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輝志
上世紀六十年代初,原左聯成員,曾與馮乃超、夏衍等人一起創辦藝術劇社的人民文學出版社副總編輯兼戲劇編輯室主任孟超,在時任中央文教小組副組長康生的支持下,創作了深受廣大觀眾贊賞和戲劇界好評的新編昆曲《李慧娘》。誰知,隨著政治氣候的變化,康生為洗脫“嫌疑”,竟“翻臉不認帳”,態度來了個180度大轉彎,他串連江青,制造了一起文藝界的罕見冤案:將《李慧娘》打成“反黨毒草”, 將孟超定為“叛徒”,開除黨籍,最后終使一代戲劇名家含恨辭世。
創作《李慧娘》前已是文藝界名士
孟超(1902—1976),原名憲啟,又名公韜,字勵吾,筆名東郭迪吉、林青、林默、迦陵等。山東諸城城關鎮人。
孟超自幼好學,興趣廣泛。1914年畢業于其父、叔創辦的敬業國民學校,旋即考入縣立高等小學。1917年考入濟南省立一中,同年底,因參與學潮被學校開除。1919年,“五四”運動波及諸城,他參加徐寶梯(陶鈍) 等組織的“反日會”。1924年秋,考入上海大學中文系,投身革命活動。1925年“五卅慘案”后,返原籍發動組織“五卅慘案后援會”,是年加入中國共產主義青年團。1926年加入中國共產黨。時值國共合作,他任國民黨上海大學區分部執行委員、國民黨上海特別市黨部干事。1927年,“四一二”反革命政變后,上海大學被查封,輟學。不久赴武漢參加全國第四次勞動大會,后到全國總工會宣傳部工作,同年出版首部詩集《候》。1928年在上海與蔣光慈、阿英等人組織太陽社,創辦春野書店及《太陽月刊》,參與籌建中國左翼作家聯盟,翌年冬,與馮乃超、夏衍等人創辦藝術劇社,倡導革命文學。
1930年4月起,孟超相繼任中共上海市閘北區行動委員會宣傳委員、 上海市總工聯宣傳部長。1932年3月,組織滬西紗廠工人罷工,被捕。次年7月保釋出獄, 自此與黨組織失掉聯系。遂輾轉北平、山東等地,以教書、撰稿謀生。1935年夏,在青島與王統照、老舍、臧克家等創辦《避暑錄話》文藝副刊,并為之撰文。
“七七事變”后,孟超投身抗日。翌年起先后任國民黨第五戰區第十一集團軍宣傳隊長、三十一軍政治部干事、廣西綏靖公署國防藝術社總干事等職。1939年夏,赴桂林文協分會工作,任桂林文協理事,桂林師范學院教授,并致力于雜文、歷史小說創作。1940年8月與夏衍等創辦雜文刊物《野草》。1941年輯雜文為《長夜集》出版。1944年秋,日軍進犯桂北,他被迫轉赴貴陽、昆明,并任昆明文協理事。1946年夏到重慶,任《萌芽》月刊編委,先后兼教于中正中學、 西南大學。 同期,還參加編輯《西南日報》副刊“高原”。1947年6月,他參與學生抗暴斗爭遭反動當局通緝, 只身去香港,任《大公報》旬刊“漫畫漫話”、《新民報》“藝術周刊”編輯,并為《大公報》《文匯報》撰稿。1948年7月參加茅盾主編的《小說月刊》任編輯,同年11月,重新加入中國共產黨。1949年初由香港取道朝鮮赴東北、華北解放區。回大陸后歷任華北人民政府教科書編委會委員,總署圖書館副館長,出版總署圖書期刊部秘書,人民美術出版社創作室主任。1952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1957年調任戲劇出版社副總編輯。1961年調任人民文學出版社副總編輯兼戲劇編輯室主任。
孟超曾在我國文壇上馳騁半個世紀。在白色恐怖籠罩的國民黨統治區,他長期從事著革命文藝活動,生活刻苦,寫作勤奮,有詩集《候》、《殘夢》,小說集《沖突》,歷史小說《骷髏集》等問世。孟超尤擅雜文,出版過《長夜集》、《赤偃草》等。他曾致力于野史、稗官小說之類,所寫雜文別具一格,尖銳潑辣,針砭時弊,有力地抨擊了國民黨的反動統治。建國后繼續活躍于文壇,兼務雜文、戲劇,常在報刊發表文章。1959年冬天,他應北方昆曲劇院的約請,將《紅梅記》改編為《李慧娘》,獲得觀眾及戲劇界空前好評。也正是這部戲劇,帶給了他含冤逝世的凄涼的晚年。
《李慧娘》演出后,獲得廣泛的贊揚。
《紅梅記》是明代戲曲作家周朝俊(夷玉)所作傳奇劇本。寫的是南宋時書生裴禹同盧昭容相愛,受權奸賈似道迫害,歷經磨折終于結合的故事。劇中有賈似道侍妾李慧娘,因在西湖邂逅傾盼裴生而被賈似道殺害,進而拘捕裴禹。慧娘鬼魂與裴生相會,救裴脫難,并與賈似道面辯,突出地表現了慧娘的復仇精神和反抗性格。
此劇在明代有袁宏道刪訂本,徐肅穎改訂本。后世昆曲及高腔,皮簧、梆子系統的大型地方劇種,均有據《紅梅記》改編的劇目。孟超根據玉茗堂本《紅梅記》,同時廣泛搜集和研究了有關的劇種和劇目,如秦腔《游西湖》、川劇《紅梅閣》、梆子《陰陽扇》、京劇《紅梅閣》等,在此基礎上,去蕪取精,將原有34場的《紅梅記》,提煉為6場的昆曲《李慧娘》。前后埋首書案一年,于1960年春夏之交完成了初稿。改定以后,1961年在《劇本》雜志第7、8期發表,1962年5月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單行本。
孟超改編本《李慧娘》,刪去原作中裴禹與盧昭容的婚姻故事,集中刻畫南宋末年太學生裴禹和奸相賈似道的寵妾李慧娘之間離奇、悲壯、純潔的生死戀,突出反映了賈似道荒淫誤國以及人民對他的斗爭。全劇敘述賈似道偕眾侍妾游西湖,被裴禹等太學生撞見。裴禹當面痛斥奸相誤國害民的罪行。賈似道對裴禹恨之入骨,侍妾李慧娘見他英俊倜儻,不禁脫口稱贊。不料被賈似道聽到,怒不可遏,下令回府,將李慧娘殺死,埋在后園紅梅閣畔;又將裴禹騙入相府,關在紅梅閣里,準備第二天將他殺害。李慧娘死不瞑目,她的鬼魂又回到人間,到紅梅閣與裴禹幽會,救裴脫難,并尋賈似道當堂辯論,痛斥奸相。新編本突出描寫裴禹對南宋腐敗朝政的抨擊和李慧娘對奸賊賈似道的反抗斗爭,突出了李慧娘的正義感,提高了全劇的思想性。經過改編,作者成功地塑造了李慧娘這個優美可愛,愛憎分明,伸張正義的復仇的女魂,揭露了權奸誤國,寫出了愛國的正義斗爭。
孟超在《李慧娘》劇本的跋語中,特地說明他改編此劇的思想出發點,“不過借此姿質美麗之幽魂,以勵生人而已”。他說:“有人認為李慧娘生前懦弱,死后堅強,雖亦感人動人,畢竟是虛無空幻,寄希望于渺茫,也難免有過屠門而大嚼,聊以快意,無補于現實;但我則終以為生前受盡壓迫凌辱,自刃當前,漸露與權奸拼死斗爭之機,染碧血,斷頭顱。授死不屈,化作幽魂,再接再厲,不僅為個人復仇雪恨,且營救出自己的心佩情往之裴禹,并以庶黎為懷,念念不忘生活于苦難泥涂之眾生,如此揚冥冥之正義,標人間之風操,即是纖纖弱質,亦足為鬼雄而無慚,雖存在于烏何有之鄉,又焉可不大書特書,而予以表彰呢。”
1961年夏秋之間,《李慧娘》由北方昆曲劇院在北京正式公演。劇中主要人物,由李淑君飾李慧娘,叢兆桓飾裴禹,周萬紅飾賈似道。新編本不但突出了不畏豪強,為民請命的主題,在政治上加強了反對南宋腐敗政權禍國殃民的斗爭,在藝術上也吸取《紅梅閣》、《陰陽扇》等地方戲傳統劇目中一些優點,使游湖、殺姬、幽恨、放裴、鬼辯諸場唱做并重,抒發了李慧娘愛憎鮮明的強烈感情。裴禹、賈似道等人物形象也都刻畫得比較突出。此劇經過認真排練,主要演員的功力高超,自始到終,唱做兼重,載歌載舞,別具風格,表演精彩迷人。李慧娘扮演者李淑君的表演尤其出色。改編本獨創的《幽恨》一場,李慧娘出場時用腳尖走快速的挫步,宛若凌云御風,飄然而到。整個表演不落俗套,沒有運用噴火、變臉等特技,而以魂步、鬼紗等渲染精靈的氣氛,還穿插了騰空躍起、盤膝而落等很見功底的表演,給人以視覺、聽覺等多方面美的享受。公演受到廣大觀眾的歡迎,博得戲劇界、評論界等各界人士的熱烈贊揚。首都各報發表的評論,無不認為《李慧娘》是個成功作品:結構嚴謹,矛盾集中。人物鮮明,文字清新。《人民日報》發表了題作《一朵鮮艷的紅梅》的評論。《光明日報》于1961年9月1日發表兩篇評論:《個性以辣,風格以情——觀北昆(李慧娘)偶得》(長白雁)和《略談昆曲<李慧娘>的導演》(鄭亦秋);8月19日還發表了陳邇冬的兩首詩詞:《滿庭芳·北方昆曲劇院上演孟超同志所編<李慧娘>》和《<李慧娘>觀后》。前者全文是:“孟老詞章,慧娘情事,一時流播京華。百花齊放,古干發新葩。重譜臨安故實,牽遐思,緩拍紅牙;攖心處:驚弦急節,鐵板和銅琶。堪嗟!南渡久,朝酣百戲,野哭千家。看美人碧血,沁作丹霞。鬼辯半閑堂上,奪奸膽、擊鼓三撾。渾不似,秋階蟋蟀,白露泣葭葭。”
這年8月31日,《北京晚報》發表了廖沫沙以“繁星”筆名寫的《有鬼無害論》。他曾觀看了《李慧娘》的公演。觀后寫作此文,熱情地為《李慧娘》“作護法”,贊揚這出戲“不但思想內容好,而且劇本編寫得不枝不蔓,干凈利落,比原來的《紅梅記》精煉”,集中最精彩的部分,充分發展了這場斗爭,“是難得看到的一出改編戲”。
這篇文章是廖沫沙應晚報記者的約請撰寫的。記者約稿時說:“許多人看了都覺得戲編得好,只是把李慧娘寫成鬼,舞臺上出現鬼魂,讓人看了總覺得不好。”廖沫沙當時的想法是,“舞臺上常演《游園驚夢》、《鐘馗嫁妹》等鬼魂出現的戲,人們不都很喜愛嗎?同時想到的是,毛澤東同志1957年《在中國共產黨全國宣傳工作會議上的講話》中提到過舞臺上的牛鬼蛇神無須禁絕……。”(陳海云、司徒偉智:《廖沫沙的風雨歲月》)
廖沫沙的文章針對那些觀眾的顧慮說:“依照唯物論的說法,世界上是沒有超物質的鬼神存在的。相信有鬼神,是一種迷信。”但在我國文學遺產中,許多作品“是離不開講鬼神的”。“問題在現代來改編舊戲,可不可以或應不應該接受、繼承前代人的這些迷信思想?”文章指出:“在文學遺產中的鬼神,如果仔細加以分析,就可發現,它們代表自然力量的色彩已經很少,即使它們的名稱還保存著風、雷、云、雨,實際上它們是在參加人間的社會斗爭。本來是人,死后成鬼的陰魂,當然更是社會斗爭的一分子。戲臺上的鬼魂李慧娘,我們不能單把她看成鬼,同時還應當看到它是一個至死不屈服的婦女形象。”
文章說:“是不是迷信思想,不在戲臺上出不出鬼神,而在鬼魂所代表的是壓迫者,還是被壓迫者;是屈服于壓迫勢力,還是與壓迫勢力作斗爭,敢于戰勝壓迫者。前者才是教人屈服于壓迫勢力的迷信思想,而后者不但不是宣傳迷信,恰恰相反,正是對反抗壓迫的一種鼓舞。”因此,作者認為:“如果是好鬼,能鼓舞人們的斗志,在戲臺上多出現幾次,那又有什么妨害呢?”
這篇文章不是從哲學意義上去肯定鬼神的存在,而是從文學意義上去贊揚賦予鬼神形象以反抗壓迫精神的浪漫主義創作方法。原是一篇富于創見、立論新穎的好文章,不料卻和《李慧娘》一起惹來了一場災禍。
康生說:“這是近期舞臺上最好的一出戲”。
康生和孟超都是山東諸城縣人。康生原名張叔平,張、孟兩家均列名于諸城四大地主(張、臧、王、孟)。(在這樁冤案中串通康生迫害孟超的江青,也是諸城縣人)康生同孟超不單是同鄉,還是親戚。1964年7月24日,康生在釣魚臺召集幾家中央報刊和中央、北京市委宣傳部門負責人討論學術批判問題的會議上,曾經談到孟超。出席這次會議的有吳冷西、胡繩、鄧拓、李琪、范瑾、陳浚、范若愚等。康生在會上比較詳細地談了批判“合二而一”的經過和下一步批判的計劃后,又泛論整個意識形態領域的批判。提到新編《李慧娘》的時候,康生說,孟超是我的老同學,我和他在明星社同臺演過話劇。兩家還是親戚,我姑母是他嫂嫂。我們一同去上海大學讀書,他進中文系,我在社會系。“四·一二”前,他在上海滬西區委當過我的宣傳部部長。大革命后,他們有一批人組織太陽社,蔣光赤為首,還有阿英、陳波兒等。實際上,康生同孟超的關系還不止此,當時康生故意隱藏了某些重要情節。孟超的岳父趙孝愚是山東省安邱縣名門望族,清末曾在北京任過九門提督。康生由山東去上海時,曾在濟南得過趙孝愚的資助。孟超和凌俊琪1928年在上海結合,是經由康生、曹軼歐夫婦介紹的。1956年康生由山東調到北京不久,聽說孟超有個女兒在中共中央組織部工作,曾通過副部長王甫和部長安子文找到孟超的三女兒陸沅(孟博)。第二年秋天,康生還請孟超和陸沅兩家人到他家里去作客。孟超的革命經歷,康生是完全清楚的,以后仍然常有來往。
從1959年著手改編《李慧娘》起,孟超曾多次向康生“討教”,請他提意見。康生始終表現出特別的熱心,不但看過原稿,還提出過不少修改意見。1960年彩排的時候,他也到劇場來看過,曾出主意把李慧娘所戴的藍色鰒穗子改為紅色。他還為劇本改詞,將劇本中李慧娘在游西湖時見裴禹斥責賈似道而生敬意發出的疊句“美哉少年!美哉少年!”改成“壯哉少年!美哉少年!”其后在中南海紫光閣舉行的一次會議上,他又指令《李慧娘》一定要出鬼魂,不然他就不看。1961年8月,這出戲正式在北京長安戲院公演時,康生親去觀看,深表滿意。看后曾和到場觀看的許多首都文化界知名人士登臺祝賀,并與孟超及全體演員合影。還曾寫信給孟超說“祝賀該劇演出成功”。康生除了全面肯定《李慧娘》的編導、音樂和表演,還稱它是“近期舞臺上最好的一出戲”,稱贊孟超“這回做了一件好事”,指令“北昆今后照此發展,不要再搞什么現代戲”。
這年l0月,康生還把這出戲推薦給周恩來總理觀看。10月15至23日,總理率領中共代表團參加蘇共二十二大。14日晚,康生特地安排北方昆曲劇院到釣魚臺演出《李慧娘》給總理觀看,并讓時任《光明日報》總編輯的穆欣用車陪孟超和北昆劇院扮演李慧娘的李淑君先去釣魚臺。康生還在8號樓設小宴招待他們。席間康生興致很高,對這出戲贊賞有加。他說,《李慧娘》這出戲,先有王昆侖來信稱贊,再是聽齊燕銘講,詞寫得好,比一般昆曲通俗。我看過后,覺得就是好,所以向總理推薦。當晚,此劇即在17號樓小禮堂演出,董必武同志也陪總理一起觀看。在演出中,總理和董老都很贊賞。演出結束后,總理、董老與演員握手道賀并合影后離去。康生對孟超和劇院導演、作曲、主要演員及北昆領導人又進行了長談,再次對《李慧娘》作了全面肯定,贊揚它“改得好”、“演得好”,是北昆成立“5年來搞得最好的一個戲”。
康生將《李慧娘》推薦給總理觀看,也不是偶然的。因為這出戲的誕生,同總理的啟迪有關。總理是昆曲愛好者,1958年看過北方昆曲劇院演出的革命現代戲《紅霞》。看完戲,總理接見全體演員和職員,在同他們談話時說,劇院今后的劇目,應當三并舉:既演出優秀傳統戲,也要演出新編歷史劇,還要演出革命現代戲。對傳統戲既要繼承又要發展,推陳出新。1959年冬,北昆劇院領導同志聽說孟超正打算根據《紅梅閣》等傳統劇目,突出李慧娘編寫一出新戲。他們覺得合乎總理指示的精神,就約請孟超把周朝俊的《紅梅記》改編為昆曲《李慧娘》。康生對這出戲的改編、演出如此“關心”,不會不曉得劇本的這個來由。他將這出戲推薦給總理,顯然不無“表功”的因素在。在這一點上,他和江青的“脾氣”是相同的:喜歡把別人勞動的成果據為己有;慣于將功勞歸于自己,把錯誤推給別人。所以,康生見總理在觀看演出中很贊賞,他更喜形于色,甚為得意。孟超這天晚上陪總理、董老看戲,聽到總理稱贊演出成功,心情激動,深受鼓舞。但當回到家里,向兒女談起來的時候,他又盡量抑制著這種激情,只是簡單地說:“總理看得高興,鼓了掌。”這并沒有瞞過兒女們的眼睛,她們從他的神態看出他內心不尋常的興奮、激動。
康生翻云覆雨,孟超大難臨頭
這個時期,1957年開始的階級斗爭擴大化的“左”傾錯誤有所發展。在1962年9月舉行的黨的八屆十中全會上,毛澤東講話,將社會主義中仍在一定范圍內存在的階級斗爭作了擴大化和絕對化的論述,斷言在整個社會主義歷史階段中資產階級都將存在,并存在資本主義復辟的危險,還提出階級斗爭必須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同時號召抓意識形態領域的階級斗爭。這次會議標志著政治思想上“左”傾錯誤的嚴重發展。
緊跟政治氣候的變化,擅于見風轉舵的康生,開始在意識形態領域興風作浪,進行政治投機。在十中全會前后,康生誣陷小說《劉志丹》(李建彤著)是“為高崗翻案”。在中央工作會議上,他寫了一個字條向毛澤東誣告說:“利用小說進行反黨活動,是一大發明。”毛澤東在會上念了念這個字條,康生就到處宣揚說,“這是毛主席指示”,后來竟然把它編入新版《毛主席語錄》。在黨的八屆十中全會上,由于康生極力煽動,事情還沒弄清楚,就把與小說作者有關連的習仲勛、賈拓夫、劉景范打成“反黨集團”。
康生對孟超和《李慧娘》的態度,這時也在迅速地變化。這年7、8月間,中央為了對全黨干部進行再教育,由中央組織部、宣傳部組織編寫輪訓干部用的兩本教材(黨的建設、社會主義),陸沅參加了編寫組,前往北戴河開會。對這兩本教材的編寫,鄧小平親自抓,叫康生主持。有一次討論教材編寫工作的會議上,康生突然對陸沅說:“告訴你爸爸,別光寫《李慧娘》,還得寫別的東西。”8月底,康生從北戴河回到北京,十中全會開幕前夕,他又給孟超送來一個字條,上面寫著:“孟超同志:請轉告劇協同志,今后不要再演鬼戲了。康生”。
幾年來異常起勁地提倡大演鬼戲的康生,突然寫了這么一張字條,顯得十分奇怪。深知康生為人的孟超,馬上意識到,此公要變臉了,要洗刷他同大演鬼戲的干系,尤要抹掉支持《李慧娘》的痕跡。這個信息不脛而走,在戲劇界迅速地輾轉傳開,人們無不為孟超捏一把汗。1963年起,《李慧娘》就被打入冷宮。但是,這年8月11日,康生在一次會議上談到《李慧娘》時還曾說過:“周揚同志告訴我,孟超寫了檢討,其實不一定寫檢討。”孟超告訴筆者,康生當面也曾這樣“寬慰”過他。并說,其間康生曾經多次要他前去交談,1964年元旦還曾去過。表面看來,康生對孟超似乎依然“關切”,暗中卻正在加緊陷害。
1963年起,《李慧娘》開始受到報刊的批評,被打成了毒草。主要理由有兩條,一是說戲中出現了鬼魂形象,是“鬼戲”,宣揚封建迷信;二是說孟超在改編時,突出裴禹、李慧娘兩個主要人物的反抗和斗爭性,是著意借古諷今,影射現實,攻擊共產黨的領導和社會主義。劇中奸相賈似道的官職稱作“平章”,李慧娘有“千古正氣沖霄漢,俺不信死慧娘斗不過活平章”的唱詞,有人就說是反對現在的國務院總理。這當然是強加給作者的罪狀,純屬無端誣陷。
1962年11月22日和1963年3月29日,中共中央相繼批轉文化部黨組《關于改進和加強劇目工作的報告》和《關于停演“鬼戲”的請示報告》。《請示報告》中說:“近幾年來‘鬼魂演出漸漸增加,有些在解放后經過改革去掉了鬼魂形象的劇目(如《游西湖》等),又恢復了原來的面貌;甚至有嚴重思想毒素的舞臺形象恐怖的鬼戲,如《黃氏女游陰》等,也重新搬上舞臺。更為嚴重的是新編的劇本(如《李慧娘》)亦大肆渲染鬼魂,而評論界又大加贊美,并且提出‘有鬼無害論,來為演出‘鬼戲辯護。”《報告》要求全國各地,無論在城市和農村,一律停止演出有鬼魂形象的題材。
這樣,就給《李慧娘》判了死刑。《有鬼無害論》也被與《李慧娘》聯結在一起進行批判。在中共中央批轉了文化部黨組的《報告》后不久,5月6日和7日,上海《文匯報》接連兩天發表了江青通過上海市委組織的、長達近兩萬字的文章《“有鬼無害”論》,對《李慧娘》和《有鬼無害論》嚴厲批評,指責《李慧娘》作者及其辯護者是影射共產黨。戲劇界對“鬼戲”的批判高潮由此進一步展開。
這篇由中共中央華東局宣傳部部長俞銘璜撰寫、以筆名梁壁輝發表的文章,硬說孟超改編《李慧娘》,“并沒有吸收精華,剔除糟粕,相反的,卻發展了糟粕。”同時武斷地將《有鬼無害論》歸結為:提出了一番“‘有鬼無害而且有益的奇談怪論”。文章指責廖沫沙“忽略了鬼魂迷信的階級本質,因而也忽略了它對人民的毒害。所以,他能夠很輕松地認為‘有鬼無害而且有益了。”“一般的有鬼論,稍有科學知識的人,都能看出它的迷信;而現在,把這種空虛、軟弱的思想,用‘反抗‘斗爭等的字眼加以涂飾,就不大容易為人辨明。”它還將廖沫沙的文章與過渡時期的階級斗爭、兩條道路斗爭聯系起來,認為在這樣的階級斗爭形勢下,在封建迷信活動時有發生的條件下,“我們就應當注意幫助人們破除迷信,至少也不要去撥動封建迷信的余燼,使其復燃。”梁文說,對待“鬼戲”,“并不是‘沒有辦法可想。有些鬼戲我們可以干脆不演;有些鬼戲可以把鬼去掉,例如《十五貫》,本來有鬼的,現在無鬼了,而且也更好看了。”文章還說:“生活在當前國內外火熱的斗爭中,卻發揮‘異想遐思,致力于推薦一些鬼戲,歌頌某個鬼魂的‘麗質英姿,決不能說這是一種進步的、健康的傾向。”
不久,原先文化部黨組《關于停演“鬼戲”的請示報告》里列入了《有鬼無害論》這篇文章,也寫上了作者的署名“繁星”,但當自稱為文藝界“流動哨兵”的江青看到這個報告的原稿時,她說:“你們知道‘繁星是誰嗎?他就是廖沫沙。為什么不把他的真姓名寫上?”可見對《李慧娘》和《有鬼無害論》的批判,正是江青與康生合謀策劃指揮的。文化部黨組的《報告》下達、梁壁輝的文章發表后,批判“鬼戲”、圍剿《李慧娘》的這場烈火就更兇猛地燃燒起來。
實際上,這個時期提供大演那些早已禁演的壞戲、鬼戲,宣傳封建迷信的正是康生和江青。1960年末,康生不顧國家面臨的嚴重經濟困難,忽然熱衷于多年不再上演的舊戲。他在中南海紫光閣舉行的一次會議上講:“舊戲要照老樣子演,不然我不看。”他借口“京戲中的花旦戲實在太少”,特意在北京點演解放后禁演的《花田八錯》。擔心著名演員不愿或不敢照原樣表演,康生親自跑到后臺鼓勁,叫她放手演:“過去怎么演的,現在還怎么演,演全本的,出了問題算我的。”受其影響,一時間舞臺上出現了《紡棉花》《馬寡婦開店》等不堪入目的下流淫蕩戲。康生憑借權力,以后又在昆明、成都、杭州等地繼續強迫一些劇團演出了許多未經整理、早已禁演的表現色情、宣揚迷信的壞戲,如《十八扯》《寶蟾送酒》《辛安驛》《虹霓關》《大五花洞》等。經他“發掘”出來的《紅梅閣》《盜魂鈴》《大劈棺》和《大五花洞》,都是地道的“鬼戲”。康生反對京戲演現代戲,曾經對人說過:“誰叫馬連良演現代戲,我開除他的黨籍。”在昆明,康生叫金素秋演《寶蟾送酒》,有人反對,他卻蠻不講理地說:你允許看《紅樓夢》,為什么不讓唱這出戲!1962年春,他陪江青又在杭州連續點看了不少久已禁演或演員自動不演的《虹霓關》《打鑾駕》《斬黃袍》《戰太平》、《沙橋餞別》等劇目。演員對這種戲歷來是抵制的,早已不演,康生伙同江青仗勢壓人,非看不可。結果上行下效,致使一些環戲、鬼戲在各地舞臺上泛濫,形成空前的混亂局面。
十中全會以后,康生馬上來了一個急轉彎。為了賴掉他曾鼓吹大演壞戲、鬼戲的賬,一改過去反對戲劇改革的面孔,頓時變成了京劇改革的激進派。他和江青相勾結,打起“京劇革命”的幌子,到處抓辮子、打棍子、戴帽子,將許多優秀作品打成毒草,陷害許多著名作家。他們挑起關于上演“鬼戲”有害還是無害的討論。本來受到人們贊揚的《李慧娘》,也被康生、江青扣上“反黨”的帽子,遭到圍剿。1964年還在行政上采取措施,強令孟超“停職反省”。
在這種情況下展開的批判,聲勢逼人。但是仍有不少戲劇界、學術界人士表示了不同意見。尤其是各個劇種的演員,對于這樣的不分青紅皂白,把所有“鬼戲”一律禁演的做法,心里是不服的。許多人認為,鬼戲中有糟粕,也有精華。那些宣揚迷信、淫蕩、荒誕、恐怖的“鬼戲”極端有害,但是好的“鬼戲”則有積極的意義。不能認為“鬼戲”都無教育意義,有些“鬼戲”曾經激起人們反抗壓迫者的情緒,得以長久流傳。一律抹殺“鬼戲”,不是藝術批評。有的文章說:“鬼戲”像其他文學遺產一樣,也是“糖蜜和毒素往往緊緊地混合在一起”。“鬼戲”的好壞要看具體內容,而不應該把所有的鬼戲都要“拉下舞臺”。邵力子、宗白華教授等一些知名人士,都曾向《光明日報》記者表示,贊成演出“鬼戲”。宗白華說,從藝術欣賞角度來看,“鬼戲”中確有極為精彩的東西。他說,“鬼戲”是歷史的產物,看待“鬼戲”要用歷史的眼光。在舊社會里,被壓迫人民有冤無處申,有仇無法報,只能借托鬼魂來報仇雪恨。因此,生不能報仇,死化作厲鬼的思想,不能說是消極的。試想,在南宋,一個弱女子如李慧娘,面對著權奸賈似道,除了化作厲鬼,還有什么抵抗的辦法呢?孟超改編《李慧娘》并沒創造一個新鬼,還是《紅梅記》里的那個舊鬼,這樣改編是可以的,是符合歷史實際的。有位住在北京崇文門外的讀者反對批判《李慧娘》,要求《光明日報》編輯部轉給孟超詩一首。詩曰:“鬼影婆娑鬼更香,人情足可傲荒唐。為文輕薄憑他去,醉步狂影李慧娘。”來信沒有署名,只在詩末自注:“今之妄評昆曲《李慧娘》,余不服,口占一絕,寄孟超先生指正。”
在毛澤東對文藝工作作了“兩個批示”以后,1964年夏天在北京舉行的全國京劇現代戲觀摩演出大會上,康生、江青又對《李慧娘》大張撻伐。康生竟把《李慧娘》作為“壞戲”的典型,號召繼續對它圍剿,嚴厲批判。他既批孟超,又批廖沫沙,說他們是“用厲鬼來推翻無產階級專政”,是階級斗爭。7月30日在會演結束時的講話中,康生竟然指責北京劇協“15年來沒有寫出一個好劇本,相反倒有了《李慧娘》、《謝瑤環》這樣的壞劇本。”并且上綱說,所以會出現這種情況,“道理很簡單,就是思想、立場不是為工農兵勞動人民服務的,不是為社會主義的,而相反地宣傳封建主義、資本主義,為少數人服務的。”他還故意“裝蒜”,裝作驚奇莫名的樣子質問北京劇協的同志:“為什么會出現了牛鬼蛇神,出現了《李慧娘》這樣的鬼戲?”責令各地對此情況一定要作出“徹底檢查”。繼而又說:“六二年我們才發現,我們共產黨內部有的負責同志反對黨的這個方針(按:指江青的所謂‘京劇革命方針),進行反黨活動。這些反黨分子拉攏戲劇團體的人在他們周圍,你們西北方面的劇團應當知道這個問題,北昆劇團的同志應當了解這個問題。……黨內有些反黨分子有時候也利用他們的地位,利用同志們不曉得情況,利用你們向黨進攻,擴大他的影響。”
康生說,《李慧娘》是代表著死亡了的階級的,“李慧娘這個鬼說要報仇,向誰報仇?就是向共產黨報仇!”經他這么一講,報刊上對《李慧娘》的批判跟著升級,不再局限于“封建迷信”之類的學術問題,而上升到指責孟超是拿這個劇本,配合反動階級勢力“向黨報仇”的政治問題了。
康生信口雌黃,如此蠻橫地把“反黨”的帽子扣到孟超和《李慧娘》頭上,是毫無根據的誣陷。只要看一看這個劇本,就能揭穿他的謊言。在原本《紅梅記》中,李慧娘就是一個富有正義感,純情善良的勇敢女子,描寫得相當精彩動人。《鬼辯》一折,更突出地表現了她復仇的精神和反抗性格。孟超新編《李慧娘》發展了原作將裴、李愛情與政治斗爭相結合的寫法,加強太學生反對南宋腐敗政權和賈似道誤國害民的斗爭,并以此作為裴、李愛情的基礎。新編本更加突出了李慧娘殉賈似道的反抗斗爭,使她愈加光彩奪目。李慧娘變鬼后,“憂的是災黎苦,愁的是流離怨”,在賈府后園救出被囚禁的裴禹。在《鬼辯》一場中,她與賈似道當面展開辯論,痛斥賈似道欺君誤國,殘害百姓。譴責賈似道:“俺笑君王無知昏庸,/認你做好平章。/你卻向元兵稱臣投降,/任意誅殺、苦害善良,……”發出“俺李慧娘,生作冤禽,死為厲鬼”,“俺不信死慧娘,斗不過活平章”的正義誓言。劇中也突出了裴禹對南宋腐敗朝政的抨擊,《游湖,卜》場中對賈似道嚴詞質問:為什么劫民鹽,壤利盤剝,/為什么占民田,壓榨搶掠,/為什么增武稅,強索豪奪。/為什幺濫用刑法,排擠善類,殺人如麻……/鬧得這大宋朝,哀鴻遍野,黎民失所。”這種憂國憂民,除暴安良的主題,不正是中華民族的優良傳統,中國共產黨的革命精神么?
可見,康生強加給孟超的罪名實屬子虛烏有,根本不能成立。他和江青串通起來,突然如此起勁地批判“鬼戲”,嘲剿《李慧娘》,意在進行政治投機。想以玩弄“金蟬脫殼”、“銷贓滅跡”的伎倆,來遮掩他對這出戲曾經那樣地熱心“關注”,抹掉自己帶頭鼓吹大演壞戲、“鬼戲”的事實。
康生落井下石,鑄成亙古奇冤
事情并沒有就此結束。“文化大革命”的風暴一來,《李慧娘》的作者、導演和編輯出版部門的同志,以及曾經寫文章贊揚這出戲的廖沫沙等,甚至著文泛論過“鬼戲”可以演出的作者,無不例外地都遭受到殘酷的政治迫害。這出戲的導演白云生,也和作者一起受迫害致死。以后株連之廣,是罕見的。
康生沒有放過孟超,江青夸耀她的“戰績”時也沒有忘記圍攻《李慧娘》、撻伐《有鬼無害論》的“功勛”。江青經由柯慶施、張春橋“組織”的那篇《“有鬼無害”論》,“文革”期間被譽為“無產階級革命派在意識形態領域里向劉鄧司令部展開的猛烈反擊”。1966年11月28日,江青在文藝界大會上說,它是“一篇真正有份量的批評‘有鬼無害論的文章”。1967年4月12日,她又在軍委擴大會議上說:“1962年,我同中宣部、文化部的幾位正副部長談話,他們都不聽。對于那個‘有鬼無害論,真正解決戰斗的文章,是在上海請柯慶施同志幫助組織的,他是支持我們的。當時在北京,可攻不開呵!”俗話說:“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孟超既被康生、江青兩人惦記著,自難指望能有什么好日子過。
廖沫沙雖已被迫對《有鬼無害論》作了檢討,1965年2月16日在《北京晚報》上發表了《我所寫的(有鬼無害論)是錯誤的》(第二天《人民日報》摘要轉載),但他仍為江青“念念不忘”,硬把這篇文章作為他的“反黨罪證”,揪住不肯松手,使他在“十年浩劫”中為此繼續大吃苦頭。就連約請廖沫沙寫作這篇文章的《北京晚報》記者侯琪,也被責令寫“交代”。
孟超和廖沫沙還被一齊扯進另外的兩樁公案。先是上海《文匯報》以全版篇幅,重新刊登了1961年《海瑞罷官》公演時《北京晚報》發表的5篇文章。其中有孟超以史優筆名寫的《也談歷史劇》,廖沫沙以繁星筆名寫的《“史”與“戲”》。接著又被“造反派”揭發說,孟超、廖沫沙和吳晗、鄧拓等一起在《人民日報》副刊的雜文專欄《長短錄》中寫過雜文。這樣,他們兩個又被和吳晗捆在一起當作靶子打。
孟超和《光明日報》聯系比較密切,經常給這個報紙寫文章。因此,這場圍剿也沒有放過《光明日報》和當時主持工作的穆欣。報社的“造反派”極力追查孟超同穆欣的“黑關系”。他們從1960年4月30日至1961年3月16日《光明日報·東風》上,查出孟超的18篇文章,就把題目、筆名和刊出的時間,列表公布于“造反總部”:1967年12月10日非法出版的什么《光明戰報》第13期上,名曰《穆欣勾結孟超在<光明日報>放毒帳單》。同時攻擊穆欣“說過孟超的鬼戲《李慧娘》寫得‘文字優美,通俗易懂。”誣蔑穆欣“在向上匯報的《情況》中謊報軍情,大刊特刊孟超一伙吹捧孟超(按:指《李慧娘》)的反映,不登廣大讀者批評孟超的意見”;還無中生有地造謠說,《李慧娘》受到批判以后,穆欣“到四川飯店大宴孟超,為其壯膽壓驚”。經過如此這般的羅織周納,就誣陷孟超和穆欣有什么不可告人的政治勾當。
“十年浩劫”當中,一直是無法無天的揪斗,沒完沒了的“交代”,孟超受盡折磨。打從“文革”開始,康生、江青這兩個諸城縣的“老鄉”就揪住孟超不放。他不單精神上備受摧殘,生活也異常艱難。他的夫人凌俊琪建國后因身體健康欠佳,提前退職,在家操持家務。老少幾口主要靠他的低工資過活。本來日子就比較緊,這時每月又強行扣掉工資100元,告他說是“交黨費”;《李慧娘》的稿費也全部被逼迫交公,弄得生活都很困難。(這也是具有極大諷刺意味的作法。一邊把別人打成“叛徒”、“反革命”,一邊又強扣別人的工資,說是“交黨費”。把交黨費當作一種“懲治”手段,實在是對黨的褻瀆。而在孟超的冤案平反之后,親屬多次要求退回非法扣留的工資、稿費,始終未得到解決。)家中本無什么值錢東西,“抄家”時他最心愛的藏書都被劫走。
為了解脫強加在自己頭上的莫須有罪名,孟超曾把康生寫給他的兩封贊揚《李慧娘》的信,交給逼他“認罪”的中央專案組。可是,掌管他的專案的,就是康生本人。這兩封信自然如同石沉大海,杳無消息。《李慧娘》首次演出時,康生看后曾與前去觀看的文化界知名人士上臺祝賀,并與編劇、導演、演員合影。孟超一直把這張放大的照片壓在臥室書桌的玻璃板下。“文革”開始不久,康生就派人將這張照片搶走。(這是當時康生采取的一種“應變”手段:誰“出了事”,他就派人把先前給這個人題寫的字、或其他具有“康生”標識的東西迅速奪回,以示他同此人“從無瓜葛”。)康生為了賴賬滅口,竟將孟超定為“叛徒”。江青也親筆誣陷他“是一個重要叛徒,反革命分子”。
孟超遭此不白之冤,控訴無門,奇冤難申。面對權傾天下的康生、江青聯手迫害的千鈞壓力,宛若泰山壓頂,陷入絕境,決心以死抗爭,曾經服毒,生命垂危。經家屬發現后急送醫院搶救。接診醫生執行江青一伙“醫療為政治服務”的方針,竟向聞訊來到醫院的專案組人員問道:“這個人你們還要不要?”專案人員講:“這是一個大叛徒,可不能讓他死了!”這才加緊搶救活過來的。人是活過來了,可是心靈上的巨大創傷,再也無法愈合。嚴酷的現實摧毀了孟超那顆老驥壯心,無情的折磨使他痛苦不堪。他在悲憤、屈辱、凄絕、惶惶不安的心情中度過生命的最后歲月。
在此期間,孟超全家的成年人無不受到株連,甚至連未成年的第三代也沒有躲過這場劫難。他的夫人凌俊琪是湖南人,早年由烈士余立亞(是他表哥)帶到上海參加互濟會工作。1927年“四·一二”后的血腥日子里,余立亞被國民黨槍殺,白色恐怖嚴重,沒人敢去收尸,是她挺身而出,將烈士安葬。“文革”中她因不堪折磨,患了重病。經家人送到醫院,醫生不問病情,卻先盤問病人“什么成份?”再決定是否給她醫治。女婿方德氣憤地說:“是烈屬”,醫院才將她收下。因得不到及時有效的治療,病情迅速惡化,于1970年12月病逝。病重時她因不知陸沅下落,倍加思念,昏迷中還連續呼喚“陸沅”的名字。當時陸沅在吉林省白城子干校正被“群眾監督勞動”。家里在一天中連給陸沅發了三封電報,干校專案組都沒有交給她。第一封電報講“病危”,干校卻對她說成“病重”;第二封仍講“病危”,根本沒告訴她;第三封講“臨危”,他們竟說:“完了,你回去也沒用了。”始終不讓她回京和她見上最后一面,造成無法彌補的終身遺憾。
孟超共有5個女兒。大女兒是共產黨員,在青島工作;二女兒早歿;其他人在北京工作。陸沅是1948年從華北局黨校調到中共中央組織部工作的(當時中組部駐在河北省平山縣城南莊),先后作過安子文部長的秘書、研究室研究員。她被中央專案組定成“三條黑線”:首先是受父親孟超冤案牽連;還說她是“劉仁的地下黨員”(他們胡說“劉仁的地下黨員全黑了”)、“安子文死黨”。后者糾纏最久。安子文冤案在中央組織部機關內外立案關押和株連108人,其中迫害致死6人。在康生捏造的安子文的所謂“特務電臺發報案”中,陸沅被誣陷為“安子文特務系統香港與青島特務密線重要成員”。她從1967年4月起就被隔離審查,蒙受了長達12年的嚴酷迫害。劉少奇同志的冤案都已平反了,因安子文冤案還未平反,她仍繼續受迫害;安子文同志的冤案平反前后,眼看有了指望,另又無中生有地誣陷她“惡毒攻擊毛主席”。繼續把她困住,總不讓她解脫,一直整到1978年。她雖沒有坐牢,但在中央專案組逼供的時候,經常以要她“進去”(即關進秦城監獄)相威脅。有一次,專案組找她談話時竟然說:“你的問題是敵我矛盾。我們把‘帽子拿在手里,你得老老實實,不老實就給你戴上!”她在中組部內“隔離審查”期間,專案組軍代表向她逼供,曾經多次蠻橫地動武。在各種大小會議上對她拳打腳踢,揪頭發、捺脖子,彎腰“請罪”。她的左耳被打致聾,始終沒有治愈。1969年林彪發布“一號緊急命令”后,把她“發配”到吉林白城子中組部“五七”干校,交“群眾監督勞動”(其后中組部‘五七干校遷往河南省長葛縣,隨同前往)。她丈夫丁克在北京市做教育工作,“文革”一開始就被揪斗,強給他掛的牌子上寫著:“孟超的女婿”。四女兒孟健原在人民解放軍藝術學院教書,被放逐到地方工廠當工人;她的丈夫方絮德是北京人民藝術劇院的名演員,被誣陷為“重要叛徒”。在北京市工藝美術研究所工作的小女兒孟偉,寫了一條“毛主席萬歲”的標語,僅因筆跡不很端正,硬誣陷她寫的是“毛主席‘才歲”。無情的揪斗、批判,加上父親的冤案,如同晴天霹靂,霎時大禍臨頭,猝不及防,使她受到極大刺激,工作也受到嚴重影響。
這樁冤案還株連到第三代,孟超幾個外孫女都被迫失學,致使這個幾代“書香之家”的后代不能讀書。雖然以后她們全都奮發圖強,自學成才,在事業上各有成就,但再沒有人習文繼承“祖業”。陸沅年方14歲的大女兒孟力當時正在北京師范大學附屬中學讀一年級,學習成績優等,數學老師給她打過102的高分。她原想望將來能夠做一個工程師,認為“清華大學是工程師的搖籃”,打算畢業后投考清華大學。可是,一下子“全家黑了”!1969年學生下鄉時,許多同學都到“北大荒”參加軍墾勞動,孟力被劃為“黑幫子弟”,竟然喪失去北大荒的“資格”,而被派往白城子農村插隊。當地靠近祖國北部邊疆,當時中蘇關系緊張,由于蘇聯軍隊入侵我黑龍江省的珍寶島地區,我邊防部隊被迫還擊,這里已成前線,又是鼠疫重病區。初時陸沅雖也在白城子,但是嚴禁她們母女見面。5年過后,大部回城,她卻走不了。那些人提到孟超、陸沅和丁克被誣陷的“罪狀”,對她說:“你的檔案就沒法看!”推薦上學、招工都沒有她的份。1974年夏天,家里設法將她轉到山東陵縣農村陸沅的表妹家里,又在那里插隊兩年后,考進水電部第十三局設在山東德州的機械廠當學徒工。直到1976年冬天,孟力和一個要去德州安家的北京人“對調”,方才回到家里,進北京照相機廠做工人。這一下,先前做工程師的抱負就破滅了。
孟超的身體本就十分贏弱,瘦骨如柴,經此磨難,“像一條野藤般的瘦小身體”很快地垮下去。1969年林彪“一號命令”后,已屆67歲高齡的孟超,還被押送到湖北省咸寧縣文化部“五七”干校“勞動改造”。因他久被“隔離反省”,喪失人身自由,別人都不能同他接觸。他在那里孤單獨處,勞動繁重,苦不堪言。1970年一度讓他回到北京參加“批陳整風”運動,叫他揭發陳伯達。當時凌俊琪正患重病住院,竟不許他到醫院探視。后經四女兒孟健出主意,他方得以偷著同患難與共42年的妻子見上最后一面。這次相見,竟成訣別。辦完妻子的喪事,他在北京家里呆了一年,又被迫去干校“勞改”。1975年秋天,孟超才又回到北京。這時已被害得家破人亡,只有小女兒孟偉同住照護。這年6月,中央專案組硬將孟超定為“叛徒”,開除黨籍。他們強迫他在這個結論上簽字,孟超嚴詞拒絕。孟超據實申訴,他們置之不理。從此抑郁成疾,終在1976年5月6日含恨逝世。那時距離“四人幫”垮臺只有5個月了,他卻在黎明之前含冤而歿。賊子未滅,沉冤未雪,使他死不瞑目。
孟超已經含冤死了,那些迫害狂還不放過他,不讓他的英靈寧靜。為了遮掩或減輕他們所犯的罪行,捏造謠言說是“他得到了補發工資,心里很高興,人民文學出版社的一位工友把錢帶來給他,這位工友原是他的好朋友,他便買了幾樣熟菜,招待這工友,可能是興奮過度,多喝了兩杯,第二天便不起了。”孟超的老朋友秦似不信對他的這種誹謗,寫信向孟健問詢孟超含冤逝世的經過。孟健回信告訴他說:
“這事不知是誰造的,我覺得這個人太可怕了。人都死了,還要給編這樣的謊言,為什么這么急于想為‘四人幫翻案?爸在活著的時候就沒有恢復過他的工資。事實上在那個階段,是他們搞了個所謂的結論,逼他簽字。要給他定案。因為不符合事實,而且是明顯拼湊的‘證明材料,爸不肯簽字。當時,我們也認為這個字不能簽。社里三天兩頭的把他叫去,拍桌子打板凳的逼他簽字,甚至說:就是他不簽字,也要這樣定,也可以這樣定。5月1日、2日爸是在我家過的。他很難過,說過:哪個溝里沒有屈死的鬼呀?冤枉呵!心情極壞,痛苦不堪,神思恍惚,老叨念著冤哪!冤枉呵! 5月5日社里的老丁同志去看他(老丁是能喝酒的),他們是喝了酒。爸爸是為了招待老丁喝了一小杯葡萄酒。但爸不是什么高興的,而是在滿肚子的冤枉、屈辱無處訴說又不能訴說的悲痛狀況下喝的。事實上最后階段,爸一直是在這種心境下掙扎著,以至再無力掙扎而死去。”
直到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后,1979年6月16日,經過子女多次要求、督促,中共人民文學出版社委員會作出《為孟超同志平反昭雪的決定》。《決定》寫道:
孟超同志,原我社副總編輯兼戲劇編輯室主任,中共黨員。
文化大革命期間,林彪、四人幫和他們那個顧問出于篡黨奪權的反革命需要,在陰謀迫害一大批老革命文藝工作者的同時,對孟超同志羅織罪名,進行了一系列的政治陷害。那個顧問先是鼓動孟超同志編寫《李慧娘》,并親自修改劇本,贊譽為昆曲創作方向,繼而誣蔑為“反黨反社會主義”。江青親自組織文章對《李慧娘》大加撻伐。文化大革命中,又親筆誣陷孟超同志“是一個重要叛徒,反革命分子”。1975年6月硬將孟超同志定為叛徒,清除出黨。致使孟超同志于1976年5月含冤逝世。
孟超同志早年參加革命,從事進步的文化活動,長期以來,在黨的領導下為黨為革命做了不少有益的工作,在文學事業方面有一定貢獻。文化大革命期間把孟超同志的昆曲《李慧娘》誣蔑為所謂“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大毒草”,將孟超同志定為所謂“叛徒”,純屬“四人幫”及其顧問對孟超同志的政治陷害。現經國家出版局黨委批準,報中央組織部備案,決定撤銷原中央專案審查小組1975年6月給孟超同志所做的錯誤結論。推倒強加給孟超同志的一切誣蔑不實之詞,為孟超同志徹底平反昭雪,恢復黨籍,恢復名譽,恢復原級別待遇,并補開追悼會。
1979年10月12日下午,在北京八寶山革命公墓禮堂隆重舉行了孟超同志的追悼會。《李慧娘》也在1980年2月由上海文藝出版社重印發行(并且收進江蘇文藝出版社1993年8月出版的《中國當代十大悲劇集》中),同時重又在舞臺上演出。孟超同志連續遭受迫害十幾年的冤案終于得到平反昭雪,被康生、江青顛倒了的歷史又被顛倒過來,孟超的英靈得以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