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上一座城

張秀麗

一座城猶如一個人，也是有容貌、有性格的。如果說北京是一個美艷、直率、風風火火的豪放派女子，那遠在地球另一端的亞特蘭大，則近似于一個清麗、含蓄、慢條斯理的婉約派姑娘了。

北京的美是令人震撼的。那雄偉壯觀的天安門，那車水馬龍的長安街，那古色古香的大柵欄，那遍布全市的摩天大樓，那流光溢彩的都市夜景……一下就會攫住你的心，讓你瞬間被她征服。亞特蘭大卻大不相同。乍一看，不過是藍天白云、綠樹紅花，高樓也不多，馬路也不寬，行人衣著也不時尚，建筑既不古典也不新奇。夜晚的大街上，Downtown（市中心）之外，連霓虹燈都很少見！一切看上去是那么普通，那么尋常，讓你不免會產生疑惑：這就是因1996舉辦奧運會而名揚天下的美國現代化大城市嗎？它究竟好在哪里呢？

淡妝濃抹總相宜

我們租住的房子位于亞特蘭大北部的郊區。

剛搬到這兒來的時候，正值去年夏天。湛藍的天空，大朵大朵的白云，仿佛是從內蒙古大草原一起搬過來的。太陽肆無忌憚地照著大地。路旁冬青的葉子，被太陽照得銀光閃閃，亮得逼你的眼。廣玉蘭的葉子，許多比成年人的手還要大。葉片掛滿了樹枝，每一片都厚厚的，油亮亮的，就像打了蠟一樣。馬路兩邊還生長著其他各種各樣的樹，有楓樹、橡樹、櫻花樹、松樹、柏樹、杉樹，以及許多叫不上名字的樹。此時，它們全都是一身綠裝。遠遠望去，從上到下，就是一個由藍、白、綠三色組成的簡單、純凈的世界。

我們小區的門口，左邊一片月季花、美人蕉、灌木叢，右邊一片秋海棠、冬青。在低矮的冬青旁邊，居然還有一簇細細高高的蘆葦！在中國，這些偏居野外的沼澤邊，無人理睬，自生自滅的蘆葦，卻被亞城人像貴賓一樣，恭恭敬敬地請到了身邊，著實讓我吃驚。一個深秋的傍晚，我外出歸來。抬眼望去，夕陽西下，彩霞滿天。在瑟瑟的秋風中，蘆葦輕輕搖曳，陡然為小區增添了一份野趣；蘆花迎風飛舞，如美人飄逸的長發，令我怦然心動，不由地想起《蒹葭》中的詩句：“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此時，我似乎明白了亞城人喜愛蘆葦的緣由。

以藍、白、綠三色為主調、輕妝淡抹的夏天過后，以紅橙黃綠四色為主、濃墨重彩的秋天就來到了。此時，無論走在亞城的哪一條大街上，你就放眼看吧，美景到處都是：這兒一樹金黃，如盛開的連翹，燦爛、輝煌；那兒一樹火紅，如熊熊燃燒的火焰，熱情、奔放；旁邊一樹橙紅，如同掛滿了金秋的果實，亮麗、炫目；不遠處的同一棵大樹上，掛著各種顏色的葉子，紅的、黃的、橙的、綠的、半紅半綠的、半綠半黃的……五彩繽紛，讓人眼花繚亂。這些葉子美得那么虛幻、不真實，不像樹上自然生長的，倒像是畫家一筆一筆畫上去的……

去年11月中旬的一天中午，我小病初愈，離開被困了兩周的房子，外出散步。太陽曬得我的后背暖洋洋的，舒適無比；秋風迎面撲來，頓覺神清氣爽。來到一條兩旁種滿黃楓的小路上，我被眼前的美景驚呆了：金燦燦的楓葉鋪天蓋地，把整個世界都染成了金黃色。置身其間，恍然如夢。這是一幅巨大的油畫，而你就是那畫中人；這是一個美輪美奐的電影場景，而你就是那主人公；這是一個人跡罕至的仙境，而你就是那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這是一種多么美妙的體驗啊！

此時，你會感到慶幸，慶幸人有一雙眼睛，可以把一切美景盡收眼底；你又會感到遺憾，遺憾人的眼睛不像攝像機，能夠把看到的一切全都記錄下來。可是，即便手舉攝像機，你仍會感到不滿足：這種充塞天地的秋之美、秋之韻，以及置身其間的美妙感受，豈是鏡頭所能記錄下來的？

秋去冬來，紅色、黃色、橙色的葉子漸漸落盡，世界一下變得空曠起來、寂靜起來，天空似乎變得更加遼遠。這是一種樸素的美、沉靜的美、大氣的美，和秋天相比，別有一番氣象。

短暫的冬天過后，春天粉墨登場。今天，櫻花開了，“輕疊數重，淡著胭脂勻注”，挨挨擠擠地在枝頭招搖；明天，月季花開了，這兒一片、那兒一片，四處發布春的消息；后天，廣玉蘭開了，花朵雪白肥碩，大如碗口，被油綠、茂密的葉子襯托著，如眾星捧月一般……

亞特蘭大，一年四季都有看不完的美景。無論是花枝招展的春天、絢麗多彩的秋天，還是淡妝素裹的夏天和冬天，你眼中所看到的，無一不是美好。仿照蘇軾贊美西湖的詩句，我想說：“欲把亞城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

萬類霜天競自由

亞特蘭大真是一個好地方。這里的太陽是熱情的，一年之中絕大多數時間都是笑容滿面；土地是富裕的，為花草樹木準備了營養豐富的食物，把它們養得又高又壯；樹林是慷慨的，任憑小鳥、小松鼠們在這里筑巢蓋房，絕不收取任何費用；池塘是慈愛的，懷里抱著小魚小蝦、背上還馱著悠閑自在的野鴨……生活在這樣的好地方，那些小草們，大樹們，以及大大小小的動物們，怎能不可著勁兒地長？

小草應該是亞城最早的居民之一吧！不信你看，它們的后代，隊伍多龐大啊！公園里，馬路邊，寫字樓前，到處都有它們的身影。這些小草一年四季都是綠綠的，嫩嫩的，仿佛亞城輕柔舒緩、永遠不變的背景音樂。那些紅的、黃的、橙的葉子，散落在草坪上，就像小草開出的花兒，看上去別提多和諧了！

如果不是冬天，小蘑菇們也會從碧綠的草叢里鉆出來，悄悄地撐起一把把白色的小傘。這些漂亮的蘑菇啊，可真讓人糾結：把它們采下來帶回家吧，于心不忍；讓它們留在這里吧，又戀戀不舍。簡直是折磨人啊！

橡樹倒是不折磨人，但也未免太高冷了些：它獨自占據著一塊兒大大的地盤，盡情地吸收著陽光和水分，讓自己長得高高大大。秋天的時候，高大的橡樹把橡子在腳下鋪了一地，好似擺了一個大大的棋盤，靜等著高手前來對弈。它的腰板挺得直直的，臉上滿滿的都是驕傲，仿佛在說：“天作棋盤星作子，誰人敢下！”

亞城的馬路邊，常有一些尚未開發的小樹林。這兒不僅是樹的家園，也是紫羅蘭、爬山虎等藤類植物的樂園。它們在這里恣意地生長著，攀援著，藤纏樹，樹掛藤，扭打成一團，讓人懷疑這里曾是原始森林。

大樹或花兒的腳下，往往鋪著一層厚厚的松針。這些松針踏上去軟軟的，一腳一個坑。每到秋冬季節，厚厚的松針上面，就會躺上一些咧嘴笑的松果。這是在等待小松鼠把它們搬回家去過冬呢！

那些小松鼠啊、小野鴨啊，可不是外人，它們和這兒的黑人、白人、黃種人一樣，也是亞城的居民。在這里，大家全都和睦相處，誰也不欺負誰，誰也不怕誰。

小松鼠常常把家安在小區外面的樹叢里。這些活潑可愛的小松鼠呀，不只在家里爬上爬下，有時還會跑進小區去串門呢！一個夏天的中午，我從外面回來。快到樓道門口的時候，忽然看到一只小松鼠正蹲在那里，探頭探腦地朝里面張望，像在琢磨：我的朋友家是在這兒嗎？我沒走錯吧？

小野鴨呢，則喜歡把家安在池塘邊。白天，它們有的在池塘里游泳、戲水，有的在岸邊懶洋洋地曬著太陽，慢悠悠地踱著步子，全都是一副富貴閑人的派頭。即便看到有人來，它們也不躲避。有時，還會主動迎上前去，像是準備和人打招呼：“Hello！ How are you？”

更有意思的是：今年10月的一天傍晚，一只淘氣的小野鴨興之所至，居然橫穿馬路，跑到了池塘對面商場與停車場之間的大道上。這兒不時有車輛開進開出。為避免撞到小野鴨，來往車輛全都小心翼翼地為它讓路。可小野鴨卻毫不理會，依舊昂首挺胸、久久地注視著高大的商場，似乎在考慮要不要去里面逛一逛。

亞城的動物們，自由自在地生活著，偶爾還會秀一下自己的絕技：有時，一只大大的野獸突然從路邊的小樹林里竄出來，不看紅綠燈、也不管來往車輛、飛速地橫穿過馬路，朝對面的樹林奔去；有時，一只雄鷹突然劃破天空，平舉著兩個碩大的翅膀，朝更高更遠處飛去；有時，一條魚兒像聽到號令一般，突然箭一般地游到別處去了。真可謂“鷹擊長空、魚翔淺底、萬類霜天競自由” ……

一方水土一方人

亞特蘭大是一座需要你靜下心來、細細品味的城市。它的安靜平和之美、它的慢條斯理中所蘊含的從容優雅、它的言談舉止背后所隱藏的友善與誠信，非靜默觀察、用心體會不能發現。

亞特蘭大的安靜與平和真是讓人吃驚。在這里，除了機動車駛過的聲音，你幾乎聽不到其他任何噪音。最令我不解的是這里的孩子。無論在車站、商場、書店還是餐廳看到的孩子，一個個都是那么安靜、那么文雅。而他們的家長，也是一臉的平和。媽媽們喜歡把孩子放到童車里，而不是抱在懷里。即使聽到孩子哭鬧，她們也只是不慌不忙地整理一下包裹孩子的小被子，或者幫他換成一個更舒服的姿勢，并不忙著抱起來，也不說一句話。孩子呢，似乎被媽媽的態度所感染，很快也會平靜下來。

對于一歲以內的孩子，家長還喜歡把他放在提籃式安全座椅里。這種安全座椅，既可以固定在汽車上，也可以用手拎著走。感恩節前的一天中午，在一家快餐店，一對年輕的白人夫婦相對而坐、不慌不忙地吃著午餐。我從不遠處經過，瞥見他們腳邊好像放著一個大包。仔細一瞧，原來不是大包，而是一個提籃式安全座椅，安全座椅的里面，竟然有一個孩子！這個孩子看上去不到一歲，就那樣安安靜靜地半躺著，等著爸爸媽媽吃飯，不哭不鬧、不聲不響，就像一個玩具娃娃。這對見慣了胡攪蠻纏的孩子的我來說，真是不可思議！

亞特蘭大讓我感到吃驚的，還有它的慢條斯理、從容優雅。亞城的地鐵是慢吞吞的，有時五分鐘一班，有時十分鐘一班，有時二十分鐘以上才來一班。就算這樣，車上也有的是空座兒。你完全可以踱著方步、不慌不忙地走到車門口，不必擔心上車后找不到座兒，更不用擔心人太多擠不上去。公交車呢，就更少了，短的二十分鐘發一班，長的要四五十時分鐘才發一班，幾乎可以同國內偏遠地區的公交系統相提并論。

亞城的車慢，人也慢。在街上，除了為健身而跑步的，你永遠不會看到匆忙奔跑的身影。人們永遠都是那樣從容不迫。等車的時候，車來了，便上，車不來，便等，仿佛不懂得什么叫焦慮；上下車的時候，人們永遠都排著隊，似乎也不知道什么叫擁擠。如果你是一位女士，那就要恭喜你了，因為在這里，只要是男士，無論白人還是黑人，都會彬彬有禮地對你示意“女士優先”。

倘若說亞特蘭大的安靜平和、慢條斯理讓我吃驚，那么，它的友善與誠信讓我感受到的就不僅僅是吃驚了，還有溫暖和感動。亞城的郊區，街上行人很少。外出散步時，迎面遇到的人，一般都會向你微笑致意，或者友好地打一聲招呼。天氣不好時，如果你背著包在路上艱難地行走，或許就會有一輛私家車主動在你身邊停下來，無條件地把你送到想要去的地方。你若去商場購物，可以放心地逛，不必擔心有人碰瓷或強賣，因為這幾乎不可能發生，可以大膽地買，因為想退貨非常容易。我的一位朋友曾經買了一個拉桿箱，用了一年之后，發現拉桿箱的輪子壞了，便去商場換輪子。不料，商場沒有給他換輪子，卻給他換了一個全新的拉桿箱……

亞城的美好，說起來，沒有什么驚天動地之處，只不過讓一切都盡可能地保留了它本來的樣子：天是藍的，云是白的，土地是肥沃的，河流是清澈的，樹木是郁郁蔥蔥的，動物是自由自在的，人是友善誠信的，人與人、人與自然的關系是和諧的。時間不緊不慢地走著，日子安安靜靜地過著，仿佛一條古老的河流，緩緩地流淌著，千百年來就是如此，千百年以后也不會有什么改變。然而，這種天然之美、和諧之美、恒久之美，不是也有一種撼人心魂的魅力嗎？在這樣的城市住久了，怎能不愛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