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守奎






每年春節前后,全球最大規模的人口流動就會集中爆發,因為中國人都要回家過年。天南地北,飛機火車,不辭勞頓,都紛紛奔向自己的“家”。在我們的心目中,家是身心的歸宿;在中國的社會結構中,家有著異乎尋常的地位。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一家不治,安能治天下。當然古人所述中的“家”不能理解成今天的小家庭,是大夫在其封地上發展起來的大家族,相當于一個小社會。儒家的政治理想就是“家天下”,把天下當做自己的家去治理的國君就是仁愛之君了。家不論大小,也不論是哪個層面的“家”,最基本的要素不能缺:房子和人。我上課時有一次提問:“房與家有什么不同?”學生一時語塞。
“可以買房賣房,可以買家賣家嗎?”
“不能!”
“為什么?”
“因為家里有人,主人不能賣自己”
“但為什么家字不是房子里有人,而是房子里有豬?”
……
這確實是個問題。豕就是豬字的象形,毫無問題。甲骨文寫作:
肥腹垂尾,正是豬的樣子。“豬”是象形字上加了個音符“者”,后來才類化為“豬”。最早分析“家”字的自然是漢字學的祖師爺許慎了:“從宀,豭省聲”,什么意思呢?這是個形聲字,從宀,也就是房子。表音的聲旁是“豭”,不過省掉了豭的的聲旁“叚”就成了“豕”。段玉裁是清人研究《說文》的泰斗,他一般的情況下很維護許慎,即使看出《說文》中錯誤,也會說是“淺人所改”,把責任推到別人頭上,但這次居然發話質疑了:“此字為一大疑案!豭省聲讀家,學者但見從豕而已。從豕之字多矣,安見其為豭省聲耶?何以不云叚聲而迂回至此耶?”質疑得十分有道理。質疑之后自然要有新說,大意是家的本義就是豬窩,引申為人居,還說了一些豬能生崽,人居處聚集,彼此相似之類。這比“從豭省聲”還令人匪夷所思。
人們相信段玉裁的質疑,但不相信其闡釋,于是各立新說。什么上古人豬同居,什么豬是財富的象征……紛紛擾擾,莫衷一是。
許慎對“家”字的解釋,一定有所本,或承師說,或取自通人,而這一說一定遠有所自,可惜這個說法的源頭許慎沒有看到,無法說得確切。
甲骨文中除了上面的肥腹垂尾的豬形外,還有這樣的豬:
腹下多出一筆,這個字這正是《說文》所說的“豭”。“豭,牡豕也。從豕叚聲。”牡豕就是公豬,雄性的豬,上面甲骨文的豬不正是突出生殖器的豬嗎?
甲骨文中的“家”字所從正是這個豭字的初文:
漢字雖然象形表意,那只是造字時的理據而已。文字使用者追求的是簡便,不關心什么形聲字還是會意字。甲骨文中有人把聲旁“豭”就簡化為“豕”了。西周金文這種省聲字就更普遍了:
但還有個別的保守派還保留著古老的寫法:
有意思的是頌鼎、頌壺諸器,同一篇銘文在不同的禮器上重復出現,但有些字寫法不同。“賈廿家”的“家”大部分寫作“家”:
其中一件鼎作:
顯然就是“豭”的初文。這個字給我們透露出家字產生的過程:家最初就是假借“豭”之初文表達,后來在表音字上加上意符“宀”構成形聲字。這樣理解更符合形聲字的形成過程。加上意符之后區別特征增多,音符“豭”省略成“豕”也不妨礙文字系統內的區別,“豭”的初文就類化成了“豕”。
研究古文字的學者早就清楚了家字的構形,以上所說毫無新意,但對于不研究古文字的讀者來說,或許算是新知。在家字的闡釋過程中有兩點啟示對我們都有益:
一是盡量避免胡亂猜測。什么豬窩、人豬同居等等,把古人想得如此齷齪,古人即便如此齷齪,文字中也不會表達得如此齷齪。文字闡釋離不開合理的想象,但一要有根據,二要合情理。
二是我們需要端正對《說文》的態度。
二十世紀古文字學昌盛,不批評《說文》好像就不叫研究《說文》,已經招致一些學者的不滿。《說文》說錯了自然要批評,但批評完《說文》自己所立新說不比許慎高明者有之,以不誤為誤者有之。就以“家”字而論,許慎雖然已經見不到“豭”之初文,但他知道這個“豕”是“豭”省聲,這肯定不是他杜撰出來的。從古文字的發展歷史看,“豭”之初文西周以后就消失了,許慎的知識是從何而來?這是學術史上的一個嚴肅問題,很值得認真思索。
對待《說文》怎么能夠擺正心態、心平氣和、實事求是,實在需要足夠的學識和氣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