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浩
一
早晨上班,剛打開辦公室的電腦,屏幕上便顯示出“紅柿掛樹——寒露到”的精美日歷頁面。我的心情美美的。在鄉下,這個節氣又到了一年當中最是繁忙的收秋時節了。陸陸續續的,黃燦燦的玉米棒子要往家掰,地里的豆子也得收割,熟透的山芋也要一點一點往村子里運送。
一場秋雨一場寒。等野地里的所有的莊稼收割殆盡,莊戶人家接下來又該要種來年的新麥了。“白露早,寒露遲,秋分種麥正當時。”我們淮北一帶的農諺上都這么說。現在在城里呆久了,農事上的一些事情,我都快忘得一干二凈了。
還記得小村人家并沒有購買日歷的習慣。最多農歷新年年底,從街集上請來一張木刻彩版油印的灶王爺影像回家,貼在各自家中的土灶鍋門旁,保佑一家人新的一年水火平安。剛上小學那會,沒事的時候常圪蹴在鍋門旁看那灶王爺影像底下密密麻麻附印有二十四節氣的陰歷紀年表格。大人有時沒事,也會喚我幫助他們看看又到了哪個節氣了,我便吃力地從那模模糊糊陰歷紀年表上幫助他們查詢。
最早知曉有關時令農事安排的農諺好像是小學書本上的一句話:“清明前后,種瓜種豆。種瓜得瓜,種豆得豆。”何時種瓜種豆,我們小孩子絲毫不放在心上,倒是后兩句甚是覺得好玩。種豆不得豆,難道還能收獲一堆我們那時最喜吃的冰糖罐頭,那可就神奇了!
曾經,小村上算得上種田把式的鄉鄰多的是,但隊長長嶺算是大家公認的最權威一個。長嶺隊長權威在何處呢?老人家不僅憨厚,樂善好施,農活做得好,還有一個最為特別的地方,便是到了什么節氣安排什么農事,村上人只要問他一句,老人家張口就來。長嶺隊長將先輩們那些種田積累下來的寶貴農諺活學活用,令全村人信服。兒時,我常能聽到隊長長嶺他們鄉鄰們在干活歇工時隨口說出的一些農諺出來,順溜易記,好學易懂。像什么“小滿三天遍地黃”,過了小滿節氣兩三天,我老家小村上的人保準開鐮收割,雷打不動;還有你像“芒種忙,亂打場”,這更是告訴大家,芒種芒種,既要打場曬糧,還得見縫插針安插秋莊稼,一個農事接著一個農事,懈怠不得半步;還有你像“頭伏蘿卜二伏菜,三伏里頭種蕎麥”,這是提醒莊戶人家,趕緊趁天整地打畦,準備好侍弄秋天自家小菜園里的蘿卜青菜苗苗。
春種夏長,秋收冬藏。一年四季,莊戶人家順應著季候的變化,只要不惜力,肯流汗,總會有吃不盡的余糧和好的收成。到了冬季漫長的苦寒日子里,才可以靜享一段農家少有的清閑與安逸美好慢時光。還記得兒時冬天,閑來沒事,奶奶最喜教我背誦數九歌:
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
五九六九沿河看柳;七九六十三,路上行人把衣擔;
八九燕來;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
背著背著,一個寒冷而寂寥的冬天也便在人們對春天的翹首期盼中來臨了。
現在的鄉村早已不是當年的模樣了。耕牛沒了,農業耕作的模式也在飛突異變,唯有那些祖輩們傳下來的反映季候變化的農諺還在。
二
其實在鄉下,能夠知曉時令冷暖的,不僅是我的那些與土地朝昔相伴的眾鄉鄰們,還有土地上生長著的那些萬物生靈們。
在鄉村的土地上,每年只要驚蟄一過,土坷垃堆里不管是那些冬眠了一個嚴冬的昆蟲,還是正在萌生的蛹蛾蜢蟲們,都陸陸續續蜂擁著破土而出;每年立夏時節,只要一見蝶影飛舞,耳邊響起溪水岸畔的蛙鳴聲聲,我便知曉:生命中又一載充滿生機的夏天到了;秋日里隨著暑氣漸盡,有一種叫蟋蟀的小家伙便竄蹦出來,伴隨著秋氣薄涼,這種小生靈們和我們人類共同分享著秋天里收獲的喜悅。也難怪《詩經》中有詩吟唱蟋蟀云:“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戶,十月蟋蟀入我床下。”在寒氣的驅使之下,這種微小的昆蟲精靈,從野外一點一點走進我們人類的居室,同室休寢,這是人類和萬物生靈們一種難得的休戚與共;寒冬季節,天寒地凍,萬物生靈們皆進入了休眠期。這個時節,大自然以其寬廣博大的胸懷,使世間一切生靈萬物,靜享生命的安好,準備迎接新一年的生長勃發與繁衍生息。
季候變化展示的其實是一個萬物生靈的大舞臺,時空交匯更演繹盡了大自然美麗的圖景。
到底是誰在召喚著萬物生靈們的或出或隱呢?不得而知。時令到了,自然如此。村子上最博學的一位已經故去的私塾老先生,曾試圖給我做過解答,但這只會更加令我迷惘而無所解。
晨昏更迭,季候有變,這是大自然的規律。不僅僅是我們人類可以用歷法、鐘表這些科學知識來記錄它。其他的生靈們,也可以準確地感知到它。生靈生靈,可見一切萬物皆是有靈性的。不能不說這是一件很玄妙的事情,只不過我們人類目前還不得而知罷了。我堅信。人類應該學會敬畏萬物生靈。
三
現在,我生活在皖北一座小城。
在創建文明城市的號角之下,小城的環境也日新月異。就拿沿街兩側的行道樹來說吧,小城如今也和別的那些上規模的城市一樣遍植女貞、廣玉蘭之類的常綠闊葉樹木。無須諱言,這些樹木挺拔秀美,使得小城面貌煥然一新。但美中不足,在這些常綠闊葉植被覆蓋之下,小城的四季之景也便毫無二致了。這不能說不是一種遺憾。
十多年前,我第一次去北京。作為一個國家的政治文化中心,北京這座有著厚重文化歷史背景的大都市,能夠讓我震撼的景點景致不計其數。給我印象最獨特之處是:在北京,不管是主干道長安街旁側,還是眾多胡同小巷內,隨處可見一株株遒勁生長著的古槐古柏或銀杏。這些老樹大多有著幾百上千年的滄桑經歷,它們的存在,本身就是對首都悠久歷史文化最好的佐證。
今年春末夏初的一個傍晚,我沿著小城的二環路行走。在南二環與東二環相接的林蔭道里,我竟然嗅到一股久違地苦楝花香。那一刻,我在那片樹叢之間濃濃地吮吸著,久久不舍離去。
曾經的鄉村,遍地都是老的樹種,諸如苦楝,洋槐,桑樹,榆樹,香椿,棠梨,皂角……
每年農歷三四月間,香椿樹冒出第一縷嫩嫩的葉子時,小村上就會有誰家會過日子的小媳婦采摘香椿葉子做菜吃。香椿的味道有點怪怪的,但用農家笨雞蛋一炒,卻出奇的香。洋槐皮皺,樹干黝黑不甚好看,就是我們頑童爬樹攀援,也懶得選它。可每年四五月份,洋槐卻會開出一簇簇潔白的槐米,槐米如雪,滿村飄香,煞是好看!桑樹是我們小孩子最青睞的一種樹了。它枝繁葉茂,樹冠間常常藏有我們最喜捉逮的桑天牛,還有那滿樹的桑葚果,也最是招惹我們。以前小村村口就有一棵粗大的桑樹,每年一到桑葚熟透之際,滿村的孩子都會齊聚于此,采摘那甜甜的桑葚果吃。一個個直吃得滿嘴烏黑,直打飽嗝離去。
如今即使在鄉間,也很難再見到那些老樹了。從樹木的開花結果,葉長葉落之間去尋覓一絲季候時令的變換愈來愈難了。
“悲落葉于勁秋,喜柔條于芳春。”季候變遷,歲月流逝,這是我們人類所左右不了的一件事情,但我們應該學會感知。不管我們身處何地,只要你用心去感知,便可體悟到四季之美,生活之美。時下,這恰恰是疲于忙碌,困于物欲的我們所缺少的一種發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