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馥廷
一
山莊屋后,順著山坡團團長著一圈榆樹,樹木蔥郁,枝繁葉茂,也不知道是誰哪一年種下的,反正就那么肆意地長著。墻一般的樹將外界與山莊嚴格分開。樹外,是通往古城的山徑;樹內,即是山莊的庭院。
榆樹表面看像鐵干銅枝,實則不堅挺,赤柏松的風卻硬氣得很。秋末深夜,被風的聲音驚醒,屋頂瓦片、門窗玻璃正被拍得啪啪作響,風攜著雨水、泥沙或者其他什么東西呼來喝去地鬧騰了半夜。
晨起,風消雨歇,四周已是一片狼藉,幾家鄰屋的瓦片被掀去大半,裸露的房梁根根可數。山莊倒是沒有太多損失,只有屋后的榆樹被風吹折了不少,剩下的十幾株也是掛滿紙片、塑料袋,七零八散,精神頹敗地立在那里。
榆樹不修剪是不行的,可自己從來沒有干過農活,更別說修剪草木這一類的活計了,何況又是這么一大片的樹木。眼見這些殘枝敗葉,心中不免有些為難和矛盾。鄰居們正在自家的屋頂上忙著補房上瓦,根本沒有工夫來幫我修剪樹木。幾番躊躇,還是學著鄰居平時修剪樹木的樣子架起了長梯,戰戰兢兢地把住枝椏,笨拙地修剪起樹木來。說來也怪,隨著勞作的深入,工具使用得越來越順手,心也漸漸平靜下來,慢慢地竟忘記了初次登高的恐懼,忘記了不懂修剪的焦慮,甚至忘記了時間、饑餓和困乏。
夕陽漸盡,最后一棵榆樹的殘枝終被鋸下,被修剪掉細枝末葉的榆樹主干清晰,枝葉分明,望著重新煥發活力的樹木,自己都不敢相信僅靠自己真的完成了這么大一項工程。
有些事,真的就是這樣簡單,只要心無雜念,慢慢去做,總會有成功的時候。
傍晚,坐在院中的木椅上,伴茶一盞,猛然間發現,先前被榆樹遮擋的北山陡現眼前。林疏石露,楓紅草黃,榆屏山影,鳥語悠長,幾似一幅濃彩國畫。忽然喜歡上了這種靜靜的生活,不爭不執、不妄不嗔,全力專注地學做每一件事情,簡單快樂地度過每一寸光陰。
妻子從地上拾回幾根枝條,又采下籬下的幾株花草,簡單裁剪幾下插入薄胎瓷瓶,形體優美,賞心悅目。
“真好看,怎么做到的。”我有些驚訝。
“把沒用的細枝末節剪掉就行了。”妻子回答。
“把沒用的細枝末節都剪掉……”我回味著妻子的話。
這不正是一種生活態度嗎。太多時候,我們追求大而全,繁而華,即使很多東西不是我們需要的,也要去爭去搶,身心交瘁,辛苦虛偽,麻木得如同行尸走肉。
我們真正得到的又是什么呢?
生活真該如此嗎?
是時候做些減法了,就像這瓶中的花木,不管先前多么茂密繁華,只有修剪掉多余的枝葉,才能更加優美愉悅。
便想,生活得簡單些,倒也不錯。
二
山莊里,緊挨著放置了兩個籠舍。左邊,白色的籠子里關著一條阿拉斯加雪橇犬;右邊,綠色籠子里養著一只獺兔。
雪橇犬黑白相間,眼明眸亮,體態強健,立起身,兩只前爪正好能夠搭住成年人的肩膀,怎么看都是彪形大漢的身板。可這廝雖然個頭龐大,卻不會如好漢般看家護院,反倒奴氣十足,每每見到來人,不論生熟,必定一副搖頭擺尾、卑諂足恭的模樣,讓我這個當主人的都覺得顏面掃地。私下里也曾想好好教育教育這廝,可這廝總是翻倒在地,四腳朝天露出肚皮,擺足萌賤討好的姿態,惹得我干瞪眼下不得手,只得指著它的鼻尖狠狠罵道:“下次再這樣,看我怎么收拾你!”它卻不懂人語,再來人,依舊媚態十足。
原本以為它就這般品性了,沒想到,這廝還真有威猛的時候。朋友領女兒來玩,見籠中獺兔白毛紅眼,憨態可掬,便想打開兔籠抱出兔子玩耍,沒想到,一向奴性十足的雪橇犬突然間咆哮如雷,龐大的身軀撞得鐵籠咔咔作響。待驚恐萬分的朋友抱著女兒離開兔籠,雪橇犬才安靜下來,眼神卻依舊警惕地盯著朋友和他的女兒。
“它怎么了?”朋友聲音顫抖。
“我猜,它以為你要抓兔子,那可是它朋友,可能它害怕你抓走它的朋友吧。”我回答。
“是嗎?那這狗可比某些人強多了。”朋友說。
某些人是小劉的代名詞,嚴格來說,小劉并不算是我的朋友,他是我朋友的朋友,比我們小好幾歲,小個圓臉,外表略帶忠厚,在我們單位當了一年臨時工就跟他老丈人搞工程去了,幾年也沒有聯系。半年前,小劉找到我朋友,說他有批設備等著急用,可銀行貸款要一星期才能下來,晚了怕耽誤工期,想先把設備賒下,可賣方需要有兩個上班的人作一下擔保。
“哥哥放心,我保證一個星期內辦完。”小劉指天誓日。
朋友原本不想給他擔保,看到小劉一臉真誠,轉念又想,誰都有難的時候,年輕人干事業是好事,說不定幫小劉這一下,他的事業就發展起來了呢,何況原來還是一個單位的同事,臉上也抹不開,還是幫一下吧。
真誠可能是世界上最容易讓人上當的東西了。簽完字,小劉留下信誓旦旦的保證之后就沒了蹤影,直到法院傳票郵到單位,朋友才知道小劉早已經消失在人海。事情也并不像小劉說的那樣為了進設備找人擔保,而是他欠了外債長期不還,債主讓他找人擔保。法律是嚴厲的,借款人還不上就得由擔保人還款,于是朋友和另一個擔保人的工資被法院凍結劃走。這對單靠工資過日子又沒有多少積蓄的家庭來講,造成的困窘不言而喻。
朋友到處找小劉無果,無奈找到了小劉的父親,老劉同樣是小個圓臉,似乎只是小劉年歲長了而已。老劉在林業部門上班,家庭富足,態度誠懇,保證這筆錢孩子還不上,他砸鍋賣鐵也要還,一副大義凜然的模樣。老劉的說法著實讓朋友感動不已。時間過了一個多月,朋友再去,老劉左手捂著胸口,口中不住念叨讓小劉氣得心臟病發作住了一個月醫院等等,表情極為痛苦,言詞卻與先前判若兩人。看到老劉的夸張表演,朋友想到了一句老話:有其父必有其子。
口碑和信譽往往決定著一個人的含金量。時間長了,某些人便成了我們朋友之間對缺乏誠信的人的代名詞。
“跟某些人談啥也別談錢,談錢傷感情。”朋友有些醉意。
“不對,是跟某些人談啥也別談感情,談感情傷錢。”我糾正道。
“對,咱以后就跟它處。”朋友指著雪橇犬大聲說道,人會背信棄義,狗,不會!
朋友落下了淚水。
三
山莊里原本養了好多兔子,那兩只白兔也是準備供客人食用的,沒想到,放在一起養了一個多月,傍晚竟然下了四個幼崽。眼見先天營養不良,是四只又瘦又小的裸毛兔崽,沒有絲毫養兔經驗的我一時措手不及。兔籠四處透風,本就不適合作產房和育嬰室,又臨近初冬,夜間氣溫極低,如果就這樣不管不顧,裸毛兔崽難免夭折。可是剛出生的兔崽身上是不能沾染任何外味的,否則會被整個族群遺棄,甚至有被咬死的危險。萬般無奈之下,只得往兔籠的一角扔進一頂舊的棉皮帽子,幻想著母兔能夠利用棉帽自己搭個暖窩。第二天早上天才放亮,我就急忙跑到兔籠邊觀望,棉帽還在原來的位置,四個幼崽卻躺在一堆白色絨毛中安然入睡。哪兒來的絨毛?驚奇間,我打開兔籠仔細觀瞧,這才發現旁邊母兔的前胸白毛斑禿。此時,它嘴里還含著從自身上扯下的白絨毛。為了給幼崽取暖,一夜之間,母兔竟從自己身上扯下毛絮,為小兔筑窩安身。
動物的母愛不全是綿綿溫情,也有生死離別的殘酷考驗。
夏初時節,早晨起床鍛煉,剛走到葡萄園邊,身旁忽然驚起一只褐黃色山雀,山雀懸停在半空中,雙翅不住地撲動,聲音尖厲急促,聽見山雀的鳴叫,幾個剛長出絨毛的幼雀匆匆飛出巢洞,又跌落在草叢中。開始還以為是我的聲響太大驚動了它們,可山雀雖然始終在我身旁不遠處懸飛著,卻只是面對著它的巢洞不停鳴叫。順著山雀正對的方向仔細看去,一條跟鳥巢周圍的灰磚顏色相同的蛇已然堵在鳥巢洞口,正探頭探腦地向鳥巢游進,里面不斷傳出一只幼雀的嘶叫聲。山雀聽到聲音,猛地沖了上去,用爪子和尖嘴猛烈攻擊蛇的頭和身體。灰蛇張開大嘴沖著山雀嘶嘶作響,準備嚇退山雀,面對比自己大數倍的蛇,山雀瘋了一般一次次沖向灰蛇,幾個回合下來,嬌小的山雀明顯處于下風,卻依舊迎著蛇頭拼命攻擊,極力阻擋著蛇的行進。勇敢的山雀讓人心生佩服。我伸手拾起一根長棍,將蛇挑走,一個幼雀從巢洞中飛出,跌落進了草叢中,山雀緊跟著飛入草叢,沒有了聲響。
動物的母愛也許只是一種本能,卻也令人動容。人類的母愛更是感天動地,是無法用言語來描述的偉大真情。
電腦里保存著一張照片,那是汶川地震發生的一剎那,一位年輕母親的生命定格了。當地震來臨時,這位年輕的母親雙膝跪地,身體向前,用雙手扶住地面,硬是用自己身體替孩子擋住了危難。人們發現她時,她的身體已被垮塌下來的房子壓得變形,卻依然與地面保留著一定的距離,就是這點安全距離,三四個月大的孩子毫發未傷,抱出來的時候,還在安靜入睡。當隨行的醫生解開被子,發現了塞在被子里的一部手機,屏幕上寫著:“親愛的寶貝,如果你能活著,一定要記住我愛你”。
逝人已去,真愛長存。
母愛,世上最無私的愛,最偉大的愛。
母愛,一生要記住的愛。
無論何時何地。
后記
龍門山莊原本是赤柏松古城下一處空置的磚瓦平房。2014年春,覺得空置下去有些可惜,進行簡單裝修改造后,開設了一家飯店。因為家中屬相多為龍,所以飯店取名龍門山莊。2015年秋,由于精力有限,龍門山莊停業,留下一條狗、一只兔,恢復到先前空置狀態。
沒有了先前的迎來送往,告別了喧嘩吵鬧的龍門山莊,一時安靜得近乎空寂。早晚下班無事,學著附近農人拿起了工具,細細整理院內花草果木,雞鳴而起,日落而息,從不懂枝形隨手亂裁到觀望半晌才輕輕一剪,從花苗破土而出再到山花爛漫,安詳平和的日子里滿是新奇和希望,個中滋味,怎能不說是一種生活樂趣呢。
閑來,一本舊書,半壺清茶。心,靜如止水;花木,卻日現雛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