賂,擔當企業違法排污的保護傘。曝光一個縣級市的環保局長收受賄賂,那只能算是小新聞,但如果加上扣押并毆打記者的情節,那就是大新聞了。這樣的新聞你們肯定搞不定,我只能報給《潛報》記者,他們是省媒,有權監督到縣市一級。還有民政局長上班時間裸泳的那條,也是我精心策劃的。我先通過走訪調查,得知民政局長喜歡在上班時間去麻溪水庫裸泳,然后在向紀委舉報的同時,也向媒體爆料,讓他們到水庫邊上埋伏蹲守。果然不出所料,這條新聞同樣被炒得非常火爆。”
頓了一下,他又接著說:“你們莊城真是一座新聞富礦,特別是金水灣。去年雙康公司的老板,就是在金水灣的自家別墅里被人砍死的,這條新聞也在網上火爆一時;還有四風公司的老板娘同時包養三個小鮮肉,也是在這里東窗事發,鬧得滿城風雨的。哦,剛才你難道沒發現,我身上有著濃濃的酒精味?我不是酒駕,我根本就不會喝酒,我是故意把酒精噴灑在衣服上,制造出酒駕模樣,目的是想制造一個交警誤抓好人的新聞。我都說了,新聞是可以策劃和制造出來的。在這方面最拿手的是影視明星,其次是網絡大V和各路商界精英,我們這些職業爆料人只能算是小嘍啰。”
爆料人終于掛斷電話,我手機又叮咚叮咚地響個不停。我關掉微信,用筆記本點開網站,果然,這條簡短的新聞已經非常醒目地出現在頁面上,真的是頭條。地球人都知道,新聞越短,事情越大;還有網絡是個沒有邊界的虛擬空間,上一秒鐘還是頭條,下一秒鐘或許就不是了。但不管怎么樣,自己采寫的新聞終于上了頭條,心里總會涌出些許成就感來。
凌晨5點,我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手機突然發出短信提示音。
短信是那個職業爆料人發來的。他說:“應記者,沒想到你會令我如此失望,這么好的素材,即使是一個文筆超爛的三流記者,也會寫出一篇像模像樣的深度報道,你怎么能這樣膚淺地處理呢?真是好米做不出好飯!”
看到這則短信,我羞愧難言,全身是汗,一陣沉默之后回復他說,對不起,我會繼續追蹤這場車禍,寫出一篇深度報道。
等了很久,對方還是沒有回復。我想,他一定還會給我發短信或打電話的。他已經離開了莊城,但并不代表他不會回來;他不回復我,也并不代表他不會繼續關注這個新聞。因為這個新聞是他發現的,是他的作品之一,何況,他還是一個有些偏執的職業狂。
4.深入采訪
凌晨6點,是我的正常起床時間,清醒過來的我已經有了初步計劃:先去百強杯業,采訪受害女孩夏萌萌身邊的主要人物,尋找她為何要去金水灣的原因及背景;同時還要采訪肇事者,了解他馬路那么寬,為什么還要撞死人。
早上10點,我準時來到百強杯業人事部經理孟小飛的辦公室。這是一個姿色中等偏上,但卻頗有氣質的女孩,在她面前,還算比較文靜秀氣的我,都有點愧做女人的感覺。孟小飛二十七歲了,據說還沒找過男朋友,也不想找男朋友,之前的一次采訪中,她非常坦率地說,男人三十而立,女人何嘗不可以,所以我要三十歲以上才考慮婚姻問題。
孟小飛穿著百強杯業統一配發的工作服,看上去干凈利落,容光煥發。而她的大部分工友,穿上這身服裝卻顯得皺皺巴巴、萎靡不振。這就是人與人的差別。孟小飛給我倒了一杯水,就坐下接受我的采訪。這畢竟是一個沉重的話題,她也有些沉重地說:“誰也沒想到會發生這樣的事情,她才十七歲,正是人生中最美的年齡。她年齡不夠,是以暑假工身份進入公司的,現在事故已經發生,因為招收未成年工,我以及我們公司,都已經做好了接受處罰的準備。”
我問,你了不了解她的家庭情況?孟小飛說:“基本了解。她父母原來也是我公司員工,大約是2013年9月來的,去年10月因為生病,就雙雙離職了。今年年初,她媽媽因為病情惡化,治療無效去世了。”
我的心情原本就已經很沉重了,聽到這里,不由更加沉重起來,問萌萌的媽媽患的是什么病,怎么會死得這么年輕。孟小飛說:“還不是為了掙錢。她父母都是噴漆工。噴漆車間你是知道的,污染很大,在那樣的環境下,連續工作時間不能超過兩年。可你知道嗎,他們干這一行,卻已經超過十年了!十多年一直干噴漆,你說能有活命嗎?”
孟小飛是個非常熱情的姑娘,這番話卻讓我心底涌出一片悲涼來。這不關講述人的事,而是事件本身就是凄冷的色調,再溫暖的語言也無法改變。我沉默了,好半天才問,他們,怎么會這么傻?她說:“鬼才知道!因為工作環境的原因,噴漆車間缺員很大,而且很難招人,我們一般都是來者不拒。但每個員工,我們也都不會讓他干滿兩年,因為職業病很難處理,誰都不愿惹事上身。這對夫妻不但擁有健康證,而且看上去老實巴交的,不像是奸猾之徒,加上用工緊張,我們就收下了。其實他們早就患上職業病了,好在病發之后沒有糾纏,而是結賬走人。”
孟小飛長長地嘆了口氣,接著說:“之前我們招工,都要求對方提供健康證明,但經歷這件事后,我們也學乖了,不讓員工自己提供了,而是親自帶到醫院檢查。”
我說這就對了。按說噴漆這樣的特殊工種,是應該給員工定期體檢的,預防職業病發生。她說:“是的,現在我們每隔半年就要給員工體檢了。以前我們總以為短短兩年應該不會發生問題,現在不敢這樣大意了。哦,對了,雖然這個夏萌萌是我招進來的,但一進車間,就不歸我管了,要進一步了解她的情況,得采訪包裝車間主任。”
我說好,請幫我約一下吧。她笑笑說:“已經幫你約好了,你一進辦公室,我就把短信發了過去,現在也應該到了。”孟小飛話音剛落,就響起了“篤篤篤”的敲門聲。
孟小飛說了聲請進,一個穿著工作服,扎著馬尾辮的女孩就推門走了進來。這女孩看上去比孟小飛還要年輕,還要漂亮,只是有些拘謹和靦腆。孟小飛招呼她坐下,給她倒了杯水,介紹說:“這是《莊城日報》的應記者,以前也來采訪過我們公司,我們已經是老朋友了。夏萌萌的死與你沒有關系,你不要緊張,好好接受采訪就是。”
看著眼前這個年齡與我相仿的女孩,我心里突然生出一種親切感來。其實我也只有高中學歷,由于父親早逝,沒能讀上大學,十七歲就出來打工了,因熱愛文字,一來莊城就在報社當臨時工,通過五六年的學習和打拼,漸漸從臨時工過渡到實習記者、記者和首席記者。雖然這些年我也考出了本科文憑,但畢竟是自考的,沒有接受過正規高等教育,不能自稱大學生。
孟小飛繼續介紹:“喏,她叫東方翠,是夏萌萌的老鄉。”
東方翠的臉色明顯有些憔悴。她說:“應記者你好,我知道你想采訪夏萌萌的事。你不用問,我會把我所知道的都告訴你。我來自西部山區,和夏萌萌是同一個村的。夏萌萌的父親名叫夏國,是我舅舅的表哥。夏萌萌高中還沒畢業就輟學了,因為她還有一個弟弟和一個妹妹,她父親已經明確表態,只能繼續供兩個小的上學,她要么嫁人,要么出來打工。那是一個很漂亮很乖巧的女孩,她不光是我們村的村花,還是鄉中學的校花。估計你只知道我們公司的名字叫‘百強,但卻不了解這個‘百強的含義。我們老板是個女的,小時候家里很窮,十五歲就出來打工了,這個公司是她一手創辦的,她立志要帶出一百個跟她一樣的女強人,于是就把公司命名為‘百強杯業,所有管理人員都是女生,每個中層管理做到三十歲,她就鼓勵她出去創業。從我們公司走出去的女老板,都已經有十七八個了。”
我示意她停下,問坐在旁邊的孟小飛,真是這樣嗎?孟小飛回答:“真是這樣的,我們老總的確了不起,她的胸懷和魄力,是很多男人無法比擬的,不但是我們崇拜的偶像,更是我們人生的導師。再過兩年,我也要拿著在這里掙到的所有積蓄,出去創業,打拼天下。”
雖然在這個城市待了五六年了,我還是第一次聽說百強老總是這樣一位令人驚嘆的巾幗須眉,心中不僅有佩服,還有慚愧。
東方翠端起紙杯喝了一口水繼續往下說:“我們老板第一眼看見夏萌萌就說,這個女孩兒如果肯走正道,將來一定是個女強人,事業會比我們都做得大。說著,她又搖了搖頭,嘆了口氣。她的意思我知道,這年頭這樣漂亮這樣年輕的小女孩,很少能有我們這樣拼命的了。夏萌萌是來投奔我的,老板了解情況后也交代過,叫我適當照顧她。我故意給她安排比較輕松的活兒,只讓她貼貼商標,疊疊紙盒,并且不用加班,工資卻跟大家一樣。可是她很不安分,不好好地待在自己的工位上,老是去找那些來打暑假工的男孩玩。因為年齡不夠公司不能接收,我叫她以暑假工的名義進廠,先混滿十八歲再說。沒想到她……竟然這樣走了,她父親已經接到電話,明后天就會趕到,我……我不知要怎么跟他交代。”
說到這里,東方翠的眼里淚光閃閃,臉上也現出悲傷的神情。我和孟小飛安慰了好半天,她才平靜下來,繼續往下說:“她不光喜歡在上班時間里找男孩子玩,下班后更喜歡在公司門口的馬路牙子上跳舞。她長得漂亮,又喜歡穿素雅衣裙,路燈下晚風一吹,簡直飄飄欲仙,美妙至極,不但男人喜歡,女人也很羨慕。對她那樣年紀那樣清純那樣美麗的小女孩,你只有羨慕的份,絲毫也嫉妒不起來。聽說,車間里那個長得最帥氣的暑假工就很喜歡她,甚至還給她送過花,和她牽過手。”
我問那男孩叫什么名字,東方翠說:“他叫肖蓉,來自我老家的省城,二十多天前就離開了,據說是一個名牌大學的大學生。那段時間夏萌萌幾乎每天都跟他在一起,你可以去采訪他,他一定知道夏萌萌心里的真實想法,一定知道她為什么喜歡在路牙子上臨風起舞。”
我再次問起夏萌萌的家庭情況,東方翠說:“十多年前,夏萌萌家的房子被大火燒成一片白地。那年她才三四歲,妹妹剛出生。他父母原本都是老實本分的莊稼人,只知道一年到頭守著土地過日子。按照當時我們老家的土政策,農村二女戶還能再生一個孩子,但是要交罰款。為了生男孩,她家把豬和牛全都賣了來交罰款,后來又發生火災,變得一無所有。走投無路的夏國只好拖著一家四口,踏上了茫茫打工路。他們從廣東打到福建,從福建打到潛龍,先后換了五六家公司,最后一站就是這里。喏,她弟弟就是在廣東生的。因為噴漆工資高,為了重建家園,他們一直都當槍手。現在房子建起來了,家也像個家了,可是,萌萌的媽媽,卻這樣病死了,她爸爸也全身浮腫,再也打不了工了。”
“夏國原本是想讓萌萌出來打工掙錢的,”東方翠喝了口水繼續說,“可是,他做夢也沒想到,他的寶貝女兒,卻這樣走了,走在人生的花季雨季,走在車來車往的馬路邊,走在通往金水灣豪華別墅群的馬路上。”
說著說著,東方翠又哽咽起來,淚水滾落一地。她很傷心,也很自責,邊哭邊說:“我真的好后悔,那么漂亮的一個女孩,早知道她會這樣,我就應該多個心眼,多抽點時間出來照顧她,別讓她到處亂跑。或者,我多給她分點活也行,讓她天天加班,沒時間出去。”
我安慰她說,人各有命,現在事情已經發生,神仙也無法從頭再來。東方翠抬起頭來,抹了抹眼淚,有些傻氣地問:“應記者,聽說達到光速,空間只是一條直線,時間已經停止,而超過光速,時間和空間就會成為負數,也就是說人是可以穿越時空,讓時間倒流的,是不是只要超過光速,萌萌就能活過來?”
沒想到這個看上去有些拘謹有些靦腆的感性女孩,居然會有此一問。我愣了愣,問是誰告訴她的。她說:“就是那個肖蓉呀。肖蓉的任務是打包。打包你應該知道吧,就是把流水線上下來的成品裝進紙箱,然后搬上板車,拉到成品倉入庫。這是我們車間里最苦最累的活,可他卻干得有聲有色。工作之余,他非常喜歡天馬行空地給身邊員工講這些烏七八糟的東西,有次我巡視車間,正好聽見他在說如何穿越時空。那天,夏萌萌也把疊紙盒的工位往前挪移,一邊干活一邊聽得津津有味。”
我說,這是愛因斯坦的相對論,是不可能成為現實的,光速已經是極限速度了,只能接近,但不能達到和超越,超越時空、讓時間倒流只是一種夢想。夢想一般都是無法實現的,只是一個努力的方向與奮斗的動力。對了東方,你有沒有肖蓉的聯系方式?
孟小飛噗地笑了下,說:“應記者,我幫你糾正一下,她姓東,不是姓東方,在我們公司里,大家都叫她冬菇涼,也就是冬菇已經涼了的意思。”
我呵呵地笑了下,抬眼看看東方翠,還真有點長得像冬菇。東方翠也笑了下,說:“我這個姓有點奇怪,名字中又帶了個‘方字,大家都以為我復姓東方。哦,那個男孩的電話我有,可卻打不通了,估計是個臨時的本地號碼吧,他離開后就不再使用了。”
我問在車間里邊,還有跟夏萌萌比較要好、經常在一起玩的人嗎?東方翠說:“有的,有一個叫劉麗的女孩兒,她們是一起進來的,要不我帶你去采訪她吧。”
我說好的。于是向孟小飛告辭,跟著東方翠進入包裝車間。
5.女工詩人
百強杯業是莊城名副其實的百強企業,生產的不銹鋼保溫杯更是全國名牌產品,其包裝車間擁有十三條流水線,一條流水線上有十七八名女員工和一名男員工,此外還有壓底、壓蓋等十幾個單獨工位,一個二十幾歲的女孩,能把這么大的車間管理得如此規范,的確很不容易,透過嬌弱的軀體與靦腆的神色,我仿佛看見了她異常強大的內心。其實有很多看似弱小的東西,都非常值得我們敬佩,只是我們很難發現他們堅強的另一面而已。
在第八條流水線上,我們找到了那個名叫劉麗的小女孩,把她帶進東方翠的辦公室。知道我的來意后,劉麗深深地嘆了口氣說:“我是湖北的,但能聽懂他們的家鄉話。萌萌與肖蓉,都很喜歡用家鄉話交流。是的,肖蓉很喜歡萌萌,可是她說,她是不會嫁給他的。其實萌萌也很喜歡肖蓉的,肖蓉不但帥氣,陽光,而且知識非常豐富,反應非常靈敏,是個非常優秀的青年。聽說他曾經是個高考狀元,還是個名牌大學的高材生,打工的目的就是來工廠磨練意志、體驗生活。可惜他喜歡的不是我,要是他肯追我,我保證已經答應一萬次了。”
我仔細端詳了劉麗一眼,她名字雖然普通,但身材長相卻相當不俗。再隔著窗戶看看車間里的員工,每個都長得像模像樣。東方翠說:“我們車間的員工都還長得不錯吧?我們老板是個大美女,原來也是做包裝的,所以對包裝車間的員工在身材和相貌上都有一定要求。”
我啞然失笑,心想有必要嗎?問劉麗萌萌為什么喜歡肖蓉卻又不答應做他女朋友,是因為年齡還小嗎?劉麗說:“才不是呢,好多比她小的女孩都換了好幾個男朋友了,現在的女孩你又不是不知道。她說,嫁給他一定會吃苦的,說不定還會像她媽媽那樣,她才不會那么傻呢。”
我又問,那萌萌希望找一個什么樣的男朋友呀?劉麗說:“這個她可沒說。我只是聽她說,她已經跟肖蓉說清楚了,只能做他的臨時女友,陪他牽手逛街什么的,不會做他真正的女朋友,他一離開,她就要正式找男朋友了。至于她跟他說了些什么,只有他倆知道。”
我也二十多歲了,對于某些人生問題,已經到了敏感時期,看著有幾分姿色,又有幾分天真的劉麗,忍不住問:“那你呢,劉麗,你想找個什么樣的男朋友?”
劉麗臉一紅,很不自然地笑了下,說:“你怎么知道我想找男朋友了?”
我說人之常情唄,到了這個年齡的女生,誰的心里沒有藏著個——夢想?我本想說成“春夢”的,突然感覺不妥,就改成“夢想”了。誰知這一改口,卻又引出另外一番故事來。
劉麗恍然大悟,臉色也恢復正常,一臉輕松地說:“嘿嘿,你們別笑,其實我也是有夢想的,我最大的夢想就是當個土豪,很任性的土豪。你們聽說了嗎?前幾天有個土豪的女士,花了三千五百多萬,買了個小島給她女兒當玩具,比爾·蓋茨和喬布斯都沒這么瀟灑呢!”
我和東方翠都忍不住撲哧笑了下。這原本是個無意間聊起的話題,但卻提起了大家的興致。我想,劉麗說的,或許就是大多數人的夢想吧。劉麗看了我一眼,繼續往下說:“其實我也知道這個夢想很不靠譜,說著玩兒就行了。我真正的夢想就是找個好老公嫁掉,以后不用繼續打工。肖蓉那個男孩,就很符合我的要求,如果嫁給他,相信我一定能夠得到自己想要的生活:每天逗逗孩子,陪陪老公,看看電視;然后打打牌,逛逛街,一年再出去旅游三四個地方。你們看,我的夢想多么淳樸,多么實在。可是,這也只是夢想而已,估計很難實現,除非我也有冬菇涼或應記者的本領。”
我和東方翠再次被她逗樂,原本沉悶的氣氛開始活躍和輕松起來。東方翠說:“她只比萌萌大一歲,但卻比萌萌成熟多了。”
我說是的,她的確比萌萌成熟。我發覺劉麗不光年輕漂亮,而且聰明伶俐,應該是個很討男孩喜歡的角色,便笑著問她如果夢想實現不了,該怎么辦呢?劉麗說:“我已經想好了,過段時間去找肖蓉,直接向他表白,他答應就答應,不答應就拉倒,大不了繼續回來上班,今后自己創業,就算成不了土豪,當個小老板也好。女人嘛,只有在經濟上能夠獨立,才有資格談情說愛。”
東方翠補充說:“后面幾句,是我們老總在員工大會上說的。”
我再問劉麗,你知道萌萌有什么夢想嗎?她說:“我們沒有在一起討論過這個話題,但她說了,作為一個女孩,就要活得瀟灑,活得自由,活得美麗,活得像電視里的神仙姐姐。喏,她最喜歡的人物是《神雕俠侶》里的小龍女,也喜歡把自己打扮得像個小龍女,下班后就在馬路牙子上隨風飄舞。”
我問她,萌萌這樣做的目的你知道是什么嗎?她說:“不知道。肖蓉還在的時候就曾經勸阻過她,可哪里勸阻得了,于是肖蓉只好站在馬路邊上陪著她,幫她看住過往車輛,她飄下馬路的時候就張開雙臂保護她。我只能遠遠地看著,心里羨慕得要命。他們一個長得絕美,一個長得超帥,可以說是天生地造的一對。他注定是來保護她的,你看他剛走不久,萌萌就被車子撞飛了,所有的夢想和美麗,全都灰飛煙滅。”
是的,所有的夢想和美麗,全都灰飛煙滅,雖然直到此刻,我們誰也不知道萌萌的夢想是什么。劉麗接著說:“我想,萌萌的夢想應該就是要活得像個神仙,不但瀟灑自由,而且還要美麗。可是這怎么可能?哦,我明白了,只有黃昏時分,換下工作服,穿上連衣裙,在道牙子上伸展雙臂、仰望天空、臨風飄舞的時候,萌萌才是最美的。也只有那個時候,她才最開心,最快樂。可是,這么單純、這么美麗的一個小女孩,在失去肖蓉的保護后,不到一個月,就真的乘風歸去了,不但帶走了她的美麗,也帶走了她的夢想。也或許,帶著夢想和美麗乘風歸去,才是一個女孩最好的歸宿。”
看著劉麗一臉悵然的樣子,我突然發現,她很像一個人。我在腦海里努力搜索了半天,還是想不起那人是誰,只好對她說:“劉麗,我突然發現你很像一個人,一個女詩人,前幾天還在一本雜志上讀到過她的作品,也看到過她的照片。照片很小,但很像你。”
劉麗仿佛什么也沒聽見,自顧自地朗誦起來:
當所有的花兒都學你綻開
當所有的蝴蝶都學你飛翔
月亮的笑容隱藏在云的背后
布滿晚霞的天空
也在遙遙地向你招手
是的,就是這首,我讀到的就是這首詩。我驚愕不已,怔怔地看著眼前這位普通的包裝女工,簡直有些無法相信這是事實。劉麗背完這段詩歌,無限傷感地說:“這首詩就是寫給萌萌的,你無法想象她在道牙子上的舞姿有多美,特別是她閉著眼睛往下跳的那一瞬,還有肖蓉伸開雙臂保護她的那一刻,簡直就是一首詩,可惜我寫不出那種意境來。”
我想起來了,這首詩的作者叫做“云想衣”。我問,云想衣是你的筆名吧?劉麗搖搖頭說:“它是我的本名。我本來是姓云的,因為父親死得早,媽媽帶著我改嫁。繼父姓劉,就給我重新取了個名字叫劉麗。‘云想衣裳花想容,其實我也很想念肖蓉的,雖然我們只相處了一個多月,而且這一個多月中,我一直都在給他們當電燈泡。驀然回首,才發現那段當電燈泡的日子,才是我最美好的回憶。”
說完,劉麗長長地嘆了口氣,淚水汩汩地流了出來,好半天才問:“應記者,你能去采訪一下肖蓉嗎?如果去采訪他的話,請幫我告訴他一聲,有個名叫云想衣的女孩,每天都在想念著他,希望他好好讀書,將來有所作為。”
這是一個癡情的女孩,也是一個少有的才女。可是上天的不公,讓她有著一個悲苦的身世,讓她過人的才情,就這樣淹沒在這個民營企業的包裝車間里。那一刻我想,要是我足夠強大,一定要把她帶離這個車間,這個環境。可是我不能,我的弱小不足以支撐我的善良,只能答應她說,我一定會去采訪他的,也一定會把你的話帶到。在你所有的夢想中,難道沒有“詩人”這一項嗎?
劉麗淡定地笑了下,說:“于我來說,‘詩人只是一種安慰,而不是夢想。夢想太遙遠,而詩歌太親近,我不想在遙遠與親近之間選擇疏離。我有我的追求,在追求的過程中如果永遠有詩歌相伴,無論結局如何,都是一種滿足。”
是的,這何嘗不是一種灑脫的生活態度,可惜持有這種生活態度的人卻越來越少了,如今幾乎所有能寫幾句分行文字的人,都把“詩歌”當成了追名逐利的工具,而不是相伴一生的精神食糧。東方翠無法進入這種境界,人雖然坐在旁邊,心卻不知飛到哪里去了。
我伸手與劉麗相握,鼓勵她說,每一道溪流奔走的方向都是大海,中途不管有多少懸崖峭壁,就算粉身碎骨,它們都會生生不息地勇往直前,相信你也一樣。她激動地點著頭,好半天才弱弱地說:“謝謝!”
6.林城奇遇
在百強杯業的采訪到此結束。我不是為采訪夢想而來,無意間卻觸及了很多人的夢想,而且,她們無一例外,都是女人。
回到家里,打開電腦,輸入一個標題——《追夢的人》。看著這個標題我構思了很久,始終難以下筆。最后下定決心,還是去找一趟肖蓉吧,或許他就是一把鑰匙。
我再次撥通孟小飛的電話,問她有沒有肖蓉的聯系方式。孟小飛回答說:“我今天早上還試過,他的手機打不通了,緊急聯系人的號碼也無法接通,不過我這里還有他的家庭地址。”
我說那把地址給我吧,我要親自去他家一趟。孟小飛說:“他家很遠的,一千六百多公里呢。”我說管不了那么多了,為了這篇稿子,再遠的路我也要去走。很快,孟小飛就把肖蓉的家庭地址發了過來:林城市逢川路烏撒街17號4棟一單元。
拿到地址后,我連忙趕往報社,向總編作了匯報。總編猶豫再三,最后還是批準了這項采訪任務。我訂了一張開往林城的動車票,于黃昏時分,背著簡單行李和電腦出發了。
十多個小時后,火車正點抵達林城。走出林城火車站,剛好是早上八點,到處一片迷蒙,東南西北無法分清。我在網上查過了,林城不但是座山城,還是全國森林覆蓋最廣的省會城市,一年之中雨多晴少,秋季多霧。
看來趕上霧天了,坐公交前往目的地的打算有點難以落實。
二十分鐘后,出租車戛然停下。我問到了嗎?司機說到了,這里就是烏撒街17號。
付完車費,要了發票下車,前方不遠處蒙蒙眬眬的仿佛有個崗亭,心想這個小區還不錯嘛,物業管理很到位。可是走近一看,我立即傻眼了,一顆心被唬得砰砰直跳。原來站崗的不是保安,而是軍人,兩名全副武裝、軍姿筆挺的解放軍戰士!
愣愣地站了好半天,我才想起給孟小飛打電話,問她肖蓉的地址有沒有搞錯。孟小飛回答說:“不會錯的,這是從人事檔案里調出來的,他身份證復印件上寫的也是這個地址。”
掛了電話,我腦海里一片茫然,不知如何是好,也不知來到了什么地方,看上去不但威嚴而且神秘,簡直嚇死人。算了吧,也許一切都只是一個美麗的錯誤,就像夏萌萌選擇在馬路牙子上翩翩起舞。我拍拍胸脯,做了幾個深呼吸,遠遠地瞟了崗亭一眼,轉身,想走。
“喂!干什么的?想找誰?”
聲音冰冷、威嚴、中氣十足,有一種令人不敢抗拒、也不敢逃離的感覺。我只好站住,背對崗亭說,請問這里是烏撒街17號嗎?我找烏撒街17號。
那個威嚴而又冰冷的聲音回答:“是的,這里就是烏撒街17號。”
我轉過身來,向前走了幾步,這才看清問我話的原來是個十八九歲的小兵。小兵挺胸收腹,看上去樣子挺威嚴,其實一張臉早就紅了。繃緊的神經立馬松懈下來,我不由輕松地笑了下,再問,我想去4棟一單元,應該怎么走?
士兵反問:“您找誰?”語氣里已經沒有了先前的冰冷,似乎也失去了應有的威嚴,反而帶著恭敬與溫暖。
我連忙說我找肖蓉,一個男孩子。士兵回答說:“他已經上北京讀書去了,寒假才能回來。”
我說我有急事,因為聯系不到他,才從潛龍省莊城市趕過來,他不在能找到他家里人也行。士兵說:“那您得先登記,我們再聯系主人,主人同意后才能讓您進去。”
我說好,到哪里登記?士兵示意我走進門衛室。門衛室里還有兩個當兵的,他們先是檢查了我的隨身行李,然后再登記了我的身份證、記者證和動車票,撥通一個電話說:“報告首長,我是門衛,有人從潛龍省莊城市趕過來找肖蓉,可以讓她進來嗎?”
對方遲疑了一下,聽聲音是個中年婦女,問是男的還是女的。士兵說是個女的,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孩。對方又遲疑了一下才說:“那就讓她進來吧。”
士兵把我帶出門衛室,沿著林蔭小道走了幾十米,轉了兩個彎,指著不遠處的一棟青灰色別墅說:“那就是4棟,一單元在左邊,可直接上二樓。”
白霧茫茫,一切都仿佛是在睡夢之中。我傻傻地看著士兵問,這是什么地方?士兵驚訝地反問:“你不是記者嗎?怎么不會看牌子?這里是省軍區大院啊。再說你不是認識肖蓉嗎,他怎么沒告訴你?那幾棟小別墅就是將軍樓,只有副司令以上級別的首長才能住。”
我有些不敢相信地問,肖蓉的爸爸也是將軍嗎?士兵說:“當然是啦,我們司令不是將軍誰是將軍?怎么啦,您難道不是肖蓉的女朋友?”
我連忙說不是不是,我只是他的普通朋友。好了麻煩您了,我先過去了。
我暈乎乎地走著,不知過了多久,也不知是怎么走的,就來到了4棟一單元門前,一個五官端正、儀態大方、整潔樸素的中年婦女問:“你是肖蓉的朋友嗎?”
我連忙說是的,我是他在莊城認識的朋友。
中年婦女說:“這個孩子,自從考上大學,每個暑假都被他老子派出去打工,第一年去了深圳,第二年去了廈門,今年嘛,去了你們莊城。還不曉得他表現如何呢。”
我連忙說很好的,阿姨,他很優秀,誰都喜歡他。您——就是他媽媽吧?
中年婦女說:“不是,我只是他家的保姆。首長上班去了,你有什么事就跟我說吧,首長回來我會轉告的。首長還在部隊當師長時我就來到他們家了,肖蓉這娃兒是我看著長大的,就像我自己的孩子一樣。”
我說我沒什么事,只是想跟肖蓉通個電話,告訴他一件急事。
保姆猶豫了好半天才說:“看你千里迢迢的趕來不容易,我就告訴你他的手機號碼吧。”
說完,保姆念了一串數字,我連忙用手機記錄下來。保姆邀我上樓坐坐,我哪里還敢上去,連忙說我不上去了,有他電話號碼就行了,我不會打擾他的,請您放心。
保姆微微一笑,說:“他也跟我說起過你,他說如果有一天你找來,就讓我好好接待你。喏,他有件東西要我轉交給你,你還是跟我來吧。”
我知道她誤會了,肯定是把我當成夏萌萌了。我本來應該拒絕的,但確實真的很想知道他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么,更想知道萌萌的夢想到底是啥,于是就跟著上了樓。
其實這座別墅也不是很氣派,跟莊城金水灣那些金碧輝煌的豪華別墅比起來,就土氣多了,不過這里的莊嚴氣象,是金水灣永遠偽裝不來的。我沒想到肖蓉的父親貴為省委常委、一省司令,家里卻相當簡樸,電器和家具都是舊的,與我想象中的高干家庭很不相符。
保姆招呼我坐下,給我倒了杯水說:“這客廳里的家具,都是從蓉城搬過來的,首長在那里當過副軍長。這些家具跟我一樣,已經跟隨首長一家十幾年了,一件都舍不得丟。”
說著,保姆走進一個小房間,捧出一個木匣子交給我說:“肖蓉上學前把這個東西交給我,說如果有一天莊城有個女孩找來,就把它轉交給她。”
我鄭重地把木匣子接了過來,放進隨身包里。保姆說:“如果我沒猜錯,這匣子里的東西,應該是他母親的遺物。”
我吃驚地問,難道,他媽媽已經不在了嗎?保姆說:“他只有兩歲的時候,他媽媽就犧牲了,現在的這個,是他繼母。不過繼母對他挺好的,把他當成親生兒子疼,這個你放心吧。”
聽保姆的口吻,已經完全把我當成肖蓉的女朋友了,這讓我既感到惶恐,又感到羞愧,汗水止不住地流了出來,喝完一杯水就趕緊告辭。
保姆把我送到樓下,我幾次差點把木匣子還給她。走出院門,我逃也似地向前疾走了一兩公里。此時大霧慢慢散開了。其實林城還是挺漂亮的,比想象中繁華。我找了一家普通賓館住下,訂了當晚返回的車票后,才給肖蓉發了條短信:萌萌走了。
7.謎底揭曉
短信發出后,我一邊寫稿一邊等待,直到下午3點,才把他的回復等來:“你是誰?萌萌怎么了?”
我告訴他:“我是萌萌的朋友。萌萌前天晚上走了,去了天堂。”
此后一直沒有他的信息。直到晚上9點,我已坐上了返回莊城的列車,才又收到他的短信:“我已上車,趕往莊城。”
我知道他心里一定很悲痛,所以沒有打擾。第二天早上返回莊城,肖蓉早就到了。他坐的是高鐵。后來聽劉麗說,她們把他帶到出事地點,他就跪在道牙子前放聲痛哭,說早知如此,就把她帶走,天天守著多好。
我見到肖蓉的時候,已經是下午兩點了,在莊城殯儀館。萌萌的父親夏國也趕到了,明顯看出那是一個飽經滄桑的男人,雖然只有四十多歲,但看上去好像有六十來歲了,不但一臉憔悴,而且還佝僂著身子。
萌萌的告別儀式非常簡單,只有孟小飛、東方翠、劉麗、夏國、肖蓉和我參加。我已經把木匣子還給了肖蓉,肖蓉把它放在萌萌的靈前,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得非常傷心。他想把木匣子跟著萌萌一起火化,但夏國堅決不同意。
我本想采訪肇事者的,但卻被他老子阻止了。他叫了兩個穿黑西裝扎藍領帶的男人攔住我說,再敢向前一步,就讓我遭遇同樣的車禍。萌萌火化的第二天,夏國帶著八十萬元賠償款和百強杯業給的二十萬元補助金,匆匆回家去了,把善后工作托付給肖蓉和我。
處理完萌萌的后事,為盡地主之誼,我請肖蓉吃了一頓晚餐。晚餐非常簡單,就在報社對面的一家小餐館里,只有三菜一湯。肖蓉依然一臉憔悴,這個非常陽光、非常帥氣的小伙子,因為萌萌的離去,幾乎到了崩潰的邊緣,在我的再三勸慰下,才勉強扒了幾口飯。
萬家燈火,月白風清。吃完飯后,我們來到莊江邊上。我問他能告訴我嗎?你想送給萌萌的是什么東西?肖蓉說:“是我的夢想。”
我驚奇地問,夢想?什么樣的夢想可以放在匣子里?肖蓉說:“其實,那只是我媽媽的軍銜和軍功章。我爸爸參加過自衛反擊,曾經多次負傷,最后一次負傷是在汶川抗震現場,腿差點斷掉;我媽媽在我兩歲時就犧牲了,她犧牲時是上尉軍銜,立過三等功兩次,二等功一次。”
我懂了。說你是英雄的后代,你身上流淌著烈士和英雄的鮮血,你的夢想,就是繼承母親的遺志,當一名真正的英雄。
肖蓉說:“是的,還是你懂我。萌萌曾多次問我的夢想是什么,我沒有告訴她,怕她不理解。她倒把她的夢想告訴了我,她說,她最大的夢想就是嫁個官二代或富二代,然后擁有很多很多錢。她還說,她也很喜歡我的,但卻不能嫁給我,因為我不符合她的結婚條件。”
肖蓉輕聲地啜泣著往下說:“我喜歡她,我喜歡她的美麗和清純,我想總有一天,我一定能夠改變她。可是,這一天永遠不存在了,她已經走了。你知道嗎?她每天在道牙子上賣萌晃蕩,就是為了吸引那些所謂的官二代或富二代。直到今天早晨看見她父親,我才真正地讀懂她,她是想利用自己的婚姻,來改變一家人的命運。應記者,你說她是不是太傻?”
我只有嘆息的份,說人各有命,不,是人各有志,就算她還在,你們也不可能在一起,那只能是一個夢想,你,或者她的另一個夢想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