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愛

趙丹

熱愛

想起這個詞

我忽然想起世上還有一個人

住在我的身體里

這么多年 深居簡出

用著我的名字和身世

用著我的血型和脾氣

這么多年 他一直和我

和諧相處

這么多年 圍著篝火舞蹈的人

長出白發 時光一圈一圈地變舊

白色藥片一次接一次把呼吸扶起

時間的魔力讓疼痛變得麻木

意義的粉末使雙眼模糊

我的親人們多么執著地從死

一直活到死

這些廢話 我辨不清

是他在敘述 還是

我在敘述

最近 他對我骨縫里長出的骨刺

有些惱火

他時常會出我不意 偷著用我的雙手

做幾件冒險的事情

對于我日復一日的冷漠

他在里面不停地牢騷

火焰生銹 火焰生銹

現在聞到隨風飄來的麥田的味道

他兩眼直勾勾地瞅著遠處

像瞅著一場大尺度的艷舞

把最初的欲望全部暴露

這一情節讓我萬分驚訝

稍后我竟被感動的淚水

死死揪住

熱愛 當我們同時脫口說出

我知道 我又一次

把自己救贖

生存

從早晨開始 云朵在我上面

鳥類的飛翔在我上面

樓頂在我上面 太陽在我上面

一些權貴和富人的目光 在我上面

這些需要仰望才能看見的

包括所有未知的事物

這些都隨著時間 隨著我頭頂的天空

從東到西緩緩旋轉

風從前面吹來 塵埃來自八方

我又從睡眠來到生存

秒針把我分割

把我分割成父親 妻子 兒子 女兒

衰老的母親 殘疾的哥哥

數學老師 班主任

分割成早晨 中午 黃昏

分割成大米 面粉 蔬菜……

我的生命每天都必須分割成

這瑣碎的許多部分

道路在腳下 一部分向后退去

一部分向前延伸

秒針指向的每一個方向都有遠方

向每一個遠方走去

都會深一腳淺一腳

都會一路小跑 因為生活會在后面

緊緊追趕

而在生活之外的部分

生命正一天天變輕變小

面臨失重的危險

生命

夕陽西沉

大地在吞金自盡

這死亡的過程進行得疼痛而緩慢

直到次日凌晨

我從沉睡中醒來

一望無際的塵埃

已將我覆蓋

可可

你該有自己的兒女

讓他們，把你的一生

承包下來

你該有一個老婆

讓她，把你所有的冷

溫暖過來

你該把另一條腿也弄殘疾

這樣你走路的姿勢

或許好看一些

你把自己交給命運

我不知道 我是被你安排在你的命運之中

還是被你安排到你的命運之外

哥哥，我知道，我去愛你

就是我愛人類的一次實踐

路遇乞討

“大哥，給扔下一塊錢吧”

叫我大哥的人比我還老

我應該叫他大伯或者大叔

10月28日，他在一座樓的背面

在光明路的路南

在上午十一點半

在我下班回家的路上

臉還算干凈，頭上有許多白發

額頭有許多皺紋，許多條

比深秋還深還干巴的皺紋

衣服灰黑色，有些舊、有些皺、有些灰塵

肯定是許多天沒人給洗了

不用懷疑，他是一個真正的老人

他是不是一個孤苦的老人

他手里沒有拿著證據

我想，單薄的衣裳

陰冷、一只放在腳邊的

漏風的鋁合金飯盆

他跪著的姿勢，還有

憂郁、落寞和無奈的目光

這就夠了

即使是行騙，這也是

生活剩給他的

唯一活路

我放下十元錢，我覺得

我不是在同情，也不是在施舍

我是讓十元錢拉著我的手

幫我走出冷漠

也幫我回歸，回到人間冷暖

回到一種已經陌生的

救贖和呼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