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丘陵時間（五章）

李凌

喊山·號子

我不敢確定，這是不是喊山，那一聲“嗬嗬嗬”的號子從山坳升起，

悠長遼遠(yuǎn)。回聲落在盛開的油菜花上，落在青青的麥苗上，

卷起的浪潮，沿著一條春天的河流奔跑。

這時候，一只黑色的鳥兒站在苦楝樹上，她歪著頭，

聆聽風(fēng)向，嘴里銜著的青蟲扭曲著身體。幼鳥的“啾啾”之聲

來自隱秘的鳥巢。伸長脖頸的幼鳥，

黃色小嘴一張一合，這個早晨，

那一粒青蟲就是它們的宗教。

而一只麻雀翅羽上搭載的那一聲喊，已經(jīng)飛過層層梯田。

山坡上，陰陽先生巧舌如簧，山川被他任意把玩。

他說，風(fēng)水從東而來，龍脈隱臥于背后的山脊，

逝者如果安眠于此，必定香火不斷。

此刻，滿山的霧靄綴滿的心病，無論如何苦思冥想，

也無法理清一曲嗩吶所發(fā)酵的情緒。

而喊山的號子，就像誦讀的母語，

喊一聲，柳樹就綠了，再喊一聲，桃花就粉紅了，

再喊一聲，那些長方形的條石，就被一群蟻?zhàn)叩娜颂е?/p>

匯成了新的號子。再喊一聲，山坡上就多了

一座空空的土堆墓。

玉江河的黃昏

寧靜的聲音圍挾了河流。

記憶中，身披蓑衣的漁翁以及站在船頭的魚鷹

早已不知去向。兩岸樹冠染黃的金色，麻雀的羽毛由灰而黑。

黃昏的大合唱里，那些枯萎的小草就像我遺棄多年的舊物。

踏著我自己的影子，就像打開一樽裝滿語言的陶罐，至少有一半還注滿鄉(xiāng)音。

這時候，我希望三言兩語，就能說清楚一條河流。

說清楚年少時將頭埋進(jìn)河水，睜著眼睛試探水底的透明或者陰暗，溫暖或者冰冷。

說清楚那些來自水底的呼救，以及魚群遠(yuǎn)走他鄉(xiāng)的隱喻。

這么多年了，我用人生的減法換取寬容與仁慈。

從河?xùn)|向著對岸，剛好抵達(dá)我降生的黃昏。

而人到中年，我的玉江河，

就像人生的宿命，盡管河的對岸，又增添了

一座與山體相接的碩大塑像，

而我只能依靠堅(jiān)實(shí)的步伐，來完成命運(yùn)的泅渡。

丘陵時間

我說的這些，都是屬于我的丘陵時間。

這時候，啄木鳥的“咚咚”之聲，輕易就敲開了那些關(guān)節(jié)和疤痕，

以及疤痕里隱藏的葉芽。

次第來臨的春天，油菜花漫過原野，麥苗蒼翠欲滴，

丘陵的梯田層次如此分明，那些走動的人影，

雙手卷起風(fēng)聲，瞬間就清掃了殘存的騷亂和苦厄。

我要說的是，這是我的老家，層層梯田疊加的山體，一切都在按部就班，

按照時序迎接春天的繁花似錦，迎接夏天的雷電，以及秋天的金黃，

迎接冬天僅有的一場或者兩場薄薄的冬雪。

在這期間，有草籽在輪回，果樹在輪回，

細(xì)微的青蟲在輪回，走上山岡再也沒有回到山下土屋的肉體

也在輪回，它們構(gòu)成了丘陵時間的序言或者插曲。

而我始終走在路途。盡管丘陵時間為我醞釀的夢想，

有的已經(jīng)變成現(xiàn)實(shí)，有的還在誘拐我咽下一粒一粒煉獄的苦水，

但，聆聽丘陵的春天，聆聽啄木鳥敲擊樹干的聲音，

我發(fā)現(xiàn)了我向往自由的反骨，并沒有因?yàn)檫@些

誦經(jīng)般的超度而腐朽，只要再堅(jiān)持一下，

再堅(jiān)持一下，我就爬過了山頂，

下山的路，也許就順暢多了。

油 菜 花

層層金黃，就像緩緩爬升的鄉(xiāng)音。

這些彌漫大地的母語，溫暖濕潤。

他們從一個個村莊走出來，走出來的還有牽牛的少年，

少年手中的牛鞭輕輕甩一下，便會開放一朵油菜花，

再甩一下，村莊就綻開一朵呼吸，這些淳樸的修辭鋪滿丘陵，

與大地的心臟一起跳動。

此刻，清風(fēng)穿過的村莊，

一只麻雀棲在竹枝上，就像一片竹葉，

經(jīng)歷了四季，也沒有走出一個村莊的距離。

當(dāng)然，翅羽上閃爍的乳名，就像一朵油菜花一樣樸素。

而這些都不是關(guān)鍵，關(guān)鍵是，只要一開口說話，或者一個眼神，

我就深入到了母語的內(nèi)心，就能盡情吸納甘霖，

扎根泥土，春暖花開。

進(jìn)入墓地

這是一次清點(diǎn)親情的祭奠。

進(jìn)入墓地，舊墳的周圍又增添了許多新墓，他們按照個自的方位，

落地生根。葬在松林山上的是你爺爺，那是你三爸，那是你四爸。

而遵照你婆婆的遺愿，她在承包地的高處安葬，背靠自留山，守望著腳下的土地。

當(dāng)然，那些走向墓地的還有鄰家的大伯大嬸，

指著一個個墳堆，父親如數(shù)家珍，每說出一個名字，父親都要停頓一下，

就像在反芻多年前一起擦亮火鐮抽吸水煙拉家常，一起挑擔(dān)上山下山。

那些高興或憂傷的日子，不經(jīng)意就被打開，

沉重的回聲，又重新走在墓地。

此刻，盡管這些墳堆就是他們的替身，就像他們當(dāng)初的身高和體型的胖瘦，

或高或矮，或大或小，而所有的表情卻是那么一致

——集體失語和沉默。

土色的土堆上長滿野草，風(fēng)一吹，飛揚(yáng)的紙灰就開始召喚過去和現(xiàn)在，

斟滿的酒釀溢出清香，爆竹喚醒沉睡的血液，

經(jīng)幡搖曳，活著的和死去的，

對空而飲，隔空說話。

“在過去的日子里，他們已經(jīng)說完了所有的一切。”

這是父親站在我背后，說出的唯一的旁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