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令存
中國的革命,好像一個長隧道,須要101年才可以通過。我們的生命縱長也難過99歲,以短衡長,只是我們個人對歷史的反應,不足為大歷史。將歷史的基點推后三五百年才能攝入歷史的輪廓。……所以敘事不妨細致,但是結論卻要看遠不顧近。
——黃仁宇:《萬歷十五年》(北京,三聯書店,1999)
黨爭是最可怕的。不是嗎?你們革命,主張暴力,主張武裝斗爭,流血的是誰?是民眾,是兵勇!他們為誰流血?為皇上,為孫中山?還是為他們自己?你說說看!斗爭、打仗、流血。死的是民眾和官兵,他們之間有仇嗎?連誰是誰都不認識,不知道,就殺死對方,互相殘殺,為什么?從太平天國到義和團,一次戰爭就死了幾千萬人。何為?
——郭小東:《銅缽盂》(羊城晚報出版社,2016)
一 《銅缽盂》與家族敘事文學
《銅缽盂》在郭小東創作中顯得有些另類。作為知青一代的他,在這部作品中不再沉湎于“中國知青部落”,而把目光投向了潮汕平原一個叫銅缽盂的村落,通過一個家族(以及與之息息相關的另一個家族)的百年沉浮,從一個側面再現了20世紀中國的風云際遇。從作品“題敘”與“后記”中,讀者不難看出“仁記巷”與“光德里”和20世紀中國百年時局的關系在維系作者與潮汕故鄉情感中的不可替代性。因此,把《銅缽盂》的創作看作是郭小東鄉愁的自我緩解,一次心魂的自我安妥與療養也未嘗不可。
家族敘事是古今中外文學中一個具有“原型”意味的創作母題。與西方文學不同,在中國文學,這個原型之所以經久不衰,一方面與重血緣的文化傳統有關,另一方面還與嚴重依賴土地的農耕社會分不開。在中國文學史上,自《紅樓夢》之后,作家們對家族故事的書寫,并非都是“三代之治”式的牧歌與贊歌,而常常烙印著大動蕩與大變革的時代痕跡,彌漫著一層拂不去的挽歌式的悲涼與凄美。20世紀中國文學伊始,在啟蒙的感召下,“家族”即被涂抹上了一層“世紀原罪”的色彩,成為五四一代作家們控訴與批判的對象。他們筆下的人物幾乎都視家族/家庭為必須沖破的牢籠,掙脫的枷鎖,子君那“我是我自己的,他們誰也沒有干涉我的權利!”的吶喊,聲音盡管有些空虛,卻曾成為時代青年的共同宣言。“離家/出家”被五四時期作家們想象為包治社會與人生各種痼疾的靈丹妙藥。這種情況一直延續到整個民族都因戰亂而顛沛流離在曠野上的抗戰年月才得以改變:“回家/歸家”才逐漸代替了當年的“離家/出家”,成為這一時期包括《京華煙云》《四世同堂》《寒夜》《財主底兒女們》等小說以及中國詩人們的渴求,“因為一個民族已經起來”。“‘家作為空間形象,相對于陌生、危險、動蕩、廣漠、孤立無助世界,它狹小卻親切,昏暗卻溫暖,平庸卻安全,它蔭庇童年的生長,維系血緣的親情,繁衍延續的生命,傳遞歷史的記憶與講述。”[1]“將來的平安,來到的時候已經不是我們的了,我們只能各人就近求得自己平安。”[2]然而尋求“安穩”談何容易!在1949年以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從提倡“向組織交心”的1950年代,直至“老子英雄兒好漢”的“血統論”橫行的文化大革命,家族/家庭再度成為罪惡的淵藪,家與國成為矛盾沖突的對立體,這在以《傷痕》為代表的新時期早期文學中曾有過讓人揪心的描寫:為了政治/加入共青團,王曉華毅然與母親/家庭斷絕關系。“她必須按照心內心外的聲音,批判自己小資產階級的思想感情,徹底和她劃清階級界限。她需要立刻即離開她,越遠越快越好。”只有到了世紀末的八九十年代,經過近一個世紀的離亂與翻覆,在傳統意義上的鄉村與家族不可抗拒地日漸消逝與式微的陵夷末世,以《白鹿原》為代表的中國文學,才開始從黃仁宇所說的“大歷史”觀出發,理性地去審視/反思綿延了幾千年中國的家族問題,并不再簡單地以是/非、善/惡這種二元對立的思維方式和價值評判來講述中國家族的故事。作家們試圖在講述家族故事的同時,讓讀者與自己一起來思考這個家族/民族的前世今生,重現那些被正史遮蔽乃至湮沒的民間歷史文化與鄉村道德人倫,展現出一種不同于卻未必遜于皇朝正史的民間家國情懷。
《銅缽盂》盡管帶有演義的性質,其中內容也常常是正史與野史互通相溶,但作為一部以家族為敘事原點的小說,對其意義的把握,顯然很難繞開解析家族敘事作品必須面對的一些關鍵詞,大至世家情結、家族倫理、歷史沉浮與國家興亡,小至妯娌瑣事、父子反目、兄弟情仇與主仆戀情,乃至于民間命師、流浪藝人和江湖神秘大俠等三教九流的蕓蕓眾生。甚至于敘事模式與情節的設計,作為一部家族敘事文學作品,《銅缽盂》也顯得“有史可稽”:從家族→民系(區域)→民族(國家),由個體命運→朝代興衰,等等。
不過僅從家族敘事文學的基本層面去把握《銅缽盂》的意義是不夠的。或者說,《銅缽盂》值得我們關注的,并不僅僅是有關家族興衰與歷史沉浮的常態性話題,同時還有由明清以來潮人仰賴為生的僑批銀信引帶出來的悲歡人生與家國情懷,那種不同于子曰詩云,“一種似乎與政治有關,又無關”,在正史中被遮蔽乃至湮沒的民間道德理想與倫理契約;由瞽師/盲妹(漂泊流浪的民間藝人)吹拉彈唱的以勸善抑惡為內容的潮州歌冊展現的醒世/警世良言,以及小說對以命師相術與堪輿為代表的神秘超人力量的渲染。正是這些,使得《銅缽盂》區別于其他的家族敘事作品,讓我們看到了一個盤錯于正史與傳說中的鄉村中國,成為一個關乎潮汕民系的物質與精神的獨特文本。
二 百年時局中的銅缽盂(一):“仁記巷”
《銅缽盂》重點講述的“仁記巷”郭氏家族以及與之息息相關的“光德里”馬氏家族,是傳說中的潮汕二虎。郭小東借重銅缽盂,由都市反觀鄉村,在環視20世紀中國社會變遷的同時,釋放自己生命深處從童年開始郁積下來的家族記憶,書寫人與歷史、人與自然乃至人與神(神秘力量)之間的關系。在他筆下,“仁記巷”與“光德里”無疑是小說故事展開的重要場所。但另一方面,它們又并不是簡單的自然地理概念,而是一種象征與符號,隱藏著郭、馬兩大家族的秘密。久遠厚重的文史底蘊,使得這千年古厝成為了寄寓作者思想感情的重要載體。
對《銅缽盂》家族敘事文學性質的大致審度,是我們讀解這部作品內蘊的必要前提,比如小說所記述的“仁記巷”與“光德里”和20世紀中國動蕩時勢的關系。毋須置疑,這是小說最值得關注的內容,也是小說中最亮麗的風景之一。在這一脈線上,我們看到了作為正史的銅缽盂,看到了作者通過銅缽盂對20世紀中國歷史的文學想象與重構。不難想象,如果把這部分的內容拿掉,那么小說關于家族故事講述的分量將受到極大的淡化。可以這么說,穿越“仁記巷”與“光德里”的時間與空間隧道,是橫在我們讀解《銅缽盂》意義面前的第一道檻。
“潮汕厝,皇宮起。”被淹沒在“故宮”林立的潮汕大地、毗鄰練江的“仁記巷”與“光德里”,用作者的話說,曾經都是歷史上的“閥閱仕族”:“仁記巷”郭氏家族始祖汾陽王郭子儀,原是唐代三朝元老。郭氏十三世祖郭浩創基銅缽盂,到了郭仁卿這一代,已成為潮汕一帶遠近聞名的鴉片掮客的“客頭”,富可敵國。“光德里”馬氏家族始祖,則是宋朝在這里落草的馬銀青大夫。“仁記巷”完工于光緒三十二年(1906),縱深幾百米,兩邊緊湊排列著八棟有著三進天井、前后花園及地庫、栓后伙巷的“駟馬拖車”建筑。為建筑這八座厝,郭仁卿當年從上海運回了足足兩個小火輪的銀元。而完工于光緒二十一年(1895)的“光德里”,傳說耗費了從泰國、上海由五條火輪運裝的銀兩,由六條小巷交錯隔成五座“下山虎”構成,居中祠堂“馬氏宗祠”由顏之推手書。盡管千百年離亂的世道已將其中無數久遠的故事消解消淡得微不足道,然而其中“顯赫的幾世,鐘鼎貴胄的文史淵源”,還是能夠讓我們感受到。翻開《銅缽盂》,讀者可以看到歷史對這“潮汕二虎”的再一次改寫,是新舊政權更迭的20世紀四五十年代之交。不過與以往不同,這次改寫殘酷而暴力,充滿血腥,而且一直持續到1970年代中期。當中最讓人觸目驚心的,自然是“仁記巷”。如同近二十多年來有關共和國初期土改的大敘事作品所描寫的那樣,1949至1950年的歲末年初,“解放”了的銅缽盂迎來了轟轟烈烈的土改運動,在“斗地主,分田地”的中國式革命中,“仁記巷”郭家祠堂大夫堂一夜間被清空,掛上了“銅缽盂農民協會”的招牌,駐扎進了土改工作隊。“喧天的鑼鼓和遍地的紅旗,讓‘大夫堂原本的體面全無,尊嚴盡失。大夫堂神桌香案上的祖宗牌位被清掃到天井里,一把火燒了。墻上懸掛的字畫、精美卻內容腐朽的木雕,都投進了大火中。”[3]覆巢之下無完卵。更為驚心動魄的還是翻身作主的民眾對郭氏家族人施行的肉體與靈魂的革命。銅缽盂郭氏家族族長、“偉大的太平天國志士,中國同盟會會員”,116歲的郭向笙,被戴上寫有用紅筆打叉的“惡霸地主郭向笙”的一米多長的高尖紙帽,由村中民兵半是拖拉半是挾持著游街示眾之后,“當晚就倒斃在天井里”,“據說是咬舌而死。”緊接著的另一個晚上,“仁記巷”的另一個重要人物,“舊中國杰出的銀行家、大慈善家”,1930年代的滬上潮商首富,曾于1926年與其叔父郭子彬捐巨款興建復旦大學中國第一所心理學院“子彬樓”,1935年捐資30萬龍銀作為浙江大學辦學經費,在潮汕解放前夕與馬燦漢合作為國軍460師籌集軍餉50萬龍銀策反起義,并鄭重地交代兒孫“共產黨一到”,無條件將郭家幾家錢莊、十幾幢房產如數獻出的郭信臣,無法忍受精神與身體的雙重羞辱,最終用曾經為他生下15個兒子的妻子連淑發用過的一條白腰帶,把自己一米九二的身軀吊死在從太祖郭節母廖太夫人傳下來、不足一米五卻已有150年歷史的眠床上。然而悲劇并沒有就此結束。1966年,24歲即斷然出家庵堂做尼姑、不問世事的郭豫恭之妻鄭惠照,被民兵譴送回“仁記巷”,押進后庫一間堆放雜物的8平方米小屋里,和郭氏另一位女性住在一起,直至6年后離世。更富于諷刺意味的是,1973年,當年銅缽盂土改隊副隊長、面對批斗自己老祖太爺郭向笙、爺爺郭信臣、父親郭豫恭卻無可奈何的“仁記巷”繼承人郭文雄,這個1930年代曾決然放棄繁華大上海、疏離同樣顯赫的馬家千金去投奔延安、轉戰大南山,去受苦打游擊的“仁記巷”長孫郭文雄,“被迫害致死,匆匆被送去火葬場”,其五男一女,只有四兒子為他送終,其余的均遠在海南等地上山下鄉……
“那年那天黃昏,郭氏家族上百口人,從仁記巷八座厝無數間房屋里,被趕到這個門樓前的花園里,什么東西都不能帶。人們一字兒排開,搜完身后,列隊走出‘仁記巷,然后任其流浪。那是己丑年年底,再過一天,便是庚寅年了。”(第301頁)滄海桑田,多年后,讀者仍能夠從“汾陽世家”郭氏家族那個叫“四叔”的后人摸著抹彩填金、雕鏤著宣統三年的字畫石刻的“仁記巷”門樓時看似漫不經心的回憶中,想象到這一門閥世族在“革命成功以后”幾十年間斯文掃地、家破人亡的慘烈場面。
然而時光倒流50年,正史記載中的“仁記巷”,卻不乏壯烈輝煌的一面,此中尚且不論流傳于銅缽盂民間有關郭氏列祖與太平天國、辛亥革命的種種奇談,僅觀1896年秋萬木草堂之一幕,即可充分感受到郭氏先祖的萬丈豪情。為支持康、梁的變法維新,郭仁卿一擲十萬金,把父親從南洋幾經水客批腳水爐輾轉匯來建造“仁記巷”的僑批放在梁啟超講學的桌面上,其“國家殘破,何家之有?”的肺腑之言,震撼了康、梁等在場的人們,以至30年后在滬上的康、梁與郭仁卿之子郭信臣論起此事,仍贊賞不已。而郭仁卿在這一年(1926)“為國家大義所動”,將半生經營積蓄煙橋茶山罌粟付之一矩的壯舉,其果斷、膽識與氣魄,再次讓康、梁感慨萬端。退一步說,即便在前面檢點“仁記巷”1949年后斯文掃地的歷史中,我們亦可感受到其中壯烈與輝煌的一面。
三 百年時局中的銅缽盂(二):“光德里”
《銅缽盂》借助郭、馬兩大家族人、事的穿針引線,重現從19世紀末變法維新開始至20世紀末后工業時代中國社會的百年時局,小說對其中歷史事件的涉及有分有合,但大致還是各有所重。如銅缽盂與變法維新康、梁一脈及滬上文化名人的關系,主要倚重“仁記巷”郭氏宗族,而有關銅缽盂與辛亥革命開始的國民革命的關系,則主要通過“光德里”馬氏宗族。相比較之下,作者對“光德里”與中國歷史關系的處理,要相對集中一些,除了錢莊批局,主要是馬家長孫馬燦漢與現代中國革命的一生這一線索,不似“仁記巷”,還有煙橋茶山鴉片、郭大偉郭文雄兄弟不同人生道路的選擇等枝節。“丁未起事,‘光德里就是起事的大本營之一。孫中山通過光德里在海外籌款,光德里在海外的幾間批局,全是革命黨的聯絡站和錢庫。南來北往的交通員,也大多經過‘光德里,或落腳,或避難。……1898年的百日維新,‘光德里也為康梁籌過錢款。民國建元,‘光德里出了一個縣長,二個黃埔教官,三個省議員,四個縣黨部主任。抗日戰爭與解放戰爭,光德里出了二個國軍中將,四個少將,中下級軍官無數;共產黨方面,從義勇軍、新四軍到八路軍,各級將領,也不在少數。田中央村從清末變法、丁未起義,到辛亥革命,始終是個火藥桶,軍火庫,革命黨的根據地。潮汕地區第一次由共產黨領導的農民起義,也發生在田中央村。在這些歷史大義中,‘光德里都是革命的堡。”(第176頁)潮汕解放前夕,馬燦漢奉周恩來之命以地下黨的身份回來籌款策反國軍460師卻不慎落入地方游擊隊手里、被關在讓他們洗劫而成監牢的“光德里”時的回憶,頗能夠讓我們從一個側面看到馬氏家族從19世紀末開始與中國革命的關系,對中國革命的貢獻。與20世紀許多家族敘事文學所描寫的那樣,《銅缽盂》告訴讀者,生在皇綱解紐、禮崩樂壞的陵遲亂世,1901年從美國普林斯頓大學獲得碩士學位回來、讓“光德里”馬氏宗族引以為驕傲和自豪的馬燦漢,并沒有選擇“學而優則仕”,升官發財光宗耀祖的傳統人生道路,而走上了順應歷史潮流的革命之路,未及20歲時即成為丁未黃岡起事的的主要謀事者之一。小說開篇即以極富詩意的筆致直奔主題,描寫光緒三十三年(1907)的一個秋日,一身白衣騎一襲紅馬的馬燦漢,在丁未黃岡起事失敗后潛回“光德里”籌餉。“酒色紅馬,從地平線上緩緩而來,像一簇光。長長的古驛道,空曠冷寂,晚秋的涼風掀起白衣騎者的風衣,白色風衣在風中展開,如盛開的白牡丹,在驛道上飄動了很久。”(第2頁)馬燦漢后來參加黃埔新軍,任職國民政府,在武漢參與打響“中國第一槍”,成為辛亥革命的“有功臣子”。1920年代,已是國軍中人的馬燦漢,回來銅缽盂興女學,代表國民政府主持“大中女子學堂”開學典禮,力倡男女平等;淮海戰役結束之時,奉周恩來之命以地下黨的身份回來籌款策反,成功動員李汝名的國軍460師易幟起義……
但同樣吊詭的是,馬燦漢,連同“光德里”,在“革命成功之后”,不明不白地成為了另一場革命的祭品、冤魂。在這一點上,我們看到了歷史的另一種“公平”:一河之隔的“光德里”與“仁記巷”,一夜之間幾可謂“殊途同歸”,時間與空間的界線在這里已被徹底抹平。與作者寫到距離丁未黃岡起事32年后的又一個秋天,回來籌款策反460師卻被地方游擊隊關押的馬燦漢從昏厥中醒來,“發現關著自己的牢房竟是‘光德里老叔公的書房時,他頓覺得震驚!感覺到革命幾十年竟然革到自己頭上的滋味,竟然用自己的手,洗劫了這個傳承了上千年的馬氏家族。從宋朝馬銀青大夫開基的馬氏家族,一夜之間被掃地出門,而‘光德里成為監牢之地。”(第268頁)與三十多年前描寫“白衣騎者”的詩意筆致比較,讓我們感受得更充分的是那種悖論性的黑色幽默。1949年以國軍少將身份潛回田中央村“光德里”籌款策反的義舉,以及后來所產生的一切后果,“后來都成了清算馬燦漢的罪行”。“盡管后來460師有一個團的兵力,就在田中央村舉行繳械儀式,在‘光德里交槍易幟,但‘光德里的主人,并沒有因此而洗去罪責。據說鹽堿地撤離‘光德里時,犧牲了兩個游擊隊員。這兩個游擊隊員的家屬,后來成了控訴馬燦漢,定罪馬燦漢的證人。”(第235頁)1951年1月,馬燦漢以“反動軍官”罪名被槍決,“死在自己人手里”,直至1987年才平反。文革時期,新中國政府給馬燦漢當年從自家批局,叔叔馬文榮等批局籌得10萬龍銀軍餉頒發的榮譽證書,被紅衛兵作為“四舊”一舉燒毀。“理由是這10萬銀元是剝削階級剝削所得的黑金。不追究剝削責任就是寬大政策了,哪來的榮譽可言!”1999年,“光德里”在掌門人馬家老太馬鄭氏去世后,“日漸荒蕪,其中的馬氏家祠已經坍塌了屋頂,兩旁的駟馬拖車也已不堪風吹雨打”,1901年為慶祝馬燦漢在美國獲得學位而建造的“碩士第”,如今是一家生產文胸的工廠,“終日織機轟鳴,棉絮灰塵紛飛……”
霍布斯鮑姆在《極端的年代》認為,對人類來說,從第一次世界大戰到蘇聯解體,這“掐頭去尾的20世紀”(1914—1991),是一個多災多難的世紀。他指出,接連不斷的宗教與意識形態的沖突,給歷史學家們認識20世紀設置了許多障礙。“進行評價已不是史學家的主要任務,他們的主要工作是要弄懂那些對于我們來講幾乎不能理解的事情。”[4]這其實也是作為小說家的郭小東在創作《銅缽盂》時的一個“主要任務”,并試圖通過“仁記巷”和“光德里”,重現百年中國的興衰沉浮,以及裹挾在這歷史潮流中的人物的悲歡離合。[5]
四 僑批/歌冊與“民間的銅缽盂”
“民間的銅缽盂”是本文自創的一個概念,意在用來闡釋《銅缽盂》作為演義小說的內涵。關于“演義”一詞,明楊爾在《東西兩晉演義·序》曾作過這樣的解釋:“一代肇興,必有一代之史,而有信史,有野史,好事者藂取而演之,以通俗諭人,名曰演義。”簡言之,作為一種小說體式,“演義”小說中兼有史傳與傳說的成分。不過值得注意的一點是,在文體學意義上,“演義”并不簡單是一種形式,同時也是一種內容,具有參與文本意義構造的功能。對于《銅缽盂》“僑批局演義”的解讀,本文前面主要還是偏重于史傳——信史/正史角度,重點分析“仁記巷”和“光德里”與百年中國時局的關系。在這一部分里,本文將側重從野史/傳說的層面切入《銅缽盂》,對銅缽盂作一次“民間”層面的解析,目的在于延展我們認識與了解銅缽盂的視閾,完成我們對銅缽盂的想象,包括銅缽盂人們的生存方式、精神世界與道德人倫,等等。其實,作為一個民系(潮汕)讀本的《銅缽盂》,野史/傳說于銅缽盂的重要性,并不輕于現代國家/民族之于銅缽盂的意義。從效果上看,郭小東顯然是在最大限度地調動民間資源,以一種通俗諭人的方式講述銅缽盂的“真人偽事”或“偽人真事”,以“盡可能重拾家族的文明史線索”,并把控講述這一沉重題材的張力,追求一種“有距離的悲劇”的審美效果,以免破壞讀者的閱讀感受。如果不過分苛求的話,我們完全可以把《銅缽盂》用“民間”、“演義”的形式來講述一個古老家族與現代國家/民族建構關系的種種探索與嘗試,看作是作者對同類題材作品的藝術超越。
類似野史/傳說這樣的內容,在小說文本中幾乎俯拾即是,如風水先生太清道人有關天地人的神秘論說,傳說中的神偷燕子尾,流傳鄉間的“叫魂”妖術,關于煙橋茶山鴉片的生生滅滅,丁未黃岡起事領袖林達的生死行蹤,清廷對革命黨、詩乞詹廷敬的凌遲示眾與祝允明《箜篌引》書帖的莫名去向,潮汕民間停柩待葬與出殯的風俗,批腳走南闖北的“走水”人生,等等。本文重點考察的,是對推動小說情節發展、在烘托作品氛圍與人物情性中起著舉足輕重作用的僑批銀信與瞽師歌冊。這如今被稱為“非物質文化遺產”僑批與歌冊,盡管千百年來一直流傳(流行)于粵東潮汕民間,甚至一度成為支撐、滋養潮人精神的重要資源,然而它們在國朝正史中似乎卻鮮有記載。
然而不能想象如果沒有了僑批與歌冊,《銅缽盂》將是怎樣的黯然失色單調乏味。
歷史上,亦信亦銀、銀信合一的僑批,曾經是維系漂洋過海另謀生路、包括客家與潮汕兩大民系在內的粵東先民在異國他鄉聯絡家鄉親朋的一條重要紐帶。在潮汕,“水客,鴉片掮客,批腳……無數闖海者冒險家的故事,隨著潮州歌冊的唱和,在千百年的民間教化中,成為潮汕人求生的向導。”“潮人仰賴此批款為生者,幾占全人口十之四、五,新祠夏屋更十之八、九。”(《題敘》)在郵政交通還沒有普及民眾權利的年代,俗稱“走水”(送批)的水客與批腳應運而生。當然,應運而生的,還有正如在小說中所寫的遍布城鄉的琳瑯批局——兌換批銀的錢莊。[6]在作品中,作者一方面申明大義,將僑批與百年中國風云際遇關聯起來,賦予歷史上這種粵東民間社會的“中間物”現代國家/民族意義,從大處領略到了與近代中國的風云際遇。——這在有關僑批的文學敘述史上,《銅缽盂》大概是第一次。“仁記巷”和“光德里”與近代以降中國“大事記”的關系,幾乎都與僑批/批銀/批局/水客相關聯,這在本文前面的內容中已有所述及:1896年郭仁卿為支持康、梁維新變革在萬木草堂的壯舉,丁未黃岡起事中十萬批銀與少年批腳的傳說,馬至誠批局與黃岡起事烈士撫恤款項的籌措,煙橋茶山郭仁卿給林達價值12000銀元的批封,潮汕解放前夕馬燦漢策反460師所籌措的軍餉與“光德里”的批局,……
但另一方面,作者又將僑批放回民間社會的活水中進行還原,讓讀者看到已經進入歷史博物館的僑批曾經具有的生命情懷,包括在此基礎上建設起來的信義社會與倫理契約,以及與此相關人的精神境界與道德情操,行事方式,等等。這其實也是讀者最感興趣的。一封僑批就是一個悲歡離合故事一部長篇小說,“承載著一個家庭的辛酸史”。在近代的潮汕,正是那些從海外源源不斷輾轉回來的僑批,讓后人從小處感受到了這個民系的俠義古風,那種不同于子曰詩云的民間道德理想與倫理契約。對此,作者在小說的“題敘”與“后記”中有頗多精彩的評論。
這種遙遠信托形成的依賴,雖無血緣,卻勝于血緣的承諾。自15世紀以來,除了海盜的劫掠,水客批腳盡管自身生活艱難,銀錢拮據,雖過手千萬,但侵吞批款或丟失僑批的事極少發生,鮮有記載,而為尋錯批主人而苦苦找覓的屢見不絕。(《題敘》)
以鄉誼、誠信、口諾等精神性保約,化合而行的郵政交通,是僑批最豐富最人性最具人格魅力的信托結晶。它成為潮汕這座城邦之成為現代城市的精神保證。它的現代性,皆因其對古老淳樸鄉土風俗的守成。(《題敘》)
重要的不在財富本身,而在于對財富的態度。在關于僑批史浩繁資料及文本記錄中,至今尚未見到侵吞或冒認僑批的事。而其高度的虔誠與誠信,成為了僑批史上,最為生動和莊嚴的品格。(《后記》)
……
圍繞僑批銀信,在小說中所描寫的批腳群像中,作者飽含深情地刻畫了馬伯良這一形象,并通過他來表達自己對潮汕民系這一古老郵政符號的文化思考與倫理考量。小說第十二章寫馬伯良曾經無數次地觸摸一封光緒二十二年(1906)從新加坡寄出、卻始終無法找到收批人的的僑批。“這份批封在馬伯良心中,已經讀過了無數遍,他甚至閉上眼睛,都能想象出這46個親友的模樣。”馬伯良通過這個批封,想象到類似“光德里”一般的龐大家族,以及那半個世紀鄉村的人情世故。第十三章,作者再一次寫到馬伯良在所有死批、錯批中讀得最多,一封“愚婿鄭盛添”寄給“岳母大人”的批銀。每次讀到批銀中的那些無微不至的字眼,馬伯良都“忍不住嚎啕大哭”。馬伯良的嚎啕大哭,在讀者心中喚起的,已不僅僅是具體的某個人,而是一個時代,一種民間道德人倫。馬伯良最后的離世,喻示了一個時代,一種久遠的文化的消逝。在小說后記中,作者寫到了自己對馬伯良這類批腳的文化思考與道德評判。“在我的人物中,凸現了一種強烈的欲望,欲望在那些生活于舊時代,崇信舊文明,卻也恪守并建設著新道德與新倫理的人物身上。”“為了一件死批錯批,一件沒有地址的批封銀信,而終其一生的信守與尋找的精神。”
除了僑批,《銅缽盂》對民間資源所作的另一充分調動,是對幾百年來流行于潮汕民間的歌冊的巧妙運用。潮州歌冊是流行于潮汕民間的一種說唱藝術,以潮汕方言表演,以潮汕地區的戲曲、歌謠為基礎,吸收外地彈詞、木魚書等唱本的題材、結構而形成,它積淀了潮汕民系生活習俗、價值觀念等。《銅缽盂》借助瞽師/盲妹吟唱的歌冊,推動故事情節的展開,烘托人物情感世界,創造一種講述的氛圍,同時也展示了濃厚的地方風情。“打起包袱過暹羅,賺有錢銀多少寄,好返唐山娶老婆……”憂傷的二胡弦聲,悠遠而幽怨。小說開篇即以瞽師的吟唱,“把鄉愁與無奈唱得嘹亮,唱得衷情滿懷”,也為整部作品定下了一個關乎鄉愁與鄉情的基調。在此后的情節中,作者適時地插入這家喻戶曉的民間歌謠,次第將故事向前推進。“有福之人感動天,縱有禍難仙救伊,千辛萬苦受流落,苦盡甘來得團圓。十本歌文做一排,悲歡離合唱人知,善人終須有結尾,惡者到底受磨折。”(第299頁)
在小說的最后,作者再次通過即將棄世的郭信臣,描寫瞽師吟唱潮州歌冊的悲凄:“瞽師唱腔,似經千山萬水而來,那凄慘悲切的唱聲,深入骨髓。”(第299頁)
《銅缽盂》還有一點值得關注的,是作者在無意中藉此給我們畫龍點睛地勾勒出了千百年來盤踞于嶺南,但又有別于廣府與客家的另一個重要民系——潮汕。在嶺南文學世系中,人們常常會把歐陽山的《三家巷》與廣府民系、程賢章的《圍龍》與客家民系關聯在一起,視之為這兩大民系的代表性敘事文學。把《銅缽盂》作為潮汕民系的代表性敘事文學,現在也許有些為時尚早。然而可以肯定的是,至少到目前為止,在有關潮汕民系的敘事文學作品中,《銅缽盂》具有不可替代的意義。借助一個家族以講述一個民系,進而再現一個民族的百年歷史,《銅缽盂》于潮汕(民系),與其說是一個巧合與機緣,還不如說是一種歷史的選擇。從《三家巷》到《銅缽盂》,可以說是嶺南民系的一次文學再造。
注釋
[1]黃子平:《命運三重奏:〈家〉與“家”與“家中人”》,《讀書》1991年第12期。
[2]張愛玲:《我看蘇青》。
[3]郭小東:《銅缽盂》,羊城晚報出版社,2016,第296頁。本文后面所引作品原文均出自此版本,故不再注釋,只在引文后面注明頁碼。
[4](英)艾瑞克·霍布斯鮑姆:《極端的年代·前言和致謝》,馬凡等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11。
[5]郭小東在小說“后記”中即提到由于歷史久遠及過于龐大的家族等原因,“對于家族的歷史,從來就缺失一種史的連綴和準確的描述”,因此小說采取了傳記小說的通常方法,“真人偽事,或偽人真事,其動機與目的全在盡可能重拾家族的文明史線索,努力尋找可能已然無法確鑿的史實,努力接近那個時代的情感及其表述方式。”
[6]關于這方面情況,可參考作者在《題敘》中提供的數字:光緒25年(1899)汕頭銀莊達60多家,下轄海內外分號775家,國內各縣投遞局20多處;在水客最多的19世紀,僅在汕頭,專門遞送僑批的水客有800人之多,香港有200人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