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芳
昆曲發展至今已有六百多年的歷史。歷史上,昆曲與時代文化潮流大體存在緊密期、脫節期、探索期三個階段。當昆曲大興,風靡一時之際,昆曲本身即引領時代文化大潮,文化潮流中的新興因子如能為昆曲所用,能使昆曲更緊貼時代,保持新鮮與生命力。昆曲在其發展的不同階段與文化潮流之關系影響到了昆曲之命運。
一、緊密期
此階段從元末顧堅改進昆山腔一直到清代“花雅之爭”前。這一時期是昆曲由興起到發展再到全盛的上升期,也是與時代文化潮流關系密切的時期。昆曲以兼容并蓄、不斷學習吸納的態度對待流行事物,形成了自己的特征,奠定了在戲曲界的地位,本身也引領了這一時期的文化潮流。
首先是音樂。顧堅改革流行于昆山的南曲,即昆山一帶的里巷歌謠,這使得昆山腔既出于民間,又在一開始便與文人士大夫趣味聯系在一起。其后魏良輔的改革對昆山腔的興起,起了重大作用。他吸取了當時流行的海鹽腔、弋陽腔等地方戲曲的諸多長處,又發揮昆山腔自身流麗悠遠以及北曲結構嚴謹的特點,運用北曲的演唱方法,形成了集南北曲優點于一體的新聲。另外,樂器方面,魏良輔改昆山腔清唱形式,以笛、簫、笙、琵琶等為伴奏樂器,形成了昆山腔細膩優雅的特點。從昆山腔的興起來看,它同時吸收了當時南方的民間流行樂曲和聲腔的優點以及成熟的北曲之優點,又對當時的樂器善加利用,這是對當時流行的音樂文化的巧妙吸收運用。而昆山腔也善于吸納新的曲調,將南北曲加以融合,創造出南北和套的結構形式。這樣,改革后的昆山腔引領潮流,形成“四方歌曲必宗吳門”,人人爭學昆山腔的情景。
從文人角度考察昆山腔與時代文化潮流關系,明中后期文人參與戲曲活動,實現了昆曲與時代學術思潮的深層次融合。
首先是文人寫劇風氣。最先用昆山腔寫作傳奇的是梁辰魚,當時的梁辰魚是戲曲界的熱門人物,歌兒舞女,以沒有得梁辰魚親授為不祥,他寫作的《浣紗記》是當時士人、百姓關心的“昏君寵幸奸佞而誤國”的題材,因而盛行于世,對昆山腔的發展繁盛起了重大促進作用。明代前期,文人寫劇較少,明中后期文人戲曲創作廣為盛行,昆山腔由于流行而頗受歡迎,所以文人的傳奇創作多用昆山腔演出。明代后期,由于朝政腐敗、社會黑暗,東林黨等反權奸、市民暴動等事是當時社會關注的熱點,明代文人大膽用傳奇這種形式創作了大量時事劇,這些時事劇一方面反映了社會熱點,也間接賦予昆曲關注現實的特征和更強的生命力。
明代將程朱理學確立為官方統治哲學,明成祖還編纂《五經大全》《四書大全》《性理大全》頒行天下,從科舉應試到學校教育,內容都是以被明代統治者精心修改過的儒家經典為主,這也使理學走向僵化,由此反理學聲音出現,心學大盛,有識之士高舉“情”的大旗反對理學禁錮,如李卓吾、湯顯祖等,反禮教、倡真情的傳奇作品盛行,昆曲也就隨之反映、宣傳了心學思潮。
明代后期到清初,文人貴族蓄養家班也是一種流行風氣。由于昆山腔的流行,家班主要以唱昆曲為主,文人自己寫劇并由家班排練,成為當時之雅事。如李漁、阮大鋮的家班都聞名一時。家班主人一般精通音樂,他們能親自指導藝人,因此演員水平較高,進而促進了昆曲表演藝術的發展。
其次,明代文人還喜好集會、喜好狎妓。每年文人都在蘇州舉辦虎丘曲會,引來觀者如云,這自然也提高了昆曲的影響力。明代文人狎妓風氣,客觀上使得一部分歌妓昆曲表演技藝高超,促進了昆曲在文人、歌妓間的流傳發展。
可見,昆曲的發展與明末清初文人貴族階層流行的文化風氣有很大關系,也形成了昆曲的文士化趣味、辭曲高雅等特點。在文人主導戲曲的明代,昆曲在上層社會流行,占據著戲曲的主流地位,在全國發展繁盛,但同時也埋下了衰落的根由。
第三,從昆曲的適應性來看。昆曲的特點之一是載歌載舞,抒情性強,武戲本非昆山腔表演所長,擅長武戲的是弋陽腔。昆山腔吸收了弋陽腔表演武戲傳統,把武術雜技舞蹈化,融入昆山腔表演,使昆山腔武戲獲得特殊發展。明代末葉,弋陽諸腔的傳奇演出風行南北,生動的情節、熱烈的場面吸引了廣大觀眾,昆山腔傳奇難以匹敵,于是明末清初的藝人通過演出實踐,緊縮凝煉、刪除枝節,又從劇中選出特別精彩的一出或數出,加以充實、豐富,使之成為可供獨立演出的短劇,由此“折子戲”誕生。“折子戲”以其生動的內容、細致的表演、多樣的藝術風格,彌補了劇本的缺陷,適應了當時社會審美趨勢,增強了競爭力,給乾隆、嘉慶年間的昆曲演出帶來了生動活潑的局面。
第四,昆山腔在舞臺美術方面,也體現出與文化潮流之密切關系。在服裝方面,就吸收了不少明代生活服裝的樣式,經過藝術化加工,使其具有了“藝術化服裝”特點。如明代中后期賜蟒極濫,各色人等,雖未獲賜,也公然服蟒,戲場上也就仿制起來,解決了皇帝的服裝問題;另外,明萬歷年間,顧繡流行四方,昆山腔服裝,也采用顧繡作為裝飾,使得其服裝更具觀賞性。
綜上所述,可以發現昆曲從興起到繁盛期間,緊貼時代,善于博采眾長,為我所用,形成了自己的獨特個性而又保持著新鮮感和生命力,確立了自己的地位。
二、脫節期
從“花雅之爭”后到新中國成立前,昆曲進入衰落蕭條期,甚至一度瀕臨絕境。造成昆曲衰亡的原因是多方面的,難以跟上時代文化潮流屬其一。
首先,昆曲長期流行于上層社會,不斷雅化,尤其是到了清初,更是宮廷鐘愛的戲曲形式,清政府甚至用打壓花部獨尊昆曲的方式來保障昆曲的地位。在昆曲適應上層社會雅士審美需求的同時,不知不覺地失去了更廣闊的民間市場,競爭力下降。
昆曲的劇本,繁盛時期大都是文人為其量身定做的傳奇,所以當清代這種文人主導戲曲的局面失去時,昆曲的劇本質量就沒有了保證。清政府反對文人結社、不準文人抨擊時政,實行殘酷的文字獄,文人多留意科舉無心詞曲,兼受樸學思潮影響,劇本創作漸趨案頭化而不適宜于演出,明末文人與昆曲的獨特關系難以再建。不能從文人那里得到足夠的優秀劇本,普通人又艱于傳奇創作,劇本的陳舊也就使得昆曲難以像以前一樣緊跟時代。另一方面,當普通觀眾的審美趨向逐漸成為戲曲審美文化的主流,昆曲受眾范圍的狹窄也成為束縛其發展的因素。昆曲曲詞趨雅,普通百姓不易聽懂,在有其他戲曲聲腔可選擇的情況下,觀眾自然不樂聽昆曲。昆曲在此時期不再流行,成為難以適應時代變化、趨于僵化的百戲之祖。
清代“花雅之爭”中雅部的失落傳達出另一個信息,即花部亂彈諸腔的流行對昆曲產生競爭威脅。花部方興未艾,從昆曲中汲取眾多營養,而反過來,昆曲的成熟和雅化特征,使得它難以再從地方戲中吸取營養。因此花部各腔在此階段的生命力和競爭力都要強于昆曲。
民國時期話劇引進,文學界興起中國舊劇和話劇之優劣比較的討論,面對白話文的興盛和新的戲劇形式的引入,昆曲生存處境更為尷尬。所幸的是,喜愛昆曲的人一直存在,如吳梅、俞振飛等言傳身教,昆劇傳習所培養了四十多位優秀昆曲表演藝術家,仙霓社和國風蘇劇團的努力演出等等,都對昆曲的保護和傳承起了重大作用。
三、探索期
新中國成立后,戲曲演員身份地位迅速提高,不再被稱為戲子,相關文藝政策對戲曲的發展起了很大的促進作用,這無疑為瀕臨絕境的昆曲帶來了新的發展契機。在這一背景下,1956年的昆劇《十五貫》演出救活了昆曲。《十五貫》的主題切合了當時反官僚主義的時代主題,體現了昆曲曾經有過的關注現實的特色。到改革開放前,昆曲界培養出了大量的昆曲演員。然而由于歷史原因,對昆曲未來道路的探索更多地體現在改革開放后。
從改革開放到現在,昆曲呈現出了良性化發展的局面,這與多方面因素有關。就與時代文化思潮關系而言,有以下幾點應該引起注意。
首先是昆曲的回暖處于傳統文化熱潮的大背景下。隨著中國自身迅速發展,伴隨著民族自豪感漸漸興起的是一股遍及全球的中國傳統文化熱潮,這股熱潮反映在諸多方面。作為百戲之祖的昆曲,自然是中國傳統文化的代表,也因而引起各界關注,其保護與傳承也因此成為熱點,時代為昆曲提供了新的歷史機遇。
其次,當代社會處于藝術形式多樣化、審美多元化時期。電視、電影、話劇等藝術形式與戲曲爭奪觀眾市場,競爭激烈。昆曲在如何保持自己獨特個性同時,如何與其他流行藝術相競爭、保證自己的觀眾市場方面需要進行更多的探索。
2001年,昆曲被列入“人類口頭與非物質文化遺產”,對如何保護和傳承昆曲,昆曲界形成兩種意見,一種是保持昆曲現有品貌,不能用改變來迎合當今流行趨勢,認為昆曲“寧可站著死,不可跪著生”;另一種則是認為昆曲應當適應時代需求,融入現代手段,繼續發展下去,這就產生“是讓觀眾適應昆曲還是讓昆曲適應觀眾”的問題。在這樣的背景下,致力于推廣、發揚昆曲的人有許多新嘗試。一是各個昆劇團改編了許多昆曲劇目,融入現代元素、流行元素,力圖使昆曲煥發活力,也取得了許多成就。二是兩個方向的努力和嘗試。以白先勇和張軍兩個典型人物為例,白先勇打造的《牡丹亭》,運用了一些現代手段,并且在校園大獲成功,他二十年致力于推廣昆曲,認為昆曲文學性很高,欣賞層面主要是知識分子,故而認為應該著力培養年輕的戲曲觀眾,昆曲要多到大專院校表演。另一方面,昆曲演員張軍曾與流行歌手王力宏合作過《在梅邊》,也演唱過《我的M50》,將有六百多年歷史的昆曲與最現代的流行說唱樂rap進行“嫁接”,是一種“走出去”的大膽推廣。二者在不同程度上呈現出昆曲界“保護”與“發展”昆曲的兩種傾向,故而也帶有了如何處理昆曲與時代文化潮流關系的探索意味。
追溯昆曲與文化潮流的關系史,實際上是通過了解昆曲在形成與發展的各個時期對社會文化潮流的認同度與參與度這一視角來整體看待昆曲發展與時代、社會變遷之關系,借鑒歷史經驗與教訓,為昆曲的傳承與革新進行有益探索。藝術的生命力與時代緊緊相連,能與時代共鳴,也就能獲得頑強的生命力。于今而言,昆曲之“雅”是其在長期發展中形成的獨特個性,而要傳承、發展又不可避免地需要走向市場,被列為“人類口頭與非物質文化遺產”并不意味著始終視自身為“遺產”。昆曲曾經在劇作內容和音樂、服裝、表演等多方面建立與時代文化潮流的有益聯系,其嘗試也值得今天借鑒與思考。
(作者為上海戲劇學院在讀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