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瀟
想哭的人去耶路撒冷,想笑的人來特拉維夫。

與人們印象中的中東城市不同,以色列的特拉維夫是一個充滿活力的現代都市
我對“異域”這兩個字的感受,是從走出機艙,灑到眼瞼上的第一束陽光開始的。在別處,比如歐洲與東亞的大部分地方,陽光不似這般熾熱明亮。這是靠近赤道地區特有的灼人眼目的光亮,與之相伴的,是炎熱干燥的空氣。人的皮膚是最為直接的地域感知器,然后才是眼睛。
在特拉維夫的古里安機場,我的目光所及的第一幕“異域”,是寫著“出口”的指示牌。指示牌非常簡單,甚至是普通的,然而,它讓我感到了一些快樂,也令我的旅途困頓減輕了不少——它是由希伯來文寫成的。這是我第一次看到“活的”希伯來文,這種文字曾經一度“死去”,隨著古猶太國的覆滅,希伯來文亦從人們的生活里消失,埋沒于黃沙之中。直到以色列建國,希伯來文才“死而復活”。
在過去2000年里,希伯來語只存在于《圣經》之中。在來到以色列之前,我嘗試著學習一些簡單的希伯來語,卻發現這是一種比拉丁語和梵語還要“不食人間煙火”的文字——它的舉例與語法,全然依附一本薄薄的宗教典籍。這令我對于以色列人產生了一些敬佩:在一定程度上,他們復活了已死的文明。特拉維夫,是2000年以來,第一座真正的猶太人的城市,也是第一座講希伯來語的都城?!癟el-Aviv”的名字,包含著“重生的廢墟”的含義。
人們懷著對于遠方的異域幻想,開始旅行;而一場好的旅行,會打破這些僵化的異域想象。在這個意義上,特拉維夫是一個極好的旅行目的地——它打破了旅行者從電視新聞與網絡傳播中所獲得的,對于中東的刻板印象。
“在群山后的遠方,是激動人心的特拉維夫?!币陨凶骷野⒛λ埂W茲這樣介紹這座城市。在他眼中,“特拉維夫這個名字有一種特殊的魔力”。這個地方是新聞的來源。從此地送來的報紙,有戲劇、芭蕾、現代藝術的種種傳聞,有黨派政治、激烈爭奪的流言蜚語。這里有了不起的運動健將,還有大海。
大海是特拉維夫在我腦海中留下的第一道痕跡。當汽車駛進城市,我看到了迷人的海岸線,我感到,這個城市充盈的歡愉,是海風給予的。實際上,這道大自然的蔚藍弧線是如此具有力量,可以在一瞬間抹掉你對于這座城市預設的一切想象。眼前的景象,不似中東的任何一處,而是一個典型的歐洲地中海城市。海灘上,滿是體格勻稱、皮膚曬成古銅色的漂亮男女。這種情景,讓我想到了巴塞羅那。
到來之前,我所閱讀的一切都在告訴我,特拉維夫是一個特別的所在,就像插在中東地區的一根反骨。有人將它稱之為“中東的孤島”。它所做的一切,仿佛都在與此地幾千年的傳統對抗,它是塵世的、歡愉的,也是開放的、現代的。
“特拉維夫,大海、日光、藍天、沙地、腳手架、林蔭大道兩旁的電話亭,一座正在興建的新城,線條簡單,在柑橘園與沙丘間崛起。它不僅是你乘坐公共汽車去旅行的地方,它是一個截然不同的新大陸。”這是奧茲眼中的特拉維夫。
特拉維夫有著與耶路撒冷全然不同的基因。奧茲將之形容為“一種突變”,“像蝴蝶從蛹中奇妙的再生”。在作家看來,這兩個城市是如此不同,甚至連舉世皆然的東西——比如日光和萬有引力,也不盡相同。在特拉維夫,人們走路的方式是特別的。他們健步如飛,就像阿姆斯特朗登上了月球。一切都是歡悅的,房屋、街道、廣場、海風、林蔭道、街道上的人甚至連天空上飄蕩的云彩,也在騰騰地跳動。“整個城市就像只大蚱蜢。”
在酒店的房間里,我看到一張特拉維夫的老照片,拍攝于1954年。照片上有一個穿著比基尼的模特,正在伸展臺上走秀,臺下,坐著開心看秀的男男女女。這是典型的特拉維夫。在《愛與黑暗的故事》里,奧茲這樣寫道:“我一聽到‘特拉維夫,腦海里就立刻浮現出這樣一幅畫面:一個身穿藏藍色男式背心、強健魯莽的小伙子,古銅色皮膚,肩膀寬闊,一個詩人―勞動者―革命家,一個無所懼畏的小伙子,那種他們稱之為‘哈維爾曼的人,蜷曲的頭發上戴著一頂破帽子,樣子隨意而撩人,嘴上叼著煙,在世界上無拘無束?!?/p>
特拉維夫崛起于沙漠,面對著古老肅穆的耶路撒冷,是2000年以來,第一座以猶太居民為主的、真正的猶太城市,它的誕生和發展都非同尋常。
這座城市由地中海港口老城雅法(Jaffa)起步,逐步發展成而今的現代之都。特拉維夫―雅法區域擁有長達14公里的海岸線,居住人口中有一半以上是以色列人。雅法南北和特拉維夫一期共接納了將近1/3的以色列人?!按筇乩S夫”(Grand Tel-Aviv)包括了特拉維夫市本身,此區域內人口約38.5萬,占地約52平方公里。
特拉維夫的城市延展,就像一塊不斷擴充的彩色拼圖。在其發展初期,人們聚集在原Musrara河以東和亞孔河以北的地區。此后,El Masudiya等處阿拉伯人農地與Nahalat Yits-Haq猶太居民區都被納入進來。1948年,以色列建國,特拉維夫再度向南擴展,覆蓋了原雅法老城及其腹地。雅法南部各城鎮如Adjami、Abu Kabir,及1930年開始形成的猶太街區Bat yam等,都成為大特拉維夫的一部分。而今的雅法,與著名的“白色之城”,就是由此發展而來。
人們所謂的“白色之城”,是特拉維夫現在的市中心,這里擁有大量特拉維夫學派(LEcole de Tel-Aviv)的作品,因為建筑多為白色,因而得名“白色之城”。自上世紀30年代開始,特拉維夫開始建造包豪斯建筑,是全世界擁有最多包豪斯建筑的城市。上世紀80年代,人們逐漸意識到這些建筑的價值,并開始實施保護。2004年,“白色之城”被列入了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世界文化遺產名錄。此后,200多幢建筑得到修復,有些建筑重建并用作他途。
為了清楚地看這座“白色之城”,我從羅斯柴爾德大街出發,緩慢前行。相較于那些用大理石建造的花崗巖古典建筑,現代派的包豪斯顯得不那么能抗風雨。白色的墻面,在歲月的侵蝕下顯出老態來。這令那些不懂建筑學的游客對它產生了誤解,感到這個擁有年輕世界文化遺產的城市,是“不那么時髦、謙遜的”。
“特拉維夫的高傲、先鋒和骯臟破敗使人想起紐約。她既是與世界同節奏的生活時尚象征,同時又帶有與母城截然不同的疤痕?!痹凇短乩S夫百年建城史》中,法國建筑規劃師凱瑟琳·維爾―羅尚(Catherine Weill-Rochant)這樣寫道。實際上,特拉維夫與紐約的相似,還在于它們的“熔爐”性質之上。1948年,以色列建國之后,猶太人從世界各地回到這里,重建這個新興的國家。
在雅法與特拉維夫之間、兩市原先的交界線上,存在著這個城市的一切痛楚:骯臟、塵土、損毀、混亂……不一而足。這個麻煩地區再往南,過去也存在很多問題。東方風格“Andromedia”的奢華,與阿拉伯廢墟之間形成強烈對比。然而,就像紐約、倫敦、巴黎這樣的世界大都市一樣,而今,這個“麻煩地區”被改造成了最時髦的區域。廢棄的老城被精心修復,胡同和小巷通往藝術畫廊和酒吧。存在于歷史之中的“真實的城市”,埋在了城市建筑的“千層蛋糕”之下。
以色列人告訴我這句話:“在耶路撒冷祈禱,在特拉維夫玩耍?!痹谔乩S夫,你有一百種感受塵世歡樂的方法。在清晨,你可以去到卡梅爾露天集市,以色列最大的露天集市,在這里挑上一些美麗的以色列小番茄;在周五中午,你可以走到離集市不遠的納哈拉特本雅明步行街,挑上一些手工藝人的作品;在夜晚,你可以來到羅斯柴爾德大街附近,尋找一個熱鬧的酒吧坐下,感受這個中東不夜城的脈動。
“大部分以色列人還是向往特拉維夫,而不是圣城?!蔽业囊陨邢驅ξ艺f。
渴望哭泣的人去耶路撒冷,尋找歡笑的人來到特拉維夫。塵世的歡悅比天國的永生更令世人神迷。你歡笑,全世界的都在歡笑;你哭泣,只有你一個人在哭——一同歡笑的人,永比獨自哭泣的人多。
我第一眼看到耶路撒冷,是在橄欖山上。它為群山環抱著,巖石清真寺的金頂閃閃發光。看起來古老又安寧,仿佛從來沒有被時間傷害過。
每一個圣城,都縈繞著對死亡的迷戀。朝圣者熙來攘往,渴望不死不滅的靈魂,而唯有死亡,才是這些城市永恒的主人。圣城像一個巨大的祭壇,向朝圣者敞開大門——一扇他們眼中,通往塵世與天國的大門。千百年來,朝圣者絡繹不絕地來到這里,站在永恒之死的基石之上,面向永恒之生敞開胸膛。
來到耶路撒冷的前一個月,我去了瓦拉納西。這個印度的圣城,被稱為“濕婆之城”。作為毀滅之神的濕婆,經常在骨灰場接見他的門徒。傳說中的骨灰場,就位于瓦拉納西的郊外。許多人來到瓦拉納西,是為了迎接死亡。這座城市的死亡是赤裸的,每天黃昏,都有人將死者的尸體送入恒河,以求新生。人的死欲,始于生欲,也終于生欲。
在耶路撒冷,人們展示了同樣的渴望。這座城市建在墓地之上,為橄欖山所包圍——山上布滿的,是密密麻麻的墓地。許多圣跡,許多私人住宅,都建在墳墓周圍。并且,人們還在繼續來到這里。朝圣者為了“末日來臨前的復活”做準備,希望死在這里,藏在圣殿山周圍。古代圣徒的干枯軀體,被供奉在這個城市極為重要的地方,備受尊崇?!斑@里的死人宛如活人一般,他們只是在那里等待。”《耶路撒冷三千年》的作者西蒙·蒙蒂菲奧里這樣寫道。
“在耶路撒冷,人們走路就像參加葬禮,或是像音樂會的遲到者,總要踮起腳尖、測試地面,一旦放下腳,他們就不急著前行了。我們等了2000年才在耶路撒冷找到了立足之地,實在是不愿意離開。我們一抬腳,別人呢就會立刻把我們那一小塊地方奪走。另一方面,你一旦把腳抬起,就不要急急忙忙地落下——誰知道你是不是有踩到蛇窩的危險呢?!卑⒛λ埂W茲說。
一個問題是,為什么是耶路撒冷?從地理上看,這個城市并不具備優勢。它遠離地中海海岸的貿易路線、缺水,冬冷夏熱,且巖石嶙峋,不適合定居。人們給予的回答是:“選擇耶路撒冷作圣殿之城,不僅僅是人類自己的決定。”這座城市的神圣性,源自猶太人作為特選子民的“例外論”:耶路撒冷是上帝挑選的城市,巴勒斯坦是上帝挑選的土地。這種例外論,后來為基督徒和穆斯林所繼承和接受。沒有什么比宗教競爭更能提高一個地方的神圣性。并且,這種神圣性隨著歷史的流轉,與日俱增。
許多來到耶路撒冷的人,在來到這里之前,已經開始想象該如何描寫這座城市。然而,當他們來到這里,往往發現自己的預設是錯誤的,又或者,相較于這個城市的深厚,他們的停留是如此之短,淺薄到不能對之做出任何評論。任何一種揣度,都是誤讀。與此同時,訪問者遭受著期望與失望的折磨。塵世與天國的落差是如此令人難以接受,以至于每年都有許多人患上“耶路撒冷綜合征”,這是一種由期望、失望和幻覺組成的精神病。
耶路撒冷有許多張門,每個人都有自己喜愛的那張。猶太人、基督徒、阿拉伯人與亞美尼亞人各占一隅,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耶路撒冷。許多剛來到此地的人,都以為自己是少數的游客。然而,接觸了許久后,你會發現,大部分人都和你一樣,只是耶路撒冷的拜訪者。
作為一個合格的游客,我從雅法門進入,走過大衛塔,并試圖走遍那些圣地:哭墻(西墻)、圣墓大教堂、苦路、圣殿山……然而,在到達這些神圣之所之前,我需要穿過黑暗茫茫的塵世——實際上,這條路并非那么好走——闖過布滿小商品的阿拉伯市場,繞過向你兜售圣物的人,擺脫可疑指路人,以及不知做了些什么,便向你討要金錢的人……信仰與欺騙,總是結伴而行。令人反感的粗俗與不可觸碰的神圣,不可思議地出現在同一座城市里。
耶路撒冷為猶太人占領了1000年,為基督徒占領了約400年,為伊斯蘭教徒占領了1300年,是人人想要爭奪的“應許之地”。然而,它得到的并非全是褒揚。阿道司·赫胥黎稱它為“宗教的屠宰場”,因為這里充滿無休止的爭奪、屠殺、破壞和戰爭,災難將耶路撒冷變成了戰場;福樓拜稱它為一個“停尸房”;梅爾維爾則說,耶路撒冷是一個被“死亡大軍”包圍的“頭蓋骨”;而出生在耶路撒冷的東方主義者愛德華·賽義德,記得自己的父親厭惡耶路撒冷,因為這座城市“使他想起死亡”。
即便如此,人們仍然對之懷著極大的渴望。耶路撒冷是一個神的殿堂、兩個民族的首都、三大宗教的圣地,它還是唯一一個擁有天國和塵世兩種存在維度的城市?!斑@個地方是如此嬌美,以至于猶太人在其神圣經典中以女性的口吻描述它——通常把她說成是一個鮮活的尤物,一個地道的美女。但有的人也把她描繪成無恥的蕩婦,或者是被愛人拋棄的受傷的公主。”
“耶路撒冷既是天上城又是地上城的事實意味著這座城市可以存在于任何地方:新耶路撒冷可以遍布全世界,每個人都有自己心中的耶路撒冷?!蔽髅伞っ傻俜茒W里這樣寫道,“否認神圣就是否認人類對宗教的深切需求,沒有這種需求就不可能理解耶路撒冷。宗教必須解釋快樂為何轉瞬即逝、憂愁為何亙古恒久這個讓人類既困惑又恐慌的謎題:我們需要感受一種比我們自身更強大的力量。我們敬畏死亡,渴望發現它的意義?!?/p>
較之瓦拉納西,耶路撒冷的“死”,要含蓄得多。死亡的行蹤,不會毫無遮擋地漂浮在水面上。相反,耶路撒冷的“死”,是需要挖掘的,很多時候,它隱藏在地面之下。耶路撒冷就像中世紀畫家繪制的天國與地獄之圖,有許多分層:圣殿山、大衛城、圣墓大教堂……地下的耶路撒冷與地上的耶路撒冷,都是充盈的、豐富的、藏有無數寶藏的處所。
在耶路撒冷的每個土層的沙石中,都能找到不同身份的對應人群。就像西蒙·蒙蒂菲奧里總結的那樣,在耶路撒冷,“不僅有相對的兩方,還有許多相互聯結、相互重疊的文化和不同層次的忠誠”——它是一個由阿拉伯正統派、阿拉伯穆斯林、塞法爾迪猶太人、阿什肯納茲猶太人、哈雷迪猶太人、世俗猶太人、亞美尼亞東正教徒、格魯吉亞人、塞爾維亞人、俄國人、科普特人、新教徒、埃塞俄比亞人、拉丁人等組成的萬花筒。

具有4000多年歷史的雅法古城已經成為新的時髦區域
海因里?!ずDf,耶路撒冷是“猶太人隨身攜帶的祖國,隨身攜帶的耶路撒冷”。沒有一個城市像耶路撒冷一樣,擁有自己的圣書。耶路撒冷的歷史,與《圣經》交織在一起,這讓它的過去真假難辨。在這一點上,它與古印度有些相似?!把爬驳臍v史,存在于《摩訶婆羅多》之中?!?/p>
在這些地方,真實的歷史遠不如虛構的神話來得重要。實際上,也沒有人能告訴你確實的真相?!霸谝啡隼?,不要問我真相的歷史,”巴勒斯坦歷史學家納茲米·朱貝(Nazmi al-Jubeh)博士說,“若拿走虛構的故事,耶路撒冷就一無所有了。”像古老的雅利安一樣,耶路撒冷的歷史,既是真相的歷史,也是傳說的歷史。這種特性,讓你在接近它的時候,不可能懷著百分之百的理性。
在離開耶路撒冷的那個清晨,我在太陽升起之時去了圣殿山。這是陽光剛剛灑下來的時刻。這個城市是如此安謐、清澄、仿佛能洗滌人的靈魂。圣殿山上,巖石圓頂清真寺打開了大門,迎接前來祈禱的穆斯林;圣殿山下,是承載了無數人淚水的西墻,猶太人正在祈禱;再往下,陽光透過古老的花崗巖,灑到圣墓大教堂之中,基督徒正在祈禱。此時此刻,不論猶太人、阿拉伯人還是基督徒,他們擁有的是同一樣東西:陽光下的耶路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