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是一盞移不走的燈

梅子涵

我們這樣約定了來到，密密滿滿地坐著，絕不只是為了兒童而滿以為可能捧回去一本給他們的文學《圣經》或是辭典，只是為了記錄一兩個別人上的文學課的教案，回去了可以參看，可以照用。那實在是過分幼稚了，過分可憐！我們首先是為自己挑選了一個文學的座位，安然坐下，聆聽些平常日子里沒有的故事和詩意，讓自己的心情、感覺、職業和家庭的瑣碎，都油然又有芬芳味道和斑斑駁駁的笑容的光點，這時，我和你，就如同那首好聽的中國歌里的詞，穿過田野穿過村莊，穿過開滿鮮花的山崗，我們都微笑著，擁有無比燦爛的時光。這一首好聽的中國歌真是這個年月的一個應該有的背景音樂。我們首先都是為了自己而坐進這文學大教室的燦爛時光里的，于是，我們才可以更芬芳地為兒童做事。

當我們總是為自己點燈的時候，我們就擁有了為兒童和社會點亮的永久的點火器了，就有了永遠用不完的火柴、蠟燭和各式各樣的燈盞。我們自己燦爛了，我們面前的兒童才會燦爛；我們如果灰暗，那么我們的灰暗就成了兒童的灰暗背景。老師、成年人，你本身便是兒童的燈盞！

為了這一點，我想象地問過史蒂文森。我問他，我問他什么呢？我說，羅伯特，你寫了一首點燈人李利的詩，那么你能告訴我，這個普普通通的點燈人，他每天把街上的燈點亮之后，接下來他去干什么了呢？

羅伯特說，這可是一個從來沒有人問過的問題，他需要想一想。我說，羅伯特，在你還沒有想好之前，我先告訴你一個來自中國、來自我的愿望吧。李利在點亮了街上的燈以后，回到家里，沒有趕緊脫下工裝上床睡覺，他洗洗手，坐下來閱讀你寫的《金銀島》，背誦你的《點燈的人》。他還說，他是那么感激你把他的職業、他的名字，他每天傍晚最簡單、重復的勞動情景寫進詩里；他說，原來詩里的人也可以是平常的人啊，那么平常人也應該讓自己有一些詩！他說，羅伯特的詩，羅伯特的《金銀島》，都是他的燈，給了他光亮！

羅伯特說，這個愿望美好啊，那么這樣說來，李利應該還會閱讀華茲華斯和狄更斯吧！

我說，那肯定！

這是我的想象。我愿意相信它是多么有可能多么合理。我愿意認為蘇格蘭點燈的李利不是只會勞動，把他的職業干得明亮，他也會閱讀。而他的閱讀，會讓他的每一天的職業都有笑容，他點燈的時候會朝著窗里的那幾個孩子美好地點點頭。他點頭時的笑容里，沒有職業的油漬和銹跡斑斑；即使他的工裝上還是有些油漬和銹跡，那么也是他的一閃一閃的職業油彩，是他的生命油畫。所以詩里的那個小孩會大聲地說，等他長大了，他也要跟著李利去當點燈的人。

更何況我們從這首蘇格蘭的詩里引申出來的已經是另外一個意思上的“點燈人”。我們是告訴兒童應該閱讀什么書、什么文學的人。這些書、這些文學，被我們講出來，便已經是最好聽的聲音，在我們的聲音里兒童們立即輕輕呼吸了。我們是一些那么熟悉這些故事里的生命景象和詩意的人，兒童們讀著我們告訴他們的書，聽著我們聲音里的故事，心情明亮起來，心思簡單起來，智慧豐富起來，情意溫暖起來，語句斯文起來，目光審美起來，那么他們長大的歲月終歸會漸漸絢麗起來，他們未來設計和修改的這個世界也必定要比現在更安詳、更夢幻起來，我們的這個地球終究應該在很久以后真正地非常非常地完美起來。所以，請問，我們這一些普普通通、日日常常的兒童們閱讀的篇目的告訴人、故事的講述人、為他們的閱讀疑惑做些協助和引導的陪伴人，難道不是極為了不起的人嗎？我們難道不是很優秀的人嗎？

所以，我們必然應該是一個醉心文學閱讀的人，必須是一個迷戀童話、相信童話，還能蠻深刻地解釋童話的人，必定是灑脫、浪漫、沒有興趣追名逐利的人。所有的坐在這個文學教室里的人們，我們都把文學這一件事、閱讀文學這一件事做得更純粹、更安靜一些吧。不要還沒有開始，已經喧嘩；剛站上門檻，已經宣布自己“資深”和“著名”；連小說和童話究竟如何區分又如何交融也根本沒有搞清楚，非要拉人刷票爭當“十大讀書人”。親愛的朋友，這很不文學、很不童話、很不優雅、很不浪漫，我們都不要這樣吧！我們互相提醒，因為我們互相愛著。

閱讀的徽章，不是非要被掛在胸口的。有人把閱讀的徽章掛到你的胸前，那也是光榮。而更光榮、更溢滿的是，我們都有一盞自己的閱讀書桌上的紅臺燈；我們的孩子、學生長大以后，驀然回首之際，總看見你站在他的童年閱讀里，你是他的永遠移走不了的燈。安徒生的那個童話里，市政要改道了，老路燈憂傷地要被移走。可是童話外的你和我不會被移走，我們一直在許多孩子的路上，我們是他們的童話，于是我們也便是最光榮的童話了，我們為自己的真正了不起的光榮童話翩翩起舞吧！

每年的四月，我們來到這一首還在繼續寫的詩里，我們就不要想那最后一句了吧，我們還要寫很多句很多段，因為童年永遠在誕生，世界不是曾經年輕，而是絕不可以衰老。而我們自己即使衰老了，可還是必須優雅地活著。人類的道路還有多長，那么這一首詩就有多長。長到我們這些短短的生命根本看不見，可是沒有我們這些短短的生命寫出的句子和段落，就沒有那個“長”，我們寫出的每一句都是那個“很長”里的不朽，我們的“很短”會不朽！

我們是一盞移不走的燈，我們的燈就是一首詩。

（摘自微信公眾號“綠光芒”2016-04-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