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父親

李勇

天空陰沉得厲害，秋風發(fā)怒般地撞在窗戶上，它嗚咽著。屋子里越發(fā)陰暗，我蜷縮在炕上，這般光景使我難以入睡，腦海中浮現著父親的身影。

壯年時的父親做事雷厲風行，脾氣也十分暴躁。父親是位人民教師，平日里上班，家中的農活只能等到周末忙活。家中又沒有牛馬，父親便是拉轅的唯一主力。秋收時節(jié)，父親把我抱到平板車上放穩(wěn)，大喊一聲：“坐穩(wěn)了嗎？”之后便邁開有力的大步走起來。烈日之下，父親弓著身，彎著腰，拉繩在他的肩上繃得緊緊的。我從心里佩服父親有股別人的父親沒有的力氣。

車到了終點，我成了掌握板車平衡的把持者。田地中間整齊地堆著苞米稈，車停放在苞米稈旁，父親把一捆一捆秸稈放到車上，不時問一句：“前重后重？”我便隨聲附和著。

那稈堆越積越高，父親又喊一聲：“你把住了啊！”說罷，他便踏著車轅爬上稈堆，把秸稈擺放整齊，然后再跳到地上。年幼的我怎扛得住這般重壓，齜牙咧嘴地承受著，肩膀被拉扯得疼痛難忍，好像馬上要從身體上分離開來似的，卻又不敢吭聲。直至堆積的秸稈搖搖欲墜、不能再拋上去時，父親才開始封車，捆綁。稍做休息后，父親搭起拉繩，把緊車轅走起來。我在車后推著，眼睛只能瞅著地面。上坡時，父親又是一聲高喝：“用力呀！”我也用雙腳有力地蹬著地面，用肩頂著秸稈堆配合父親一同用力，車在坡上緩慢地爬行著。

越過陡坡，父親把車停靠在路邊，招呼我休息。汗珠在他的臉上匯成小流，和塵灰混合在一起，匯滿了縱橫相間的溝壑。

我內心里充滿了對父親的埋怨。

父親對我要求特別嚴厲。冬天的鄉(xiāng)村，供銷社成了人群聚集的地方。冬日里，人們圍攏在爐子旁談笑、瘋鬧，我便從人群中鉆到爐子最近處湊趣。回家時，細心的父親盯著我的上衣——一件黃布衫，喚我的名字。我走過去，父親指著衣襟皺巴巴的地方，問我是怎么回事，我說不知道。父親的臉霎時間陰沉下來，一腳踢在我的屁股上，我還是嘟囔著不知道，父親那有力的手掌拍在了我的臉上。我哭著，望著他，怨恨漫卷了我的全身。母親曾回憶說，那時我憎恨父親的樣子很可怕：咬牙切齒的。現在想來，那樣的事情是那個艱苦年代的產物。雖然父親的做法有些粗暴，但我的態(tài)度不也像一根鞭子一樣抽在了父親的心坎上，增加了他的怒火和怨氣？父親對孩子的要求近乎苛刻。他常說，農家娃不好好上學，將來都沒有多余的地給你們種。我們在學習上絲毫不敢松懈。那時候，父親像一朵云一樣遮住了我的內心世界，使我在任何地方都循規(guī)蹈矩，不敢越雷池半步。怨恨像磐石一樣占據了我的童年時代。

歲月無情地染白了父親的雙鬢。他退休了，每日和母親一樣忙碌于田間地頭、豬舍雞架之間。可父親往日的暴躁全無，脾氣越來越溫順。

我參加工作以后，回家次數漸少，可工作間隙，思念父母的心情卻愈來愈強烈。孩子漸大，父母卻逐漸老了。除弟弟之外，我們都已成家。現在，唯有一件事情讓父母放心不下，那就是弟弟師范畢業(yè)五年了，轉正考試也考了五年，每年都因為沒有活動而在面試這一環(huán)節(jié)被拿下。今年夏天，弟弟又參加了一年一度的轉正考試，結果面試又因一分之差而落敗。半大小伙子氣憤得把書撕得粉碎，破口大罵。父親默默地躲到小屋里不肯說話，不肯吃飯。

我和妻要走的前一天，天降大雨，狂暴的雨點砸在地上，濺起朵朵水花，天地間霧蒙蒙的一片。從不喝酒的父親早飯時卻出人意料地喝了一大杯白酒。酒入肚，父親的臉色開始泛紅，然后趴在炕上嗚咽起來。我、母親、弟弟全都嚇呆了，此時的父親老淚縱橫，用拳頭狠狠地砸著自己的腦袋。他突然間放聲大哭起來，仰天長嘆：“兒呀，爹無能，爹若多少有點兒能耐，也不能讓你風里來雨里去地遭罪！六年呀！爹無能呀……”窗外的雨更加猛烈，風聲更緊了，堅強的弟弟和父親抱頭痛哭……

父親對現實的憤懣像洪水決堤般地發(fā)泄出來，那一刻我覺得父親如一葉扁舟在風雨中飄搖。有淚不輕彈的父親突然痛哭，現在想來，那是對現實多么無奈呀，那里充滿了對孩子付出卻沒有得到回報的強烈愧疚呀！

去年秋季，二姐打電話催我回家，說是父親血壓升高，身體漸不如前，讓我回家看看。我急匆匆地從千里外奔回到家中。

父親很憔碎，臉色灰暗，頭發(fā)雜亂，我不忍看我慈祥的父親被病魔如此折磨。他的喉節(jié)蠕動著，但卻說不出話。母親告訴我，說他心火太重，喉部發(fā)炎，所以說不出話來。

父親只能用手招呼我坐下，還拍打著我身上的灰土。我望著父親，真想嚎啕大哭，我努力讓自己笑，淚卻從我的眼角滑落。我扭轉身，不愿讓父親看到我落淚，這樣會讓他更傷心。

我看父親很長時間沒有刮胡子了，就從兜里掏出剃須刀，打算幫父親刮刮胡子。剃須刀“吱吱”地響著，父親仰起臉，愜意地瞇著眼睛。在他看來，兒子給他剃胡子是一件很榮耀的事情。

弟弟打電話告訴我，父親至今仍血壓偏高，頭發(fā)漲、發(fā)沉，但始終還在勞作。每每擱下電話，我心中都會思緒萬千。他老人家養(yǎng)育了我，我卻遠在千里之外，不能給他端水遞藥，不能盡孝，哪怕是讓他天天看著我也行呀！

父親是一本書，我從幼年閱讀到中年，雖然不能讀懂這本書的全部內容，但我正在認認真真地閱讀。閱讀父親是對我人生的洗禮，更是我今生最大的收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