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魏晉南北朝時期,書法逐漸成為具有獨立審美價值的藝術。在這個政治動蕩戰亂頻繁的特殊時期,世人的書法風格和審美取向呈現出新的風貌,而書法的理論形態除了概括和闡釋書家創作的韻致特點之外,文風亦受當時社會政治、文化思潮和宗教等多種因素的影響。這一時期書論中的諸多觀點、觀念,所用的寫作方法、論述方式,為后世書論之濫觴。本文以此為研究對象,以期強調魏晉南北朝時期的書法本身和書法評論的風格取向與時代背景的密切關系。
關鍵詞:書論;自然觀;影響
一、魏晉南北朝時期的自然觀
(一)名教與自然關系的探討
魏晉南北朝時期,政權頻繁更迭,戰爭連綿不絕。在動蕩復雜的社會背景之下,傳統的儒家經典再無法慰藉世人失落的靈魂。封建統治階層和門閥士族欲維護自身利益,為所做之事披上名教的外衣以掩蓋其真實面目和目的。正統的道德觀念價值取向受到威脅,被肆意蹴踏,此時“越名教而任自然”主張的提出洪水般沖擊了世人的思潮為魏晉士人思想解放、崇尚自然之濫觴。
名教,本是儒家思想的重要組成,名即名份,教即教化,通過上定名分來教化天下,維護社會的倫理綱常、等級制度。自然則是人類最本真,無著刻意修飾的原本形態 。名教與自然的關系本應為對立統一。名教道德準則的制定和實施,是以人類的自然之性為出發點,在此基礎上提出的原則和要求以約束規范人的行為方式和思想方式,亦是社會和諧穩定發展的的重要保障,人類可在規則范圍內表達本身的自然訴求。而在魏晉南北朝時期,風雨飄搖的社會導致名教的實質發生了巨變。當權者依從自己的目的隨意改變名教本有的價值取向,為自身利益服務。名教與其本身的教化作用漸行漸遠,淪為封建統治階層攫取利益時所必要的虛偽面具。在這樣的社會背景下,文人士大夫率先覺醒,反對名教對世人思想繼續禁錮和壓制。以嵇康為代表的思想家提出“越名教而任自然”的觀點,主張探討事物的內在含義和本質特點,而不是因其呈現的外在形跡所困擾。求真求本的哲學觀點為世人所憧憬和追求,其行為方式和思維方式也由于觀念的鼎革而轉變。同時這種天然率性、不著刻意修飾的自然觀,亦對當時的藝術創作和藝術評論風格產生了重要且深遠的影響。
二、書論中自然觀的體現
魏晉南北朝以來,書法的價值已不僅限于發揮文字所承擔的的功能和價值,而是成為獨立的藝術形式,具備主體性和審美性。這一時期,自然觀的提出和發展,進一步解放了世人的思想,拉開了藝術自覺的大幕。文人士大夫的書法創作中,強調對天然率性的展現和表達,同時書論中的審美取向和美學追求也有了新的面貌,將書法作者和書法作品與自然山川相結合的品評方式在當時蔚然成風。魏晉南北朝時期書論中的自然觀體現在以下幾方面:
(一)“天然”“功夫”概念的產生與發展
王僧虔在《論書》中評論宋文帝書法時有云:“天然勝羊欣,功夫不及欣”,“天然”“功夫”首次作為一組概念在書論中被提出。“天然”即為天賦、本性,在書法創作中,不刻意排布章法,雕飾筆法,順其自然;而“功夫”則通過后天練習積累而成,心慕而手可追,是進行書法創作的基礎。二者均被認為是書法創作中必不可少的因素,既要有扎實的基本功底,以保證字形結體嚴謹,用筆精妙;同時率性揮灑,不強求工拙,書法作品方能靈動盎然,神采飛揚。而兩者相較,作者在書論中,明顯對“天然”這一要素有所偏愛。例如“孔琳之書,天然絕逸,極有筆力,規矩恐在羊欣后”,孔林的書法超然脫俗,不矯揉造作,盡管其法度稍有欠缺但仍屬佳品,王僧虔也對其評價頗高。其在《筆意贊》也曾提出“書之妙道,神采為上,而形質次之,兼之者刻方紹于古人。”不難從此二例中看出,王僧虔主張功夫規矩為書法之本,不可忽視,在這一基礎上,天然則是書法作為一門藝術最為重要的特點。書法創作即為藝術創造,如若謹遵法度規則,無有變革和創新,那么書法藝術將是千篇一律無個性新穎可言。所以作者更注重書家創作時“天然”的發揮和展現。
魏晉南北朝時期,書法評論家開始對“天然”“功夫”問題進行探討并進一步發展。其觀點在于強調功夫天然在書法創作中均是極為重要的因素,二者兼備的書家和書作方可成為上品,而率性自然情感的流露,天然去雕飾的本真,才更可使書法作品神形兼備,逸趣橫生。
(二)自然景物類比法
春秋以來,思想家和文人用自然的物象來類比人所具有的美好品德的現象便已產生并日益流行。詩人屈原在其作品中多用香草美人意象,如“芙蓉”、“芰荷”、“木蘭”等植物以比喻自身品行高潔,不與世俗同流。到了魏晉南北朝時期,動蕩不安的社會使有識之士無法在廟堂之上一展宏圖,避世思想應運而生。世人寄情于山水,追求自由、自然的風尚以排解心靈的失落。在書論中,將書法作品與自然景物相類比的品評方式流行開來。如袁昂在《古今書評》中提到“臣謂鐘繇書意氣密麗,若飛鴻戲海,舞鶴游天,行間茂密,實亦難過。蕭思話書走墨連綿,字勢屈強,若龍跳天門,虎臥鳳闕。”通過象喻法靈動形象的反映出鐘繇、蕭思話書法的特點,鐘繇作品率性天成,兼備氣勢與靈動;蕭思話書法則氣脈貫通,豪邁灑脫。又如蕭衍在《草書狀》中寫到“疾若驚蛇之失道,遲若淥水之徘徊。緩則鴉行,急則鵲厲,抽如雉啄,點如兔擲。乍駐乍引,任意所為”。此句描寫出寫草書時,疾徐轉換、亦快亦頓的節奏動勢。用自然景觀的現實物象類比寫草書時的韻律跳躍之感,一方面有益于后人在學習書法時,化抽象為具體便于理解,同時這也是當時自然觀在書論中的重要表現形式。
這一時期,書法評論家使用象喻的表現手法對當時或前世書家的書作及書風等進行評價。是以自然為美的思想觀念在書法藝術中的體現,反映出了時代的審美取向和審美風尚。
(三)人物品藻注重展現氣質才情
品藻,即“定其差品及文質”,人物品藻則是對人物的性情、才學、品德等方面對其進行評價和鑒定。人物品藻早在魏晉之前就有已有之,多被用于在選官是對候選人品行的考察。魏晉南北朝時期,倡導自然的理念盛行,阮籍曾提出“天不若道,道不若神,神者,自然之根也”魏晉名士在該理論背景的支撐下,渴望追求本真,積極表現自我的神韻和風度。對于人物品藻,更注重個性、氣度的展示,不拘泥于用統一的道德標準作為衡量人物的標桿。這種審美方式的轉變在書論中也有所體現,主張探究洞察書法的內在精神,“物生有形,形有神經,能之精神,則窮理盡性。”所以許多用于描述人體特征或精神面貌詞匯被用于形容書法作品及風格,“瘦”、“肥”、“筋”、“骨”、“神采”、“神品”等詞語在書論作品中時常出現,如:
蔡邕書骨氣洞達,爽爽如有神刀。
純骨無媚,純肉無力,少墨浮澀,多墨笨鈍……肥瘦相和,骨力相稱。
此外,將書法風格直接用現實人物作比也在書論中時常出現,例如:“王右軍書如謝家子弟,縱復不端正者,爽爽有一種風氣”“袁崧書如深山道士,見人便欲退縮。”
作者以人喻字,可將書法作品所呈現出的風貌生動的表達出來;其次這一時期士人重視個人氣韻和風骨的表現,將書法創作視為其精神情感的外化,所以書家力求在書法作品中展現出率性的氣度和天然去雕飾的神韻,使用表現人物特點或精神世界的詞匯形容書法,也是對書家氣質風采做出評價,而用現實人物的身份特征反應書法作品呈現出的風格,則更加具象,特點也更為清晰。
三、書論中自然觀的形成原因
(一)政治的動蕩催進玄學的興盛
魏晉南北朝時期,政權更迭頻繁戰亂不斷,此時強調探討事物本質內涵而非外在表現的玄學日益為世人所追捧。在這種哲學思潮的浸潤下,書論中對書家或書作做出評論時,常常將自然山川同書家或書作呈現出的精神狀態結合起來進行品評,用自然景物描述書家的風格特點亦是當時書論中流行的品評方式。這種強調自然書風的觀點與當時流行的玄學思想主張高度契合。由于時人受到“越名教而任自然”觀點的啟發,思想高度解放,追求率性天然的行為方式和精神境界。書法創作作為文人思想性感的外化,自然會體現出“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之感,書法評論以自然本真作為評價標準。這一時期,受時風影響,書法的審美趣味和評價標準崇尚天真爛漫、率性本真的自然美。
(二)宗教的影響
宗教對書法的影響在魏晉南北朝時期有著深刻的體現,這一時期影響書法風貌的的主要以道教、佛教為主。儒家經典由于時代的動蕩而被頻頻批判,而道教蘊含的積極向上的人生觀,主張表現自我、實現自我的價值觀被社會階層認可和奉行。道家的觀點使人們在進行書法創作時注重自我情感的宣泄,精神世界的表達,將主體最本真的狀態展現于白宣紙上,承載于筆端之間,即渴慕自然之美。佛教在南北朝時期對時人的影響可謂巨大,其“般弱性空”的學說和玄學超然的思想不謀而合,迅速風靡各個階層。佛教的學說啟發世人不煩惱于現實的殘酷,精神寄托于理想的世界,所以在佛教影響下的書法大多是空靈純凈、質樸灑脫的風格特點。
(三)文藝理論的相互影響
前文所述,玄學思潮籠罩著魏晉南北朝時期世人的思想,促進了士人群體和個體的覺醒,思維方式的轉變勢必會引發藝術審美風尚的變革,與此同時,不同藝術形態間也會相互影響,呈現出相似的美學追求。
1.文學藝術的變革及和書論的關系
文學藝術的的變革主要體現在寫作方法及中心思想兩方面。就寫作方法而言,反對以傳統的儒學經典為學習對象,主張順其自然,直抒胸臆。在中心思想上,寫文章只為“吟誦性情”。時人不僅在文章上體現對自然本真的崇尚,詩歌中欲探尋事物本源,表達作者真性情思想的流露也是顯而易見的。如陶淵明“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淡然與豁達,這與進行書法創作時所應具備的心理狀態十分相似。魏晉時人認為書法是自身精神氣質和情感思想的外化,所以在創作中不刻意計較工拙,縱情恣性。這和期待通過文章表情達意的實質有著異曲同工之妙。這一時期,文學藝術和書法藝術相互影響交融,一方面文論風格和書法創作都強調自然本真的重要性,此外文論中關于書法理論和書法評論的文章數量大有提升,且引用象喻法,將書體風貌及書家風格同自然景物相類比,對后世的書論寫作產生了重要影響,此外書法作品內容多為文學作品,有些書家兼善書文,將自作的文章用書法寫出,如王羲之作《蘭亭集序》文辭優美,傳情達意如涓涓細流般娓娓道來,加之其形質神采皆為上品的書法,帶給人雙重美感。
2.畫論的審美取向與書論融會貫通
魏晉南北朝時期,畫論仍處于萌芽階段。在玄學之風及佛道宗教的影響下,畫風主張極盡神韻,表現出所描摹事物的本來面貌,用筆、技巧不再是評價的最高標準,自然和神韻作畫的最高境界,極具時代風貌。曹不興作為文獻記載中最早的傳奇畫家,其畫作在展現自然風韻之時不失法度,謝赫觀其畫,贊云“觀其風骨,名豈虛成”。追韻求度、彰顯骨力的繪畫審美風尚發軔于此。到了顧愷之時期,在繼承曹不興畫風的基礎上有創造出新的繪畫風格,畫論作品如《魏晉勝流畫贊》、《畫云臺山記》中,也反映出了其希望通過繪其形以展現精神世界的審美追求。這同書論中所強調的追求創作時保持自然的心態,通過書法創作來體現作者性格和思想的理論是極相似的。
謝赫所著的《古畫品錄》對當時和前朝的畫家做出了品評和總結,并提出“六法”作為評價中國繪畫的六項重要標準。其中,首要的審美標準乃為氣韻生動,要著力表現所描繪人、物的氣質神韻,其次強調用筆的重要性,骨法用筆的精髓在于更傳神的體現人、物的外形特點,達到以形寫神的效果。若筆觸無力滯色則無法呈現應有的視覺效果。而隨類賦彩要求順應自然,在著色上體現人、物的本來特點。上述三點在書論中的要求則是注重“天然”,用筆勁道有力,使字兼備筋骨;在墨法上,注重墨色的自然變化,書法作品的層次性和節奏感方可更好地彰顯。
就這一時期理論的變革而言,文論畫論書論三者相互浸染,表現出相似的審美追求。一方面文學藝術受當時社會政治、經濟和思想的共同影響,其特征也必然具備相似性。另一方面從事文學藝術創作的群體以門閥士族的貴族子弟為核心,他們具備接受文化教育和藝術熏陶的資格,有充盈的時間和物質支持。他們既可致力于文學創作,亦可醉心于書畫藝術。由于創作主體有著相同或相近思想和理論指導,所以在不同的領域體現出相似的審美追求和風尚也就十分自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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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郭婧超,女,山西省太原市,現就讀于中央財經大學書法學專業,研究方向:中國古代鑒藏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