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宇華
[摘要]吉爾伯特和古芭在剖析《簡·愛》的主旨時提出:“《簡·愛》是一部彌漫著憤怒的從逃脫中找到健康與健全人性的安格利亞狂想曲。”[1](P336)而對于這本書中充斥著的女權主義,新型的婚戀態度以及作為獨立人格不屈的精神意志并沒有過多的提及。她們將重點放在分析作為一個普通女子的雙重人格意識。這一個觀點在中國讀者看來頗為荒謬,但當我們對《簡·愛》這一本書進行深層剖析時,會體會到這其中的合理性。因此,在這里將瘋女人伯莎看作是簡·愛的潛在人格。
[關鍵詞]簡·愛 瘋女人伯莎 父權主義 潛在人格
[中圖分類號]I106.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5349(2016)08-0103-02
一、同為父權主義下的壓迫者
簡·愛自小便在孤苦無依、寄人籬下的環境中長大。兒時便受到表哥約翰的虐待,雖然內心極度厭惡卻不得不默默忍受,然而,當她終于鼓起勇氣去反抗“你是個惡毒殘暴的孩子……像個羅馬皇帝”時,果不其然受到了里德太太不公平的對待——“把她帶到紅房子里去,關起來”[2](P6-8)。命運并沒有打算放過這個可憐的女孩,即使離開了令她飽受折磨的蓋茨黑德,簡·愛在羅沃德寄宿學校的生活似乎更不好過。肉體上的受罰和心靈的蹂躪幾度壓迫著她,學校的施主羅克赫斯特先生對這個無力還擊的小女孩進行了心理上的惡意中傷,更是勸阻其他的孩子同簡·愛做朋友,給簡·愛幼小的心靈蒙上了一層灰色的陰影。即使成年后來到了桑菲爾德莊園,做了家庭教師,卷入愛情的漩渦,她仍處于被動地位。在見面初始,面對羅切斯特先生的冷淡以及高傲,她仍像一只歡快的小鳥一樣嘰嘰喳喳與他談話,并主動給予幫助。盡管在隨后的生活中對這個大膽的、敢愛敢恨的女孩產生了興趣,羅切斯特也并未對簡·愛施以愛的蜜語,反而采取了與之背道而馳的方法——用英格拉姆小姐來刺探簡·愛。這位純真小姑娘的內心翻起了滔天駭浪,陷入了心靈深處的自責:“你,得寵于羅切斯特先生嗎……你好大的膽子,愚蠢得可憐的受騙者……”[3](P162)兩人終于以愛為名站在了一起,誰知這份愛情也被欺騙與隱瞞所玷污。雖說是自愿離開,卻也不免多了幾分無奈。盡管如此,莊園被毀后,簡·愛得知羅切斯特先生已經殘疾,并失去了生活的自理能力后,原以為平靜了的內心又恢復了熱戀時的澎湃,再次義無反顧地回到了他的身邊。
上天賦予這位住在西班牙城的梅森小姐以殷實的家境和傾城的容貌,她“有布蘭奇·英格拉姆的派頭,身材高大,皮膚黝黑,雍容華貴……”這樣的條件吸引了不少追隨者,并最終被這位花言巧語,得到后非但不知珍惜還把她鎖在了陰冷的閣樓里的羅切斯特先生俘獲。熱戀時的甜蜜與婚后生活的苦楚所形成的強烈反差,使她淪為了一個徹頭徹尾的瘋女人。“她的趣味使我感到厭惡……把我拉進了墮落駭人的痛苦深淵。”[4](P308-310)凡是看過《藻海無邊》的人都知道,小說的主人公安托瓦內特就是瘋女人伯莎。這本書賦予了《簡·愛》中失語的伯莎以鮮活的個性、豐富的語言,更為伯莎是如何被帶到英國并囚禁于桑菲爾德莊園提供了歷史背景。在《簡·愛》中,瘋癲的伯莎搖身一變,成了美麗而富有同情心的安托瓦內特。當地土著人燒了她家的房子,她的母親成了一個精神病患者。失去了母親的庇護,她在父親的安排下結婚了。而丈夫對她的美貌厭倦了之后,當他再一次將頭埋入她發間時,曾經鐘愛的那一頭散發著芳香的濃密秀發也成了使他無法呼吸的可惡的障礙,于是他開始冷淡她,并公開和女仆在隔壁房間調情,不但如此,甚至起了報復的念頭——他既不要她,也不愿給她自由,而是把她帶到遙遠的異鄉隔離起來。他眼睜睜地看著這個曾經漂亮的女人如飛蛾一般走向生命的終結。安托瓦內特與伯莎的瘋癲是父權主義壓迫下的不折不扣的產物。
二、伯莎——簡·愛的第二人格
作者終于讓簡·愛與伯莎實現了真正相遇,其間,伯莎是作為簡·愛的第二人格而存在的。她的每一次出現,都是簡·愛感到憤怒而無處發泄的時候。當簡·愛獨自發問,對女人可悲的命運,對男人強勢的霸權而感到憤懣時,此時便傳來了伯莎陰森恐怖的怪笑聲。熱戀的甜蜜并沒有讓簡·愛忘記自己人格的獨立,即使與羅切斯特訂婚后,來自愛人的饋贈也并沒有讓她歡喜,相反,她卻常常陷入苦澀的尷尬——“經我拼命在他耳邊懇求,才由六件減為兩件……”[5](P267)而戀人不經意間表現出的高人一等的派頭,更是使她原本就泛起不安的內心再起漣漪。原本對婚姻滿懷憧憬的簡·愛突然害怕從此以后成為羅切斯特的歸屬物。于是瘋女人伯莎像是收聽到了簡·愛惶恐的信號般闖入她的臥室,撕毀了婚紗。在婚禮時,伯莎作為一個法律障礙,被其弟弟格雷斯公開出來,替簡·愛揭開了真相的面紗。簡·愛得知事情的原委后,不顧羅切斯特苦苦的哀求,離開了他的身邊,保護了自己的女性尊嚴。與戀人的分離使得簡·愛夜里也無法安睡,竟夢到莊園被毀,而伯莎再次作為簡·愛的行動執行者,一年后她最終放火燒了莊園。在她離開羅切斯特時,又暗下決心:“你要自己把你的右眼珠挖出來,你要自己把你的右手斬去……”這又通過伯莎的一把大火實現在了羅切斯特的身上。我們可以下這樣的結論:簡·愛心里所想,便是伯莎身體所行。而方平先生也說:“原來瘋女人就是女主人公心靈的陰暗面,就是隱藏在她體內的憤怒的火焰,就是她的另一個自我。”[6]
三、伯莎——潛意識下的簡·愛
細品《簡·愛》,竟有了新的收獲。伯莎每一次出現在簡·愛的視野里,都是簡·愛處于冥想之中或是蒙眬的睡眠狀態。簡·愛的思想松懈了,那個被理智禁錮的瘋狂的伯莎便潛逃出來,這與佛洛伊德的想法不謀而合。即使簡·愛在現實生活中有種種不順,但她作為一個受到高等教育的人是不可能毫無顧忌地向她所生活的男權社會進行徹底而大膽的反抗的,而這時伯莎正好作為她的另一個真實的靈魂而存在,去替她報復。這其實并不是很難理解,在小說中不乏有精神失常者作為主人公的另一面出現,而他們的職責常常是那些安分守己的主人公的替身。是簡·愛的怒,成就了血肉之軀的伯莎,這種憤怒使得簡·愛的人性得以升華。
成年之后的簡·愛因她一直引以為豪的教育受到壓制,雖不能像兒時那樣表現真性情,但是她總要以另一種隱私的途徑來呈現自我。我們可以從她作的一幅畫中來窺探:“一個女人的上半身高聳天際……云端里升起了低著頭的金星幻像。”[7](P125)畫中的女人“烏黑狂野,炯炯有神”,是簡·愛眼中不會出現的,而“狂野”我們卻感覺似曾相識,那就是伯莎。勃朗特花了大篇幅的筆墨來描寫簡·愛所畫的第二幅畫作,其目的當然并不是為了突出簡·愛的畫作水平之高,其深層含義其實是為了顯示簡·愛與伯莎的更深一層的關系:簡·愛無意間將自己真實的內心暴露在視野之下,在創作過程中,理智脫軌了,雙手直接聽從來自心靈的呼喚。在生活的艱難中、在男權社會的壓迫下,伯莎作為她另一個無法綻放的自我,幾經考驗,最終戰勝了重重阻撓,如枯木逢春一般獲得了她的第二次生命——潛意識下的簡·愛。
四、共同的紐帶
禁閉成為了簡·愛與瘋女人伯莎的第一個紐帶。在蓋茨黑德莊園,簡·愛不止一次被禁閉在那彌漫著陰森森的氛圍的紅房子中,本來就受到欺凌的內心更是被這種密閉的環境所摧殘,在多重痛苦的刺激下,她呼喊著:“不公啊,不公!”理智到達了臨界,最終她崩潰了,禁不住發瘋似的大叫,沖向大門,拼命搖著門鎖。童年時的紅房子對于簡·愛意味著恐懼,每當她試圖反抗時,總會被關進那樣一個陰森的地獄,她的心靈受到極大的折磨,那里是她幼時痛苦的回憶,也是一生難以復原的傷疤。再看看伯莎——那個被禁閉在閣樓里十年之久的瘋女人,同樣是在沒有窗子的陰暗房間,被阻絕了與外界的一切交流。昔日珍愛的丈夫親手將她送到地獄的邊緣,使得一個美貌的女人變成了“粗粗一看難以辨認”的怪物,將她的身份隱藏,并否認和她一切看似美好的過往,最終將她折磨至瘋癲。
而簡·愛和瘋女人伯莎的第二個紐帶,毫無疑問便是羅切斯特先生了。作為羅切斯特先生的前妻,她曾是一個美貌傾城的女人,即使風流如他的羅切斯特先生,也沒有抵擋住她的誘惑,和她匆促地結了婚,最終卻因為她平庸的品位、淫蕩的個性,將她鎖在了閣樓里,不讓她出來。他將她禁錮在了他的莊園。而簡·愛,他的愛人,有著淵博的知識、不屈的性格,即使最終獲得了5000英鎊的財產,卻仍然回到了瞎眼殘廢他的身邊,仍是說出了這樣的溫柔卻不失堅定的話:“我愿當你的護士……只要我還活著,你就不會孤寂了。”[8](P438)他將她緊緊地禁閉在了他的愛情里。瘋女人伯莎將羅切斯特帶回了簡·愛身邊。“少女的熱戀沒法把情人的羅切斯特和莊園主的羅切斯特剝離開來,瘋女人的一把無情的烈火卻做到了。”[9]于是,簡·愛在遙遠的地方聽到了情人的呼喚,回到了羅切斯特身邊。這時的羅切斯特已然變成了一個沒落的上流紳士,而簡·愛已獲得了經濟上的獨立,這使她內心變得強大,又重新回到了羅切斯特的懷抱。
這不禁讓我想起了在電影《致我們終將逝去的青春》中,那個曾經因偶然結識林靜卻無法得到愛的執著的女人施潔,最終選擇了一瓶安眠藥來結束自己的生命和愛情。“你可以找你的簡·愛,你就把我當成你閣樓上的瘋女人吧。”每一個簡·愛心里都住著一個瘋女人,伯莎的死成就了簡·愛和羅切斯特。瘋女人伯莎與簡·愛兩個人一暗一明,一個一直用語言來反抗種種的不公平,另一個用行動來發泄她的憤怒。這種明與暗、語言與行動的交合,更使得我們重新審視瘋女人伯莎這個形象——她并不是作為簡·愛的陪襯,以自己的瘋狂與丑陋來襯托簡·愛的平靜與美好而出現的,也不簡簡單單只作為考驗簡·愛與羅切斯特愛情的障礙物而存在的,確切地說,她是作為簡·愛的潛在人格而獨立存在的。
五、結語
朱光潛先生說:“莎士比亞失戀于菲東女士(Many Fitton),于是創造出阿菲利婭(Ophelia)一個角色。”[10](P427)同樣,夏洛蒂也曾經做過家庭教師,并像她小說中的簡·愛一樣瘋狂地愛上了她的雇主。但她的癡情在現實中遭到了冷落,她的苦楚、她的憤懣、她的求愛不得,都借以瘋女人伯莎來發泄,而她對于愛情的理想,則在簡·愛的身上得以實現和升華。她將自己在現實生活中的理想與境遇,分成了兩個相互獨立而又互相依存的人格。
這使我想到了女作家多麗斯·萊辛在自己的小說《四門之城》中描寫了女主人公瑪莎在一個充滿種族歧視的社會中的艱難探索。作為她反面人物出現的琳達也是一個精神失常、生活在密閉的地下室的女人。在這里,地下室被賦予了更深一層的含義——琳達拒絕接受外界不公的屏障。瑪莎幾度游走在理性與瘋狂的邊緣,沖破世俗桎梏的她終于走向了地下室。就精神上來說,瑪莎與琳達是一個人物的兩個方面,在經歷了貌似非理性的瘋癲后最終與琳達站在一起,她們倆共同走出困境,終于實現了她們的先驅簡·愛與伯莎·梅森的互相認識,使簡·愛的本我和自我達到了真正的人格上的統一。
【參考文獻】
[1]吉爾伯特,古芭.頂樓上的瘋女人—女作家與十九世紀文學想象[M].耶魯大學出版,1979:336.
[2][3][4][5][7][8]夏洛蒂·勃朗特,黃源深(譯).簡·愛[C].南京:譯林出版社,2010:6-8,162,308-310,267,125,438.
[6][7][8][9]方平.為什么頂樓上藏著一個瘋女人[J].讀書,1989(09).
[10]朱光潛.朱光潛文學集(第一卷)[C].上海文藝出版社,
1983:427.
責任編輯:楊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