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珩
每年清明,總有一份春景引人凝注,滿目潔白的玉蘭花在乍暖還寒中綻開。當年,父親看到玉蘭花開,那是大漠戈壁在召喚,他將啟程奔赴青海柴達木;如今,我們看到玉蘭花,卻是點燃蠟燭祭奠父親的時日。猶如遭遇倒春寒,一場寒雨過后,花樹凋零。每年,兩個交匯點凝聚于一處,思念凝重而又激蕩。這是父親,隨春來也隨春去,定格在滿樹玉蘭花開之時。
父親喜歡玉蘭花,是因為在建國路作家協會的家門口有一棵玉蘭樹相伴。他在1956年除夕之夜寫下的《冬夜情思》中道:“因為它是知春的花樹,春天來了,它開的花是那么潔白,香甜。那個時候,它將激勵著我,使我走上西北的大戈壁灘,走到勘探朋友們的身邊。”而今,當玉蘭花開放的時候,我們兄弟姐妹走進西安南郊的烈士陵園,穿過玉蘭花簇擁的道路,把一朵朵新鮮的花束捧給他。我覺得,這樣敬獻給他的鮮花,用透明膠帶固定在黑色花崗巖的石板上,那鮮艷的花瓣,淡淡的芬芳,初綻的花蕾都飽含生命的再生,猶如父親離開我們十一年,而他依然活在我的內心深處,從未離開。
父親為父,他是放任我們自由的。小時候跟著父親去臨潼驪山游玩時,父親向我發出號令:男孩子,要第一個爬上山頂。這時外公外婆和媽媽都很擔心,只是三四歲的孩子,不可以冒險。可我好像就是為了爭取這個第一,幾乎是一口氣跑上了山頂。那時我身形瘦小,可我已經有了自己的豪情壯語,那就是:瘦猴骨頭硬。尤其在別人譏笑我時更成了我的口頭禪。我能跑,我在中學大學都是學校田徑隊的隊員。如今60歲了,登山遠足,我也是資深驢友。這是不是小時候聽了父親那一聲號令的結果。
在我懂事記事開始,與父親離多聚少。在西安的家也是搬來搬去。媽媽說我從小沒有起大名,因為父親叫李若冰,就叫我李小冰,這個名字一直沿用到1974年我插隊勞動時才改了今天的名字。在農村的名字論輩分,我不能與父親同用一個字。我在家中皮膚最黑,作協的老人們說,那時你在嬰兒車子里躺著,太陽曬黑的。我小時候沒有穿過新衣服。因為姐姐只比我大一歲半,我總是穿姐姐淘汰下來的舊衣服。爸媽有一次為我買了一件正反兩面都能穿的夾克衫,那是我第一件新衣服,我穿上后不敢出門,躲在門背后怕人看到,最后套上舊外衣才敢出門。這也注定了我今生穿戴不甚講究。當然,這些都是外在的。很少在家的父親,當時出版了一本書《山·湖·草原》,我在西安鐘樓新華書店的櫥窗里看到這本書時,心里充滿了驚異的感受。那時我知道了,父親是一位作家。
只要父親在家,他帶給我們姐弟的歡慶,就像人們所說的幸福的童年。遇到周末,我們全家會去革命公園看動物或去興慶湖泛舟,清澈的湖水,栽滿綠樹的湖岸,幽靜的小路,搖曳的小船,我和姐姐都玩得忘乎所以。我和姐姐那時都在西安第二保育小學上學。周日傍晚返回學校時,父親都會在大差市口的國營西安二食堂帶我倆吃大餐。當然,那時的大餐僅是包子和餛飩。可是吃館子這種事,已經讓我們興奮不已。父親看著我們吃得津津有味,自己抿一口小酒,那神情中的慈愛,深深銘刻在我幼年的記憶里。同樣的情景也出現在“文革”最蠻荒的時段。那時,全家原本屬于公家的家具都被收走了,家中沒有桌子,板凳,只有箱子和兩塊木床板,我睡在書箱子鋪就的床上。父親參加批斗會回來已經很晚了,神情疲倦。他蹲下身子,在地板上一處連接地下管道的隔層里,取出一瓶酒。他就蹲在那里,抿一小口酒。當看見我在看他時,眼睛里閃現一層亮光,讓我看到了那份熟悉的慈愛,頓生安定。現如今我們常常翻看家里的老照片。我們姐弟三人,每一個人都曾被父親高高舉過頭頂,我們坐在父親肩膀上,這是我們一生的起點。
我九歲那年,突遇急性盲腸炎。從上午開始,我就腹痛難忍。從課桌上跌倒在地。校醫診斷不出病因,服了止痛藥就讓我回宿舍休息。到了傍晚,疼痛非但沒有緩解,人已經要虛脫了。校醫雇三輪車先是把我拉到第四軍醫大學急診,確定為急性盲腸炎。因住院床位緊張我又轉入西安市第四醫院,那陣子我已經脫水了。半夜時分,媽媽急匆匆來到了醫院,我喊著快給我打針,就癱在病床上。媽媽看到我在病床上疼得幾度翻滾。兒科大夫把一張病危通知書遞給媽媽。媽媽焦急萬分,求大夫快點治療。大夫說四院沒有給兒童做手術的設備,建議轉院到新成立的兒童醫院。媽媽又趕回作協,向作協主席胡采匯報了我的病情。而此時我的弟弟才剛滿月,媽媽一個人照顧不過來了。胡采當即打電話給全國作協秘書長張僖。張秘書長立即為父親買好了回西安的機票。同時,省作協安排小車把我緊急送往兒童醫院手術。此時,我發病已經超過24小時,膿液侵入腹腔。手術后才聽媽媽說,兒童醫院的董主任醫術高明,手術做得很成功。父親從北京回西安直奔醫院,我那時還在麻藥的昏迷當中未曾醒來。待我醒來,看到爸爸媽媽時,他們才松了一口氣,我的生命保住了。
媽媽還要回家照顧我的弟弟,爸爸留在醫院陪我。那陣子,父親關愛的目光一直伴隨我左右。從此,深深的父愛銘記心中,也讓我一生都能用愛的目光審視生命。我出院后,父親這才去了大慶油田。
十年“文革”,作家協會解散,我們一家更是離多聚少。父親在涇陽楊梧干校,媽媽帶我在戶縣農村勞動,姐姐參軍,弟弟在西安外婆家。1972年林彪事件后,我們才又回到城里。那時,父親一個人踏上了毛澤東和黨中央當年轉戰陜北的道路,他一個人步行,住小旅館,自帶干糧,沿路采訪,后來結集出版了《神泉日出》。那是我第一次拜讀父親的作品和知道他采訪寫作的經歷,他的作品發表在《陜西日報》上,大氣磅礴,占滿一版。他所得到的酬勞是一個手掌大的紅色塑料皮的采訪本。爾后,他和幾位文友駐扎延安,在他的主持下寫下了幾首新編的陜北民歌,其中就有那首膾炙人口的《山丹丹開花紅艷艷》。那時我頗受感動,因為父親在作品中體現了一個作家對他投身革命事業的赤膽忠心。就是從那時開始,我也憧憬今后要做一名記者。只是命運多變。我先是插隊勞動兩年多,后來進入北大哲學系學習。工作之后,在團省委《當代青年》做了一名編輯,而且一干就是25年。雖然說不上轟轟烈烈,但一直兢兢業業。
時光荏苒,今年適逢父親誕辰九十周年。我記憶最深的是在父親住院身體已經十分虛弱的時候。他因為前列腺疾病,總是急著從床上起身上洗手間。他患有高血壓,糖尿病,有輕微腦梗,起床后身體不穩,走路搖搖晃晃,有時小便灑在地上。可回到床上躺下不久,就再次起身如廁,他身體虛弱,步態顫抖。醫生提醒說這很危險,會猝發急癥,但又一籌莫展。我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從醫院出來后跑了西安市許多藥店,終于找到了一種能夠穿戴的便捷尿袋,只要給父親穿上,就可以免除他晝夜奔波如廁的難題。當我給父親換上尿袋的那一刻,眼見父親深深地舒了一口氣,臉上綻開了一層輕松的神情。他那時幾乎不說話,卻突然把著床架子對我說:“你真是我的好兒子。”然后就睡著了。后來媽媽說,那晚爸爸醒來后又很深情地說:“我有這么好的兒子!”媽媽對我說時,我的心充滿了愧疚和暖暖的父愛的激勵。我想父親遭受了怎樣的病痛,不喊一聲苦,一直硬撐著。而那陣子,我工作不順,人生際遇不暢。父親給予我的恰恰是我最需要的肯定。這以后,全家人都幫助我轉換工作。父親那句話,到現在都是我做人做兒子的標尺。
父親的身體一直很好。自六十七歲上查出糖尿病之后,幾次住院都是媽媽陪伴。她和父親都不愿影響我和弟弟的工作。只要求我們周末到醫院看望一下就好了。而這次只是診斷為肺部感染,竟然一病不起,越治越重。父親的突然離去,給我們全家留下了無盡的哀傷。
父親1926年出生在涇陽縣云陽鎮閆家村一個農民家庭。他的父親是一個農活的把式,也是一個泥瓦匠,有著強烈的生活欲求。首先他對兒子的要求非常苛刻。凡出生后身量不重,哭聲羸弱的他一概不要。他有九個兒子,其中,老三,老五,老九都是因為體重哭聲不達標,而被送與外人。父親為家中老五,出生不久就送給了云陽鎮上一戶杜姓人家。1929年關中大旱,瘟疫流行,他的養父母都被瘟疫奪去了生命。他被寄養在養父的弟弟家。寄人籬下,杜家人更嫌棄他命硬,他成了有家的孤兒。十二歲那年,他和鎮上的小伙伴張焰手一同離家出走,奔赴延安。童年家庭感情缺失,親情凄涼,生命脆弱,鑄就他內心對愛對生存的深沉渴求。而他的強大,就在于吞噬苦難而一言不發的隱忍。我為父親所做的,讓我洞悉了父親的內心,感受到父子之愛隨即而來。現在,我卻只能在春節,清明節,和想念父親的時候,獨自一個人到烈士陵園,在那里獻上我對父親深深的思念。
我退休前在父親工作的文化單位上班,至今仍能體會到父親離去的那種缺失。遇到一些事情,常常有人提及要是你老爺子還在就好了,這就是人生變動時節。在人的調動,提職,就業,分房,退休,創業,學習,申訴,遭難等等人生困難之時以及文學創作困惑的時候,都有人想到父親,很多佳話傳說不斷。他們都記得,父親當年主政文化廳時,陜西歌舞劇院的“仿唐樂舞”,蓮湖區的“小天鵝藝術團”,榆林的“民間藝術團”等等都是在他支持下發展起來的。他還幫助許多沒有工作的人找到了飯碗。人們多么渴望人生困難之時得到一份無私的幫助呀。前幾年,有位著名演員寫文章回憶父親,說她那時人微言輕,想好了所有的說辭要面見父親懇求調動工作。可當她見到父親那一刻,她大腦已經是一片空白。面對慈祥的長者,她不知道自己說了些什么,只想到自己所有的委屈,哭訴得酣暢淋漓。此番情景,她再不曾遇到。其實,翻看父親去世三周年時出版的《李若冰紀念文集》,多少人多少往事仍然歷歷在目。
有人說,父親做人很純粹,沒有雜質。而我的感受是只有深入生活底層,品嘗酸甜苦辣,才有機會說:大愛如父,父愛如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