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宋詞中的孤館意象

張學文

摘 要：宋代的文士在求取功名途中歷盡千辛萬苦，最終或未能走上仕途，因此在獨宿館舍時，開始認真思考他們的人生。此時，館舍不僅是宋代文士羈旅途中食宿之地，更是引起他們人生路上各種辛酸體會的客觀物象。文章主要從孤館意象的形成、孤館意象、孤館意象與其他意象的組合這三方面論述這一問題。

關鍵詞：宋詞；孤館；意象

中圖分類號：I207.2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2596（2016）04-0136-02

一、孤館意象的形成

館舍是羈旅途中供行人食宿的客舍。《說文解字》：“館，客舍也。從食，官聲。”《周禮》：“五十里有市，市有館，館有積，以待朝聘之客。”館作名詞解，客舍也。這個客舍便是供過路人或行人食宿的地方，相當于今天的賓館、酒店。“館”在其他古籍文獻中，如《左傳·僖公五年》：“師還，館于虞。”《楚辭·天問》：“女歧縫裳，而館同爰止。”這兩例“館”作動詞用，表住宿。一直到唐代，“館”皆是作為住宿在客舍或客舍講。如白居易《商山路有感》：“萬里路長在，六年身始歸。所經多舊館，大半主人非。”杜甫《送翰林張司馬南海勒碑》：“野館濃花發，春帆細雨來。不知滄海上，天譴幾時回。”元稹《酬友封話舊敘懷十二韻》：“身名判作夢，杯盞莫相違。草館同床宿，沙頭待月歸。春深鄉路遠，老去宦情微。”同樣，“孤”與“館”二字組合在一起也是始于唐代。在唐代，大多數士子文人為求做官，都要經歷數月的羈旅生活。他們飽嘗了羈旅之苦楚，又未能順利地走上仕途，不免會對人生抱消極態度，因此在住宿館舍時，更覺孤獨，無人理解，懷才不遇之感便涌上心頭，所以把他所居住的館舍稱為“孤館”。賈島《句》：“長江風送客，孤館雨留人。”來鵠《子規》“月落空山聞數聲，此時孤館酒初醒。”子蘭《蟬二首》：“獨蟬初唱古槐枝，委曲悲涼斷續遲。雨后忽聞誰最苦，異鄉孤館憶家時。”

二、孤館意象

孤館意象的形成并被廣泛使用是在宋代。在宋代，大多數封建文人士大夫在求仕過程中或被貶后都要經歷一段羈旅行役的生活。住宿在館舍是他們羈旅行役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求仕之艱難、被貶之苦痛在異鄉途中無處訴說，內心孤凄，“一切景語皆情語”，居住的館舍也就成了他們表達情感的客觀物象。人只有在孤獨失意的時候，才會嚴肅地反省自己，體味人生。夜深人靜時，寂寥清冷的館舍把這些失意文人士大夫對仕途不順的苦悶、對家鄉及戀人的思念、和親朋的離別之恨等情感誘發出來。因此，總的來說，孤館具有四種意象：仕途不順、思念家鄉、思念戀人、離別之恨。

愛國的封建文人士大夫常常希望自己能為國家社稷做出自己的貢獻，以實現自己的遠大抱負。但由于封建制度的不合理性，常常使這些文人士大夫難如所愿，到頭來總是失意落魄，羈旅途中的館舍也就成為他們仕途不順時的物象之一。蘇軾《沁園春》：“孤館燈青，野店雞號，旅枕夢殘。漸月華收練，晨霜耿耿，云山摛錦，朝露清清。世路無窮，勞生有限，似此區區長鮮歡。微吟罷，憑征鞍無語，往事千端。當時共客長安。似二陸初來俱少年。有筆頭千字，胸中萬卷，致君堯舜，此事何難。用舍由時，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閑處看。身長健，但優游卒歲，且斗尊前。”這首詞作于神宗熙寧七年（1074年）十月由海州出發赴密州（今山東諸城）途中，時蘇軾39歲，由杭州通判調知密州。這首詞表明蘇軾和他的弟弟蘇轍都有遠大政治的抱負，但在現實中，卻處處碰壁，懷才不遇，不受當時統治者重用。所以詞人在羈旅途中覺得所居住的館舍也是孤獨的，館舍便有了仕途不順的意象。曹組《青玉案》：“田園有計歸須早。在家縱貧亦好。南來北去何日了。光陰送盡，可憐青鬢，暗逐流年老。寂寥孤館殘燈照。鄉思驚時夢初覺。落月蒼蒼關河曉。一聲雞唱，馬嘶人起，又上長安道。”為了仕途，詞人南來北往，在路途中耗盡了年華，如今鬢發蒼蒼，可仕途依然無著落，心情難免凄滄。寂寥清冷的、只有殘燈相照的館舍更是加劇了詞人對仕途的心灰意冷。這里，孤館便成了詞人仕途坎坷的象征。歐陽珣《踏莎行》：“雁字成行，角聲悲送。無端又作長安夢。青衫小帽這回來，安仁兩鬢秋霜重。孤館殘燈，小樓鐘動。馬踢踏破前村凍。平生牽系為浮名，名垂萬古知何用。”仕途的不順利，加之自己兩鬢斑白，還常常羈旅，獨自居住青燈孤館，這讓詞人發出“名垂萬古知何用”的消極感慨，孤館便成了仕途不順、年華漸逝的象征。秦觀《踏莎行》：“霧失樓臺，月迷津渡。桃源望斷無尋處。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驛寄梅花，魚傳尺素。砌成此恨無重數。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這首詞寫于秦觀被貶郴州后。“可堪孤館閉春寒”這句寫了詞人羈旅郴州客舍不勝其悲的情形。“館”字已經暗示羈旅之愁，說“孤館”則進一步點明客舍的寂寞和客子的孤獨。所以，這里的“孤館”是仕途不順所引起的孤獨。因此，孤館意象表達了對仕途不順的哀怨。

客子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最易想家，一個人在異鄉久了，就會思鄉。黃子行《小重山》：“一點斜陽紅欲滴。白鷗飛不盡，楚天碧。漁歌聲斷晚風急。攪蘆花，飛雪滿林濕。孤館百憂集。家山千里遠，夢難覓。江湖風月好休拾。故溪云，深處著蓑笠。”詞人羈旅中獨宿館舍，各種憂愁禁不住涌上心頭。由孤館想到家鄉，孤館意象便有了思鄉的情感。秦觀《如夢令》：“池上春歸何處。滿目落花飛絮。孤館悄無人，夢斷月堤歸路。無緒。無緒。簾外五更風雨。”詞人獨自居住在館舍，感嘆時光的流逝，而自己還在羈旅中，心情孤寂，夢里夢到回家的路，而現實中又回家不得。羈旅館舍，使詞人想到的是自己的故鄉。無名氏《踏莎行》：“孤館深沉，曉寒天氣。解鞍獨自闌干倚。暗香浮動月黃昏，落梅風送沾衣袂。待寫紅箋，憑誰與寄。先教覓取嬉游地。到家正是晚春時，小桃花下拚沉醉。”在幽深的館舍里，天氣微寒，下馬后獨自登上高樓倚著欄桿眺望遠方的家鄉。因寫信無法寄出，無奈之下，只能空想回家之后的情況來慰藉自己思鄉之情。由此可以看出，羈旅途中的孤館是離家的象征，也是思念家鄉的引線。

羈旅途中，館舍的孤寂清冷，更容易使文士思念的是自己的戀人或妻子。柳永《尾犯》：“夜雨滴空階，孤館夢回，情緒蕭索。一片閑愁，想丹青難貌。秋漸老、蛩聲正苦，夜將闌、燈花旋落。最無端處，總把良宵，祗恁孤眠卻。佳人應怪我，別後寡信輕諾。記得當初，翦香云為約。甚時向、幽閨深處，按新詞、流霞共酌。再同歡笑，肯把金玉珠珍博。”羈旅途中一個人獨居館舍，夜雨拍打空空的臺階，詞人此時內心一片愁云，無法入睡。孤館的清冷引起了詞人對佳人的思念，所以戀情也是孤館意象的一部分。柳永《宣清》：“殘月朦朧，小宴闌珊，歸來輕寒凜凜。背銀釭、孤館乍眠，擁重衾、醉魄猶噤。永漏頻傳，前歡已去，離愁一枕。暗尋思、舊追游，神京風物如錦。念擲果朋儕，絕纓宴會，當時曾痛飲。命舞燕翩翻，歌珠貫串，向玳筵前，盡是神仙流品。至更闌、疏狂轉甚。更相將、鳳幃鴛寢。玉釵亂橫，任散盡高陽，這歡娛、甚時重恁。”孤館獨宿，長夜漫漫，詞人無法入睡，自然便想到曾經的宴會和與歌妓鳳幃鴛寢的歡娛，此時館舍便引起了詞人對以往的懷念。曹組《青玉案》：“碧山錦樹明秋霽。路轉陡、疑無地。忽有人家臨曲水。竹籬茅舍，酒旗沙岸，一簇成村市。凄涼只恐鄉心起。鳳樓遠、回頭謾凝睇。何處今宵孤館里。一聲征雁，半窗殘月，總是離人淚。”“鳳樓”在這里是指妻子居住的地方。詞人由于懷念家中妻子，回頭凝望，但家鄉遙遠，凝望也是徒勞，便暗想今晚獨宿館舍的情景。由對妻子的思念，詞人想到來獨宿的館舍，因此孤館是與妻子分離的象征。

離別也是羈旅行役詞中比較常見的主題之一。離別之苦在獨宿館舍時，最讓人體會深刻。李清照《蝶戀花》：“淚濕羅衣脂粉滿。四疊陽關，唱到千千遍。人道山長山又斷。蕭蕭微雨聞孤館。惜別傷離方寸亂。忘了臨行，酒盞深和淺。好把音書憑過雁。東來不似蓬萊遠。”離別后，臉上的脂粉伴隨淚水流落羅衣，一遍又一遍地唱著陽關曲，卻依然無法緩解離別后的相思之苦。聽到的是細雨的蕭蕭聲，而使內心煩亂的卻是離別。在此，孤館意象是別愁。歐陽修《玉樓春》：“洛陽正值芳菲節。秾艷清香相間發。游絲有意苦相縈，垂柳無端爭贈別。杏花紅處青山缺。山畔行人山下歇。今宵誰肯遠相隨，惟有寂寥孤館月。”這是一首離別詞。伴隨著離別，今宵誰能相隨呢？只有孤館和天上的月兒。由離別想到孤館，表達了離別后的孤獨寂寞。此時，孤館意象便是離恨之情。呂勝己《點絳唇》：“桂子飄香，江南秋老霜風作。自憐漂泊。幾度傷離索。孤館迢迢，滿引村醪酌。情無著。好音難托。又失黃花約。”漂泊中，幾次離別，信件難寄，只能又次失約。在這里，館舍成了離別的象征。

三、孤館與其他意象的組合

羈旅生活浸透著一種人生的苦澀，遠離天子腳下的偏于一隅的旅店驛樓，在斜陽暮靄的籠罩之下回蕩著如泣如訴的笛聲蛩語，正好構成這孤獨失意的人生之旅的意象。當孤館與秋、雨、霜、露、風、寒、蟬、蛩、馬、雞、夜、夢、燈、酒、夕陽、月等意象連在一起時，就會構成一幅文人寒士羈旅行役的煩悶愁苦圖。這個畫面是以詞人居住的館舍為中心而拉開序幕的。如：柳永《戚氏》（晚秋天）：“正蟬吟敗葉，蛩響衰草，相應喧喧。孤館度日如年。風露漸變，悄悄至更闌。長天凈，絳河清淺，皓月嬋娟。思綿綿。夜永對景，那堪屈指，暗想從前。”黃昏時刻，秋蟬、秋蛩在衰草敗葉中相互鳴叫，熱鬧非凡，然而詞人卻是一個人清清冷冷地在館舍里度日如年。自然界的熱鬧加劇的是詞人的孤寂。夜色來臨，伴隨著冷冷的風露，秋天的夜空是那樣的冷清。在這首詞中，秋蟬、秋蛩、秋草、秋葉、秋風、秋露、秋月、秋夜和秋寒等自然景色為我們描繪了一幅文人寒士秋天羈旅行役圖景。孤館寂寥難耐，加之衰敗的秋景，怎么能不使這個失意的文人陷入哀傷！

馬和酒是羈旅行役文人不可或缺的，萬里征程需要馬，失意苦悶需要酒。鄧肅《生查子》：“執手兩潸然，情極都無語。去馬更匆匆，一息迷回顧。孤館得村醪，一醉空離緒。酒醒卻無人，簾外三更雨。”離別在即，“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不忍離去，然而人有情，馬兒卻無情，奔跑的速度是那樣快。離別后，心情苦悶，在途中的館舍中借酒消愁，酒醒后卻是愁更愁，孤館里獨自一人，無人相伴，唯有的是簾外的三更夜雨伴隨。馬、酒、孤館、夜雨和一個羈旅途中的文人不正是為我們描繪了一幅文人寒士羈旅行役圖嗎？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特別是一個人獨處時。蔣捷《念奴嬌》：“夜深清夢，到叢花深處，滿襟冰雪。人在瓊云方響樂，杳杳沖牙清絕。翠簨翔龍，金樅躍鳳，不是蕤賓鐵。凄鏘仙調，風敲珠樹新折。中有五色光開，參差帔影，對舞山香徹。霧閣云窗歸去也，笑擁靈君旌節。六曲闌干，一聲鸚鵡，霍地空花滅。夢回孤館，秋笳霜外嗚咽。”夜里夢到叢花、瓊云、翠簨翔龍、無色光、霧閣云窗等仙境里的事物，詞人特別開心。然而一夢醒來，看到的卻是獨宿的館舍，聽到的是孤館外秋茄的嗚咽聲。夢里的美好正好襯托的詞人的苦悶心情。

人只有在孤獨失意的時候，才會嚴肅地反省自己，體味人生。人之于世，猶如旅行者之于寄舍。旅店驛樓，成為主體關照歷史與反思人生的最好的參照物。因詞人內心孤獨，而覺得館孤，因此，館舍驛站此時在他們的眼里變成了仕途不順、虛耗光陰、思念戀人、思念家鄉、自己寂寞空虛的象征。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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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姜黎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