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跳起來”的獨特

忻穎

婁老師提醒我，講話的聲音再大一些。我這才想起，他的聽力有些問題。

“那您平時是怎么排戲的？”

“把自己的臺詞和對手戲都背熟。”他說道。

如果不是坐在他面前，看到他耳朵里塞著助聽器，真的很難想象這位年過八旬的老者在過去的二十年里以每年一部新作品活躍在舞臺上。2014年底，80歲的婁際成在話劇《長生》里出演80歲的文壇泰斗默林，進劇場前夕，他突覺心臟不適緊急住院，然而一旦感覺自己病情有所好轉，他就馬上從醫(yī)院里溜出來。

“演戲是為了觀眾。觀眾為了看我來買票了，我要對得起他們。”

在他六十多年的演藝生涯里，演戲就是他的生命。他說前面的四十年里哪有什么評獎，雖然在退休后的二十年里，他獲得了三次白玉蘭戲劇獎，但他說，那都是劇組給他報的名，他心里只有演戲。“有句俗話說：‘寧撞金鐘一下，不打鐃鈸三千。金鐘的價值不在一下，而在真金；鐃鈸的價值不在三千，而是真誠地專注，這看各人選擇。我沒有追求過什么獎，或者為了得獎去演戲，我從來沒有。我更愿意自己是敲鐃鈸的，踏踏實實地演好每一個戲。”他說道。

“對我來講，表演是我畢生的追求，這里面包含了我的人生價值的追求、審美價值的追求、對演技的要求。我一定要把這個角色演活，怎么演活呢？就是用自己的生命賦予角色生命。怎樣去做呢，就是要去體驗。”

他每次都很堅定地說自己是斯坦尼體系的實踐者。他不像許多演員更善于表達自己的情緒和感覺，顯然他把自己的感性經(jīng)驗整理成了理性的思考，所以當他談角色的創(chuàng)造時往往會帶出許多的斯坦尼體系術語和概念。但他也絕不是一般的“教科書”，因為在他的這本“教科書”里，收錄了他自己創(chuàng)造的一個個生動而鮮活的人物，是充實而豐滿的實例。

采訪婁老師多次，他談的永遠是表演，是斯坦尼體系。“我的表現(xiàn)原則是‘舍棄一般，尋找獨特。一般的表現(xiàn)樣式我就不要了，在重點的地方我要找到獨特的表現(xiàn)手段，這就要花功夫了。不要伸手就得來的東西，也不要站起來能拿到的東西，要跳起來才能拿到的東西，我尋找‘跳起來這樣獨特的東西。”

“比如《十二個人》里我演的陪審員和另一個粗魯?shù)呐銓弳T發(fā)生了爭執(zhí)。怎樣表現(xiàn)這時人物的心理狀態(tài)呢？我找到一個動作，把西裝上衣抖開的動作，這就是一個獨特的表現(xiàn)手段，觀眾看到這里是鼓掌的。但找到這個動作，我需要經(jīng)歷一個創(chuàng)作過程。”

我問，最近十年是商業(yè)話劇紅火的十年，您也參與了不少熱門的商業(yè)戲，怎么看這些作品呢？

“怎么說呢，還是有些不是滋味。（對于排演）我只能說我追求我的。”他直言不諱地說：“商業(yè)話劇同樣需要對劇本進行深入。但我們還有好多功課沒做，就匆匆上陣了。好多戲只停留在情節(jié)層面，沒有繼續(xù)深入到人物性格的刻畫、故事的含義、人性的挖掘上去，是很可惜的。這些都需要再琢磨，再提高。現(xiàn)在出來的戲還欠火候，欠功夫。”

“每次的戲可能都面臨時間緊迫的問題，但一次次的復排，一次次的審看，都沒有提出問題讓導演和演員去思考，讓作品在下一輪的演出中更精益求精，缺乏的是對戲進行學術研究的態(tài)度。這可能也是我們當前機制的問題，沒有引導創(chuàng)作人員在這方面下功夫。”

另一個讓他擔憂的是原創(chuàng)問題。“不能總是演外國戲，我們要有自己的原創(chuàng)。我很支持原創(chuàng)的作品，也非常愿意參與原創(chuàng)劇目的演出。但是我們的原創(chuàng)劇本，還存在許多的問題，往往拿到手的劇本在完成度上還有不少欠缺，需要在二度創(chuàng)作中花更多的心思。”

2014年的12月31日婁際成演出完《長生》，在眾人的一再勸說下，他終于沒有再堅持完成剩余的演出場次。2015年檢查時，婁老師的腦部查到了腦梗后留下的軟化灶，算了一下時間，可能就是排演《長生》這段時間留下的后遺癥。“醫(yī)生都說我運氣好，這個軟化灶所在的區(qū)域沒有影響到我的語言，影響到我的肢體。要不然我真不能演了。”

“《長生》里的老作家默林面對的是衰老帶來的生存價值問題。劇里有一段寫喝酒喝醉了，（默林）心里想著：‘我還能做些事，可是我眼花，握不住筆了……通過想象喚起這種真實感來，我覺得這就是戲了。但在這里我需要獨特的表現(xiàn)。”

婁際成給默林設計了念陸游的詩來映照這一刻人物的心情，他想到的是《訴衷情》。“‘胡未滅，鬢先秋，淚空流。此生誰料，心在天山，身老滄洲。——這段念也是可以，但我想讓他唱出來，我曾經(jīng)看過那些老先生吟詩，于是我自己編了一段把它吟唱出來。”

說著，他表演了起來。“先念：‘胡未滅，鬢先秋，淚空流。此生誰料——‘心在天山，身老滄洲！這兩句才慢慢唱出來，唱到最后要慢慢收起來。”

停頓了一會，他笑起來。“不知道后來呂涼演的時候有沒有念。”

“我不喜歡臺詞這個術語。我覺得語言和形體不是表演的輔助手段，而是表演的一部分。失去了語言，就失去了一部分表演的機會。我們要用語言來達到目的，點到要害，為的是加強你的語勢，打到對方的心坎里。臺詞的輕重緩急并不能說是‘刻意。如果只是快速流暢地說完，那就變成了外交語言。處理臺詞完成里面的強弱變化，就像是在完成一個交響樂。”

“去年我演《一片愛國心》的時候，同劇組的陸玲對我說，婁老師，我看你的《吁命》感動得流淚。我問她哪個情節(jié)流淚了。她說，是你最后帶領醫(yī)護人員宣誓的時候，你一句句地念，我眼淚刷刷就下來了。事后我想想，這段誓言其實我說的時候是淡淡的。但因為前面一些情節(jié)積累，戲劇發(fā)展到這里升華了，演員就不需要很費力，不要多加言語的表情，平淡地念出來讓觀眾去理解就可以了。觀眾反而更感動，這就是戲。這地方如果處理成強調(diào)，那就顯得刻意。演員要明白什么地方不要刻意，有的地方你要‘刻意，但是現(xiàn)在我們把這個功課給丟了。”

今年《長生》的復排，婁老師考慮再三還是謝絕了。“我很過意不去，上次呂涼突擊了兩天頂了后來的演出。我怕這次我再掉鏈子，那等于搗亂了。不能因為我的身體原因而浪費了大家的心血。但實際上，創(chuàng)作的欲望是沒有斷的。”他笑道。

“我還給他們提修改意見。其實人越到老了之后，想法就越清楚，但想用自己來完成的時候，就很，就很……這里面是一種……”

“矛盾的心情？”我試著附議。

“凄涼的心情。”他回答道，“這個大概就是‘心在天山，身老滄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