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慶榮自選詩
2016-05-16 06:23:40
詩選刊 2016年5期
我原本就長著一顆田野的心靈。
我愿意在俗不可耐的生命細節里安靜地做一個“有理想的人”。
風的形狀，隨處可見。它安分時如空氣。
我喜愛它與一切事物都可以對話，溫情或者暴躁，一切都是我心靈的對象。
讓一切樸素下來，它更接近自由的精神。這偉大的自由啊，多么像一次沒有歸來。
——周慶榮
我們
我把兵馬俑稱為我們的軍人
多向前走上幾步，我就能看清你的臉了。
沙場的塵土只是一種痕跡，之后的漢唐風云泊成你的一個眼神。
對，鎧甲不解，長矛依舊提在手里，走上一步，一個朝代就過去了。
土地仍是我們的土地，天空會變幻著顏色，你走上幾步，我就能看清你的臉了。
黃土的蒼茫里，有鮮花柔情地綻放。
再走上一步，走過那片豐收的高粱，我就能看清你的臉了。我告訴所有的人，你不再是秦代的兵馬俑，我會把你稱為我們的軍人。
紅紅的高粱站著，
像極了，一片火炬。
2D09.5.24西安
沉默的磚頭
會有這么一天的。
一塊一塊的磚頭，在建筑的下面，它們來決定一切。
苔跡，不只是歲月的陳舊。
螞蟻，或別的蟲豸，訪問著這些沉默的磚，它們或許爬出一個高度，它們沒有意識到墻也是高度。
有一天，這些磚頭會決定建筑的形狀。
富麗堂皇的宮殿或不起眼的茅舍，這些磚頭說了算。
上層建筑是怎樣的重量？
沉默的磚頭，寂寞地負重。它們是一根又一根堅硬的骨頭。
它們就是不說話，更不說過頭的話。
它們踏踏實實地過著日子，一塊磚挨著另一塊磚，它們不抒情，它們講邏輯。
風撞著墻，磚無言。風聲吹久了，便像是歷史的聲音。
2010 10.14凌晨
仁
什么力量能毀滅我內心的渴望？
速度，正模糊景物的清晰。面對全人類的戰略，柔軟和古老真的從此就氣喘吁吁？
一切慢下來呀！
我好想安靜地注視你的雙目，一塵不染的深潭，哪怕一點點的漣漪，我就會忽視生前與身后。最原始的哲學，一定屬于最偉大的愛情。
人高馬大地趕到前面。
人類在誕生著一個又一個新的野心家，酒漿和鮮花也耐不住起碼的寂寞。慢，這最后的速度啊，風中的神話，我不知道前方的晚霞是最后的繽紛還是落英的挽歌。
仁，在沖動和欲望的對面。
它的有效期應該與人類的壽命一樣漫長。如今，我看到了它皺紋滿面，白發蒼蒼。
時光若真是一匹駿馬該多好，我可以嘗試著拽過韁繩，往回走上一程。一不小心就看到盤古正開著天地，所有的動物規規矩矩地坐著，天空里傳來縹緲的聲音：仁者，為人。
是否從那一刻，人類才站起身子？
2010.9.18 下午
我能否點燃這天鵝絨般的思想
讓星星點燈，這一次，照亮的是我的思想。
我知道自己的思想是縹緲的，大風起自年少，風吹拂四十年，什么樣的思想天鵝般美麗？什么樣的情感鵝絨般柔軟又纏綿？
我的思想埋在土里是記憶中的地瓜，長在田野上是金黃的麥穗，它其實就是關于人間的溫飽；
我的思想還可以是苜蓿，是牡丹，是草原上茂盛的青草，是冰山上的雪蓮，它其實就是關心世界的美麗；
總結我的思想？讓星星點燈，這一次我想照亮人間的快樂與幸福！讓遺憾和惆悵走遠，我思想的光芒拒絕一切黑暗。
20D8.3.7 夜
時間
是的，時間又出現了，時間現在成了主宰。
波德萊爾《雙重屋》
1
比如我無端地喜悅，想從頭到尾。這是何等的美妙啊，我沒有任何前提地坐在水池邊的石凳上。
石頭的冷，我想到北方望不到盡頭的大山，時光的蒼茫就在那山峰之上。
2
坐著，等待一件事，就讓它叫做幸福；坐著，等待另一件事，就讓它叫做苦難。
是那道光啊，一閃間，我竟未能看清萬物。
時間是這樣出場的，它不能讓幸福成為永恒，亦如它面對苦難時的無助。
3
誰讓青藤開花？誰讓人們面對燈火卻從此有了對光明的惆悵？
長發高高地盤起來，走進一次邂逅；
在一個陌生的驛站，似乎從容地看落日跌進長河。
第一次的失之交臂，時間，直到時間真正地成為問題。
4
天老就天老，地荒就地荒。
給時間找到一個開始，像日出照耀露珠的蘇醒；然后，再給時間寫上結尾，儼然行人在一處投宿。
假如時間真的可能這樣被安排，就再把卑鄙安排在時間之外，時光的念珠被高尚觸摸著，一串金色的葡萄在我的園中熠熠發光。
5
為什么這條路只能一直向前？事情在不斷地發生，神不知，鬼也不覺。
好兄弟來了沒有？
時間就是一條鞭子，能跑善走的人們在燃燒的晚霞前淚流滿面。
太陽，走得比他們更遠。
時間，你為什么總是給黑夜的來臨創造一個又一個理由？
6
我看見了一種狹窄。
它不容人分辨，它把時間揣在自己的懷里。
時間，在他們的宮殿里翩翩起舞，美人在反彈琵琶，紅燭即使流淚也暫時燃燒出一種溫暖。
時間不多了，你們就窒息吧。
誰能是最后的勝利者？
蜷縮在不起眼的角落，時間突然開口說話。
7
可我真的看不見時間啊，它一直糾纏著我，不離不棄呢。
耳廝鬢磨，好一陣繾綣啊。
我只好聯想到最感人的愛情，我看不見你的身影，聽不到你的呼吸，可我感覺到了，感覺到了你在好好地愛我。
如果你真的不在了，我要走上數億年的路程，往回走，走到天地混沌，走到我最初的動物形狀，就為了找你；可能，我再向未來走去，走上一萬年吧，直走到我們這群人都像鳥一樣地飛翔在天空，就為了找你。
你沒有形狀，你愛我，只是為了同樣地去和所有人在一起。
8
是誰自作聰明，定義了時間的不可轉身？
不可轉身，我怎么能欣賞它的回眸一笑？
向前，向前，如一場宿命！
時間是高地的風，吹著吹著就把我們眾人吹得慈祥了。
太空曠了，再多的事都允許發生；
太久遠了，再大的幸福也會淡下來；
太神秘了，所有的苦難都會痊愈。
9
天亮了。
云里霧里的問題就不去想了。
下面的時間，太陽將要升起。
我沐浴更衣，神情莊重：是時候了，光明將在時間之上……
2009.11.20 晨 老風居
夢想
從夢中醒來，真實，就在眼前。
——題記
1
一切如仿佛，天空，被美好擦亮。最重的云跌下來，雨作證，雪作證。
土地濕潤，事物繁茂。
你看那些沙漠，它的天空一般沒有沉重的烏云。
2
很遠很遠的地方，啊，我渴望。俗不可耐的細節就婉如鄉間的芝麻，花，開在花上。
這樣去理解日常的諸多場景。
很遠很遠的地方啊，我渴望。
3
中年的烏托邦，走出戀愛時的感覺。
口袋收緊，靈魂不出竅。
固執地懷揣一部《夢想詞典》，用粗粗的碳素筆刪去下述字眼：
自私、狹隘、陰謀、卑鄙；
災難、戰爭、瘟疫、死亡。
被保留的部分只與美好有關。
在夢想的最后，美好，走出了哲學。
4
其實，孫悟空大鬧天宮也是美好的，撒旦失了樂園之后也是美好的。
貞觀之治是一種美好，康乾盛世是一種美好。
而《本草綱目》更是一次植物總動員，讓所有的花花草草，根根藤藤捍衛美好。
而我的夢想在植物之外，它只能關于人類。
5
秩序，這渾然天成的律條。
一切慢慢地展開，慢慢地。
一切又仿佛如童年的積木，我拒絕大人世界里所有的規則，我有我自己的游戲：
把祖國東西南北互換一下位置，東邊的人們每天也能站在高高的地方；西邊，弄潮兒吹著螺號，出海的船只儼然曾經飛奔的駿馬；南海，這時已沒有什么問題，在這樣的冬天，上空飄著的是北國的雪；而熱帶的溫暖啊，北方的堅冰也開始熱情洋溢。
6
抱著樹，隨便搖一搖，天啊，讓果實砸痛我。
我對豐收就這樣理解。
可是，不要以為我的夢想就省略了奮斗。
我只是希望所有的奮斗都能有一個結果。
另有一群人，展開的是另一種奮斗。
當夢想觸及貪婪，對豐收的理解是在無邊的黑夜，讀一本西西弗神話，讓他們推著石頭上山吧。
我想靜靜地品茗，人類行為最后的結論充滿芳香，清清爽爽。
7
什么時候，沙漠終于長滿了玫瑰？
干燥與風沙也終于含情脈脈。駝鈴聲聲，世界終于被愛充滿。
對話歷史，死者的高貴抑或恐懼，閃爍成天際星光的啟示。
不知怎地，我更愿意把所有的玫瑰兌換成麥子，麥子也開花，麥芒刺向天空，麥穗沉甸甸。
沉甸甸的糧食裝填我們的頭腦，我們的精神世界從此不再縹緲。
離不開糧食啊，然后，想到尊嚴，我們的夢想有了麥芒那金黃的指向。
8
行色倥傯，盡管。
盡管我不會長夢不醒，只是難以釋懷。
有時，我想以愛情的態度與所有女性交談；有時我想以伙伴與兄弟的名義招呼著天下的男人；有時，希望我的生命簡單如一首詩，復雜如一首詩。
不斷地夢，不斷地醒。
我的真實走出最初的曖昧，抖一抖肩膀，抖落全部的無奈。
以豬首，以食饌，以五谷雜糧：
凡夫俗子風塵仆仆地趕到位于首都南端的天壇。
祭天。
換回夢想，換回溫暖與熱愛。
2010年1月19日凌晨 想起堂·吉訶德
長矛刺向空中，誰能記住剎那間空氣的傷痕？
無數種愿望，有時虛晃一下。
田野在冬季空曠，收割已經完成，麥苗在雪后繼續地綠，麥芒的理想一定出現在下一個季節。
風車已杳然。
許多龐然大物喚起你斗爭的欲望，有時，連我也攥緊拳頭。坐著，坐成了內心激蕩。
其實，你根本不知道怎樣出擊。
是敵人自己，在路旁委頓，倒下，一個接著一個。
只不過是，有些現象讓我們印象深刻，幾天前我割下一垅韭菜，幾天后，它們長得更加茁壯。韭菜，也瘋狂。
堂·吉訶德最后只有走向愛情，放下長矛和盾，瘦馬獨自用長尾甩動著古道西風。他手里的玫瑰花還未獻出，就已成為一批人的情敵。
向日葵
向日葵啊，感受光明，你是偉大的導師！
——題記
1
從集市歸來。
我選中的商品，是一尊向日葵的頭顱。
我帶著它，回家。
2
事物在月色里安靜。在農歷十五的子夜，我再次閱讀彌爾頓的《失樂園》。
近日里左耳的疼痛減少了世界一半的聲音，我只能側耳聆聽，清晰，第一次與方向有了關聯。
由此，我想到向日葵目光的方向。
這是偉大的專注。
窗外，月光在漂白著蒼茫。
3
我開始仔細端詳這張向日葵的臉。金色的花期肯定已經留在金色的陽光里，我聽不到它開花的聲音，但我看到它開花的痕跡了。
多么滑稽啊，它的臉一下子讓我想起童年曾捅下的一餅碩大的馬蜂窩。它的果實特別像一群鋼牙鐵齒，只是加上炭火的溫度就能給人們的唇齒留香。
4
提起童年，直到深夜我依然激動無比。
大人們指著一種植物，第一次讓我知道什么是向日葵。
向日葵當時就生長在我的故鄉蘇北，那片泛著堿光的土地上。
我至今仍記得兩個小姑娘的模樣，它們扎著羊角辮，她們一個名叫小芳，另一個叫葵花。
這是我對向日葵最初的記憶。
我同時記住的是泥土的成，頗像成長時的感受。
只是后來，我逐漸走遠，那些向日葵待在原地，依舊看著太陽。
5
向日葵，太陽；
太陽，向日葵。
我必須繼續述說那一年八月的伊犁河谷。
我身穿黑色短袖T恤，神情冷峻地站在向日葵的軍團里。
我記得那里的向日葵處境很好：如注的陽光，廣袤的原野，逶迤的遠山。
風從東邊吹來，葉片沙沙。
在激情燃燒的歲月，它們還沒有學會爭奇斗艷，只是它們微笑時的發言，偶爾會讓我想起大西北的風沙千年。
6
我把下面的記憶留給對梵高的懷念。
一個小鎮，就在法蘭西的南方。陽光燦爛，沒有雨，陽光燦爛。
拒絕抒情的濕潤，當阿爾的吊橋懸掛起燥熱的時空，我發現自己站在大片大片的向日葵的身邊。
誰能讓向日葵永遠開花？
陽光高照在他的頭頂，梵高目光如炬，燙得向日葵紛紛激情澎湃。
被專制了的向日葵，如同梵高專制了自己。
當最終的傷害緣于一場熱愛，只有這些向日葵，還能夠等待陽光重來。
重來……
7
人到中年，童心卻未泯。
假如天空和大地仍是最初的混沌，太陽仍然長睡不醒。
我會好奇，向日葵的頭顱究竟朝向哪里？
我會請教植物學家甚至哲學家，重新給向日葵取個名字。
8
當然，太陽后來肯定會升起。
向日葵也只能叫做向日葵。
于是就有了這個夜晚，我靜靜地坐下，一邊喝著普洱，一邊注視著這張向日葵的臉。
我等著你，一定把你帶到另一個更溫暖的地方。
這句話已經很像向日葵定律：陽光在前，黑暗在后。
9
不管怎樣，這個向日葵是我的向日葵了。
它的土地是我的土地，它的太陽是我的太陽。
它的堅定與信念也就成了我的堅定與信念。向前，不回頭。所有的狹隘與卑鄙都讓它們待在身后。
奔馳而來的是永遠的陽光，向日葵的心情平靜中如火，我的心情如燃燒后的平靜。
2009.12.3 凌晨
我的愛情
你不安靜地在某一個方位出沒。
你彈出一指流星，落下，我成為草原上孤獨的篝火。
不需要把場景放得那么遙遠，我常常固守蒼茫。我的愛總是大于愛情，浪漫早已是憂郁的懷念。在這個稍顯寒冷的冬季，我看到落葉翻了一個筋斗，它們和泥土呆在了一起。
我的靈魂真的像閑云野鶴，但我心思縝密。我記住每一個黃昏晚霞的瑰麗，所有緋紅的面頰一定是記憶里的傳奇。天涯和海角都是漫漫長路，什么樣的旅行能比得上我臨窗而坐？
在時光之上。
我的愛大于愛情，我的愛情啊，它塵埃落定。
2010 11.18 夜
墻
春天里，綠籬在茁壯成長。
好鄰居，需要一面好墻？
陽光從下午三四點鐘的方向照過來，真是一堵生機勃勃的墻呢，結合邊上初綻的杏花和一畦青嫩的菠菜，怎么著也能看出點詩意。
想起了弗羅斯特。
一個世紀前，他用完最后一塊磚，修墻。
然后，約翰在墻那邊；羅伯特在墻的這一邊。
是一種習性呢！
只是我原來一直認為，它屬于我們中國人的常識。
美好或者陋鄙，是墻兩邊的事了。
我是乞丐，我是國王，我隔著墻。
不再去批判這面墻了，只是從此不再去贊美。
春色滿園，墻外一定也是春天。提起園丁剪，一聲咔嚓：綠籬怎能夠擋住我的目光？
2010.4.13 凌晨
夜深時望望故鄉
1
不說滄桑，不說滄桑。
繁華也不過只是一段往事，一條路向南，再一條路向北。
故鄉，你是我的遠方了。
2
對于我的第一次遠行，母親說，就當她放一回風箏吧。風箏的形狀有點像鷹，天空是新的家園。
從此，母親一想兒子，就看看頭頂的云。電閃雷鳴的時候，云在旅途，母親說，天空里的道路也不好走呢。直到雨點落地，屋檐叭噠叭噠地滴水，母親在房間靜靜地坐著，仿佛聽到了兒子的消息。
3
三十年。
從一座城市到了另一座城市。
白天，街道上人群密集，一張臉，另一張臉；夜晚，一扇窗，又一扇窗。
自由的空氣，清新的空氣。剝開青青的豌豆，唇齒留香。它長在故鄉的田野，在三十年歲月那般遙遠的故鄉。
我從不與母親講都市里的萬家燈火。
螢火蟲或者星星。
一個村莊有這樣的夜晚，全世界就會平靜和安詳。
我不敢告訴母親，我的窗口整夜亮著燈。
高尚的思想可以徹夜無眠，那么，卑鄙的陰謀呢？
4
一條小河從村莊流過。
兩旁的田野，麥子與高粱。
一切都涇渭分明，清清爽爽。車水馬龍的熱鬧，它的根在遠方的一個村莊。
凌晨三點，斟滿酒，一干而盡。
兩頰有點酡紅，別擔心，故鄉，我不是醉生夢死的那個人。
我無眠，我只是想成為村子里醒來的第一人。
牽出那頭黃牛，扶犁。
長鞭一甩，星星跌落。太陽照亮我親愛的田野，日出而作。
5
是的，耕地，播種。
不需要太多的思想，能學會滅殺害蟲就行。到了秋天，一個莊稼漢也可以磨刀霍霍，他不是想排斥異己，只是去收獲成捆的莊稼。
寒冬臘月，躺在棉花堆上。
人生，原本可以這樣地溫暖起來。
幾十年后啊，找個好地方把他埋了。一個莊稼漢，他是自己的根。
一生不遠行，一生不浪漫。
2010.7.18 凌晨 老風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