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士同
警惕法西斯的幽靈
如果說《公園里的星期天》展示的是一種日常生活中的暴力,它源于人的征服與復仇的欲望,那么,《關于“法西斯”的隨想》便從另一個側面揭示出暴力的人性根基:人是一種群居的動物,人的征服欲與復仇欲望便有常常以血統、種族等群體面貌出現。正是在這個層面上,我們不能僅僅把法西斯的罪行歸咎于希特勒等個別人身上。
作為個體的人,其實是非常脆弱的,因而人常常在群體中尋求安全克服恐懼。這當然有其正當的積極的一面,可是這又必然地為法西斯主義提供了滋生的土壤。法西斯主義其實也有其產生的歷史原因,可以能來自于初民狀態下的生存競爭,而我們今天之所以能夠反思法西斯主義的罪惡,不僅是因為法西斯主義給人類帶來了巨大的災難,還因為人類文明的發展,各民族人民交往的日益密切,使人們明白,無論出自哪一個民族,我們都有一個共同的名字:人。所以,今天,我們警惕法西斯的幽靈,需要每個人擁有作為個體的人的獨立思想,建立起“人”的概念,克服盲從的“集體無意識”。
提起“法西斯”,人們自然會想到20世紀的德國和意大利、日本。也正是這幾個國家的法西斯主義,將人類帶進了二戰的浩劫;所以,半個多世紀以來,我們始終忘不掉二戰給人類帶來的災難,忘不掉二戰給我們留下的慘痛的教訓。如何防止法西斯主義的死灰復燃,一直是也永遠是全世界人民不可掉以輕心的話題。
法西斯主義之所以從意大利發軔,而在德國達到頂峰,恐怕不僅僅在于墨索里尼和希特勒這兩個狂人。應該說,作為一種思潮,在人類社會中早已存在,而且時不時都在涌動。什么是法西斯?僅從字面是難以解釋這個外來詞的,因為它只是一個音譯。普遍的共識認為它是一種“國家民族主義的政治運動”,是“極端形式的集體主義”。《大英百科》給出的定義是:“個人的地位被壓制于集體——例如某個國家、民族、種族或社會階級之下的社會組織。”其基本特點是“以極權主義的方式由國家控制所有層面的生活”,包括政治的、社會的、文化的和經濟的,并“以訴諸利他主義的宣傳方式來正當化對于個體的壓迫”。
如果這樣來解釋“法西斯”的話,那么法西斯主義就不僅僅是濫觴于意大利和德國,也不僅僅是墨索里尼和希特勒兩個人的“專利”。就以二戰始末蘇聯扮演的角色為例,蘇聯人民盡管在反法西斯戰爭中功不可沒,但蘇聯政府當年卻是這場人類浩劫的始作俑者之一。正是斯大林和希特勒的合謀,1939年9月1日和17日,德蘇兩國軍隊按照約定,從不同的方向入侵波蘭,并按照事先劃定的分界線會合,波蘭才被蘇德所瓜分和占領。同年11月30日蘇聯又入侵芬蘭,并吞并了波羅的海三個小國。最令人發指的是翌年春天,蘇軍竟然密謀屠殺了被俘的波蘭軍官以及其他各界精英約二萬二千人,制造了慘絕人寰的“卡廷慘案”。這些不都說明了法西斯主義也曾一度泛濫于斯大林獨裁的蘇聯么?人類社會自有國家以來,法西斯恐怕就一直與所有的專制獨裁者相伴,像幽靈一樣在極權主義國家里四處游蕩。西方如此,東方也不例外。
盡管“法西斯”是一個發端于西方的現代概念,但作為一種思潮,一種行為,一種體制,恐怕在中國兩千多年前的戰國時期就已經有了,其代表人物當數商鞅,國家則以“商鞅變法”之后的秦國為典范。《商君書》雖經一些學者考證,認為其中不少篇什并非商鞅所著,可該書所形成的系列思想體系,在那個時代卻具有極大的代表性。將《商君書》看成一部“法西斯”思潮的發軔之作,似乎也未嘗不可。《商君書》所宣揚的核心思想是什么?就是“壹民”和“勝民”,即統一意志、征服民眾。商君倡導的是“國作壹”,是“圣人之為國也,壹賞,壹刑,壹教”,即在全國實施絕對一律,將全民意志高度統一到政府目標上來。納粹的宣傳部長戈培爾說得再明白不過,“宣傳只有一個目標:征服群眾。所有一切為這個目標服務的手段都是好的。”這與商君所宣揚的“勝民”即“制民”,不是如出一轍么?“昔之能制天下者,必先制其民者也;能先勝敵者,必先勝其民者也。”戰勝敵人的前提竟然是先戰勝自己國家的人民。將老百姓治理得服服帖帖的,老百姓才能乖乖地成為“壹民”,成為在政府的統一指揮下,從事一律“工作”——“耕戰”——不是為統治者種地納糧,就是替統治者攻城略地的人。除此而外,民眾是沒有自己的私人空間,也沒有自己個人的利益可言的,他們只不過是君王的農具或者炮灰罷了。為了嚴密地控制民眾,商鞅還首創了戶籍制與連坐法,鼓勵民眾相互監視、相互告發:“至治,夫妻、交友不能相為棄惡蓋非,而不害于親,民人不能相為隱。”對于“不告奸者”一律予以“腰斬”,而對于“告奸者”則“與斬敵者同賞”。這樣,不僅徹底堵死了民眾的私人空間,而且連人與人(包括父子、兄弟、夫妻、朋友、鄰里等等)之間起碼的信任都泯滅殆盡。
商鞅變法的確使當時的秦國變得強大,但國強不等于民富,更不等于國民獲得起碼的平等與自由。恰恰相反,秦國的強大在于國君擁有了一種至高無上的權力,在于國家從此可以任意地役使民眾和盤剝民眾。對內濫施暴力和酷刑,對外則發動戰爭和進行掠奪,成為當時普天之下眾所周知的“虎狼之國”——這實際上就是從思想到體制完成了法西斯主義的建構。
……
第二次世界大戰盡管已過去幾近六十五年,墨索里尼和希特勒也早已身與名俱滅,但其陰魂卻始終未散。這從斯大林到波爾布特到薩達姆到吉姆·瓊斯等人的身上都可以明顯地看到,他們的霸道、暴虐與殘忍絲毫也不比墨、希兩個惡魔遜色。而他們治下的群眾,一旦被“洗腦”,就會形成對這些領袖的盲目崇拜,就很容易激發和煽動起一種狂熱的集體無意識來。實際上,法西斯就是這樣生成的,我們卻缺乏起碼應有的警惕。
(選自《書屋》2010年第7期,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