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驛
錢鍾書(1910-1998),字默存,號槐聚,曾用筆名中書君,江蘇無錫人,中國現代著名作家、文學研究家。代表作有《圍城》《談藝錄》《管錐編》《槐聚詩存》等。
楊絳(1911- ),錢鍾書夫人,生于北京,本名楊季康,江蘇無錫人,中國現代著名作家,戲劇家、翻譯家。代表作有《干校六記》《我們仨》,譯作《堂吉訶德》等。
五
1949年7月,錢鍾書舉家遷往北京,這是繼四年大學生活之后,錢鍾書再次來北京居住。從此定居古都,再未遷移。他為什么偏偏留在大陸而不走呢?據楊絳《干校六記》回憶—
我想到解放前夕,許多人惶惶然往國外跑,我們倆為什么有好幾條路都不肯走呢?思想進步嗎?覺悟高嗎?默存常引柳永的詞:“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我們只是舍不得祖國,撇不下“伊”—也就是“咱們”或 “我們”。盡管億萬“咱們”或“我們”中人素不相識,終歸同屬一體,痛癢相關,息息相連,都是甩不開的自己的一部分。
到清華后,錢鍾書任外文系教授,并負責外文系研究所等事宜。
1950年初,學者型的記者黃裳在清華園采訪了錢鍾書夫婦。據黃氏回憶,錢鍾書和楊絳兩位住在一座教授住宅。夫妻二人坐在客廳里,寒冷得很。整個房間沒有任何家具,越發顯得空落落的,中間放著一只挺講究的西餐長臺,另外就是兩只豎擺著的木箱,此外,沒有了。長臺上,堆放著兩疊外文書和用藍布硬套裝著的線裝書,都是從清華圖書館借來的。夫婦二人就靜靜對坐在長臺兩端讀書。
時光不饒人,一晃,錢鍾書已是40歲的中年人。按理說,這正是學術上的收獲期,而他卻在清華養起了貓。這只貓是錢家50年代的寵物,構成了錢家生活的小小片段,所以楊絳先生很愛提到它—
解放后,我們在清華養過一只很聰明的貓“花花兒”。小貓初次上樹,不敢下來,鍾書設法把它救下。小貓下來后,用爪子輕輕軟軟地在鍾書腕上一搭,表示感謝。我們常愛引用西方諺語:“地獄里盡是不知感激的人。”小貓知感,鍾書說它有靈性,特別寶貝。貓兒長大了,半夜和別的貓兒打架。鍾書特備長竹竿一枝,倚在門口,不管多冷的天,聽見貓兒叫鬧就急忙從熱被窩里出來,拿了竹竿,趕出去幫自己的貓兒打架。和我們家那貓兒爭風打架的情敵之一是近鄰林徽因女士的寶貝貓,她稱為她一家人的“愛的焦點”。我常怕鍾書為貓而傷了兩家和氣,引用他自己的話說:“打狗要看主人面,那么,打貓要看主婦面了!”“理論是不實踐的人制定的。”
1958年10月下旬,楊絳“一伙兒二十來人”下放農村,接受“社會主義教育,改造自我”。—個月后,錢鍾書也“下鄉自我鍛煉”。他們的女兒則在工廠“大煉鋼鐵”。夫妻分離,楊絳十分放心不下,因為錢鍾書太“笨”,生活上不會照顧自己,連行裝都置備不好。錢鍾書來到河北省昌黎縣鄉間—時下稱作黃金海岸的那個地方,“吃的是發霉的白薯干磨成的粉,摻合了玉米面做的窩頭,味道帶苦”。生活之艱難,可想而知。楊絳“下鄉兩個月,大體說來很快活,惟有一個陰影,那就是與家人離散,經常牽心掛肚”。有女伴問她:“你想不想你的老頭兒?” 她說:“想!”——兩人相對傻笑:先是自嘲的笑,轉而為無可奈何的苦笑,眼睛里交換了無限同情,楊絳先生寫道——
默存留在家里的時候,三天來一信,兩天來一信,字小行密,總有兩三張紙。同伙惟我信多,都取笑我。我貼身襯衣上有兩只口袋,絲綿背心上又有兩只,每袋至多能容納四五封信(都是去了信封的,而且只能插入大半,露出小半)。我攢不到二十封信,肚子上左邊右邊盡是硬邦邦的信,雖未形成大肚皮,彎腰很不方便,信紙不肯彎曲,稀里嘩啦地響,還有掉出來的危險。其實這些信誰都讀得,既不肉麻,政治上也絕無見不得人的話。可是我經過幾次運動,多少有點神經病……結果只好硬硬心腸,信攢多了,就付之一炬。我記得曾在縫紉室的泥地上當著女伴燒過兩三次,這是默存一輩子寫得最好的情書。他到昌黎天天搗糞,仍偷空寫信,而囑我不必回信,我常后悔焚毀了那許多寶貴的信。
盡管錢鍾書實行“隱身術”,但他在知識分子中的知名度并未減弱。據吳小如回憶:“1960年代初,我曾為了一個洋典故去請教錢鍾書先生。先生把一本厚厚的外文書當場信手一翻,我要的內容便如探囊取物,手到擒來。其速度與精確程度真令人目瞪口呆。”
就這樣,錢鍾書從上世紀50年代初,慢慢等來了上世紀 60年代。1962年8月,一家人遷居干面胡同新建的宿舍,有四個房間,還有一個陽臺,他們又添置了家具,終于有了個舒適的家。那時,錢鍾書經常帶著妻女去飯館吃飯,有一次,在等待上菜的空檔,錢鍾書和阿圓一直在觀察其他飯桌上吃客的言談舉止,并且像看戲一樣很是著迷。楊絳奇怪地問:“你們這是干嘛啊?”阿圓說:“觀察生活是件很有趣的事,你看那一桌兩個人是夫妻,在吵架,那一桌是在宴請親戚……”楊絳明白了,這父女倆是在看熱鬧呢。這三人在一起,總有無窮的趣味,平淡的生活充滿了溫情。這個三口之家,很樸素,很單純,溫馨如飴,只求相守在一起,各自做力所能及的事……
但是,災難接踵而至。
文革一開始,錢鍾書不知怎么的,一條腿突然走不得路了。1966年8月9日,錢鍾書的賢妻楊絳首先被“揪了出來”,罪名是“資產階級學者”“寫文章放毒”云云。從此,參加陪斗之外,清掃女廁所成了她的“專業職務”。差不多同時,因有人告發,幾個“革命分子”聯名貼出大字報,聲討錢鍾書輕蔑上級領導的著作,并舉出所謂“實證”。而略知錢鍾書的人看過大字報后卻說,錢某要說這話,一定還說得俏皮些,那語氣就不像。楊絳也看了大字報,深知這意味著什么,不禁大怒,立即回家告訴了丈夫。二人“密商”一番,想出應付招數,共同擬定一份小字報,表白清楚,并提供一切線索,請求領導實地調查。于是匆忙吃過晚飯,夫妻倆帶上一瓶漿糊,一把手電,把寫好的小字報貼在相應的大字報下面。不料,弄巧成拙,這張小字報給他們帶來新的災難。
第二天,革命群眾立即召開批斗會,聲討楊絳。有人喝問:“給錢鍾書通風報信的是誰?”回答:“是我”,很干脆。“打著手電貼小字報的是誰?”依然回答:“是我”。如此爽快,不愧女俠風范。結果,楊絳被戴上高帽,掛上木板,手打銅鑼,由群眾押著去“游街”。
錢鍾書婉轉其辭、不著邊際地寫了檢討書,當然甭想過關。1966年8月12日,也即楊絳被“揪出”的第三天,錢鍾書便以“資產階級學術權威”的罪名被“揪了出來”。
被“揪出”后,錢鍾書的專職工作要比楊絳“好”一些——掃院子。當然,一旦需要,也要參加陪斗、罰跪。夫妻二人的共同待遇是:一是不發工資,每月只發生活費若干元;二是每天上班后,身上掛牌,牌子上寫明身份和自己“招認”并經群眾審定的罪狀。三是參加勞動隊,行動聽指揮,并由“監管小組”監管。從此,錢鍾書身上掛著由楊絳制作的長方形小木牌,上面工楷寫著罪名,每天由人監視著去掃院子。
有一天,錢鍾書回到家,頭發被人剃掉縱橫兩道,現出一個“十”字,成為一個“怪頭”。楊絳只好為他重新剪理,把“學士頭”改為“和尚頭”,抹掉那個“十”字。從此,他成了 一個戴眼鏡又剃光頭的老先生。到8月27日晚上,楊絳也被剃了“陰陽頭”,所謂半個光頭,夫妻二人全被剃了個怪頭。
那時,錢家的保姆尚在,她不肯寫大字報罵楊絳。錢鍾書的皮鞋、領帶全被闖入的紅衛兵拿走了,又要拿打字機,保姆謊說是公家的,才未被拿走。后來,楊絳被迫辭掉保姆,改由錢鍾書買菜,楊絳買煤。那時院子里一個女造返派,曾高興地對錢家鄰居的阿姨說:“你們對門的美人,成了禿瓤兒了!公母倆一對禿瓤兒!”可是,偏偏有許多“勞動人民出身的下層群眾”與楊絳大有交情。他們信任楊絳,喜歡楊絳,會把存款單放在錢家,還給她縫制棉鞋,關鍵之時絕不胡亂咬人。對他們,楊絳也懷有深深的感情。
環境繼續惡化,1969年11月3日,楊絳在學部大門口的公共汽車站等候丈夫。錢鍾書從人群中趕過來,他走到楊絳身邊低聲說:“待會兒告訴你一件大事。”楊絳看看他的臉色,猜不出什么事。他們擠上汽車,錢鍾書告訴妻子:“這個月11號,我就要走了。我是先遣隊。”楊絳聽到這個消息,頭頂上好像打了一個焦雷。再過幾天就是錢鍾書的虛六十歲生辰,他們原本商量好,倆人要吃一頓壽面慶祝的,但這已經等不到了。
錢鍾書走后,楊絳留在北京整日惦念著丈夫,為他寄送各種各樣的生活用品,同時還要應付各種差役。
轉年6月,錢鍾書的女婿王得一含冤自殺去世。7月12日,楊絳隨連隊動身下干校。到干校后,她見丈夫又黑又瘦,簡直變了樣子,右下頷還生了一個紅包,雖然只有榛子大小,形狀卻險惡:髙處是亮紅色,低處是暗黃色,已經灌膿。楊絳心痛不已。
在干校,錢鍾書燒過鍋爐,做過工具保管員、治安巡夜員、郵件通信員等等。楊絳的工作是看菜園,距錢鍾書的宿舍只有十多分鐘路程,兩個人因此有機會見面,楊絳也能到錢鍾書的隊里去吃飯。每天下午,錢鍾書到村郵電所去領報紙、信件、包裹等回連分發,可以順路到菜地來看望一下楊絳。二人有了一個“菜園相會”機會,陪伴他們的有一條小母狗。錢鍾書每到菜園來,總拿些帶毛的硬肉皮或帶筋的骨頭喂小狗,因此常受到小狗“熱烈的歡迎”。1970年11月21日,錢鍾書60周歲這天,楊絳也附帶慶祝自己的60虛歲,他們打開一個紅燒雞罐頭,算是慶祝了一番。
時間長了,錢鍾書在郵電所幫助那里的人辨認難字,找出偏僻的地名,解決了不少問題,所以經常得到茶水款待。1971年早春,干校由息縣遷到明港,從此人們不再干繁重的體力活兒。錢鍾書在明港生了一場大病,氣喘加發高燒,由連里的醫務員打靜脈針,錢鍾書因此才得痊愈。
1972年3月,錢鍾書和楊絳終于隨一批老弱病殘回到北京。楊絳總結說:“改造十多年,再加干校2年,且別說人人企求的進步我沒有取得,就連自己這份私心,也沒有減少些。我還是依然故我。”若干年后,在社科院知識分子中間還流傳著許多當年“干校”生活的故事,其中也包含許多關于錢鍾書的,譬如講他怎樣燒不開一爐開水等等。
1972年春,錢鍾書夫婦從干校回到北京,卻發現房屋已被一對青年夫婦占用了。他們與對方講理,好說歹說,對方就是不搬走,也無處可搬,于是發生爭執,由吵而打,鬧得滿城風雨,不亦樂乎。總之,錢鍾書與人打了一架,當然占不了便宜。據某位老先生回憶,錢鍾書被人打得不但胳膊帶傷,而且眼鏡也被打落在地。學部許多人都記得這件事,認為“老頭兒”有骨氣。
打架后,強鄰難以相處。不得已,一家人只好逃亡。逃又能逃到哪里去呢?恰好,在文學所7號樓邊上,有一間危舊辦公室,他們便搬了進去,里面放兩張行軍床、兩個桌子,一住就是3年。3年里,錢鍾書完成巨著《管錐編》,楊絳譯畢名著《堂吉訶德》。開始,他們不敢回原住處取東西,怕吃了眼前虧還說不清楚。但是總有人幫他們。夫婦雙方單位的年輕人為他們把那間堆滿什物的辦公室騰出來,打掃了屋子,擦洗了門窗,房門上配好鑰匙,窗上掛好窗簾,還給拉上一條掛毛巾的鐵絲。錢鍾書病喘,暖氣片供暖不足,他們給裝上爐子,并從煤廠拉來一車又一車的煤餅子,疊在廊下;還裝上特制的風斗,免煤氣中毒。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中,他們堅持著自己的文化事業。
其實,錢鍾書從沒有停止過讀書和思考。在干校,他們向李文俊借閱過私下里流傳的小說《大衛·科波菲爾》,用舊報紙包好,在“同伙”中傳看,錢鍾書還在上面用藍圓珠筆點了不少讀書符號。再無書讀,就讀字典,讀馬恩的外文版書。他們睡在辦公室里,日出即卷鋪蓋,夜晚則與伏爾泰、曹雪芹默契神談。
1974年,錢鍾書由感冒引起喘病,噴氧4小時才搶救過來,后來大腦皮層缺氧,反應失常,手腳口舌都不靈便,以致半邊身子都不能動了。狀如中風,整整8個月才恢復正常。醫生囑咐錢夫人,千萬不能使錢鍾書感冒。這首先要求楊絳不能感冒,以免傳染錢鍾書。為不使自己感冒,楊絳拼命吃藥,一次用藥過量,暈得不能起床。
那時,“四人幫”肆虐正兇。錢鍾書為與死亡賽跑,便動手寫作皇皇巨著《管錐編》。在那個年月,寫作如此著作,其艱難可想而知。他的筆記本還鎖在原先的家里,塵土堆積很厚。有人陪楊絳回去,費了2天功夫,整理出五大麻袋,他們忙了2天沒好好吃飯,卻飽餐塵土。寫《管錐編》經常要核對原書,便有人幫助跑圖書館。假如沒有楊絳,只怕《管錐編》難于在3年中完成,而且錢鍾書本人還要經受更多劫難。
粉碎“四人幫”后,錢鍾書得到“平反”。1977年,他與顧頡剛等人一起,移居釣魚臺附近的三里河南沙溝大院。新住房除客廳、廚房,另有兩間臥房。客廳寬大、明亮,陽光充足。臨窗橫放一只大書案,是錢鍾書的書桌。楊絳的小書桌側放著,書架只有一個,書不多,沒有什么線裝古書。書櫥上掛著一張古磚舊拓片,旁邊有很大的題跋。沙發后是一軸王夢樓的小條幅。整個客廳顯得很儉樸,但干凈、清潔。
20世紀70年代前,錢鍾書出名主要是出在“沙龍”里,出在高層文人圈子里。錢鍾書走出 “沙龍”引起廣泛社會反響,是在20世紀80年代。而這又不能不首先提到美國哥倫比亞大學華裔教授夏志清。夏志清認為:“《圍城》是中國現代文學中最有趣和最用心經營的小說,可能也是最偉大的一部。”電視劇《圍城》的播映,又使錢鍾書跨越學界,步入尋常百姓家。
面對這種形勢,錢鍾書卻一向不以為然。他經常對人說:“我不愿意宣傳,我只想抓緊時間,多做一點事。宣傳,只能給我幫倒忙。”又說:“吹捧太過,違反我的人生哲學,也會引起反感。過獎必招罵,這是辯證法。”在這方面,他可稱是當代用心最深的人。他甚至不用秘書和助手,凡事自己處理,因為他不想把名義上的“助手”變成實際中的“跑腿”。他也很少去開學術會,因為他不想把寶貴時光浪費在毫無意義的“會”上。
但是,錢鍾書絕非不通人情、不食人間煙火。例如,在慶祝中國社會科學院成立十周年的大會上,他就座于主席臺。1986年10月6日,西班牙駐華大使烏塞萊在使館主持授勛儀式,代表西班牙國王卡洛斯一世和西班牙政府將智者阿方索一世大十字勛章授予楊絳,表彰她翻譯了《堂吉訶德》。不用說,錢鍾書也參加了這個一百多人的授勛儀式。
六
時光靜靜流逝著,再美好的故事總有謝幕的一天。楊絳在《我們仨》里寫道:“1997年早春,阿圓去世。1998年歲末,鍾書去世。我們三人就此失散了。現在,只剩下我一個。” 從1994年開始,錢鍾書住進醫院,纏綿病榻,全靠楊絳一人悉心照料。不久,女兒錢瑗也病重住院,與錢鍾書相隔大半個北京城,當時八十多歲的楊絳來回奔波,辛苦異常。錢鍾書已病到不能進食,只能靠鼻飼,醫院提供的勻漿不適宜吃,楊絳就親自來做,做各種雞魚蔬菜泥,燉各種湯,雞胸肉要剔得一根筋沒有,魚肉一根小刺都不能有。“鍾書病中,我只求比他多活一年。照顧人,男不如女。我盡力保養自己,爭求‘夫在先,妻在后,錯了次序就糟糕了。”1997年,愛女錢瑗去世。一年后,錢鍾書臨終,一眼未合好,楊絳附他耳邊說:“你放心,有我吶!”內心之沉穩和強大,令人肅然起敬。
縱然斯人已逝,而楊絳先生的深情依舊在歲月的輪回中靜水流深,生生不息。錢鍾書曾用一句話,概括他與楊絳的愛情:“絕無僅有的結合了各不相容的三者:妻子、情人、朋友。”楊絳不僅是錢鍾書的最佳人生伴侶,她自己也是一位文化大師。
當年,已近九十高齡的楊絳開始翻譯柏拉圖的《斐多篇》。2003年,《我們仨》出版問世,這本書寫盡了她對丈夫和女兒最深切綿長的懷念,感動了無數中國人。而時隔4年,96歲高齡的楊絳又意想不到地推出一本散文集《走到人生邊上》,探討人生的價值和靈魂的去向。走到人生的邊上,她愈戰愈勇,唯愿“死者如生,生者無愧”——錢鍾書留下的幾麻袋天書般的手稿與中外文筆記,多達7萬余頁,也被楊絳接手過來,陸續整理得井井有條。這位百歲老人的意志和精力,讓所有人驚嘆!
這也是她一貫身心修養的成果。據楊絳的親戚講述,她嚴格控制飲食,少吃油膩,喜歡買了大棒骨敲碎煮湯,再將湯煮黑木耳,每天一小碗,以保持骨骼硬朗。她還習慣每日早上散步,做大雁功,時常徘徊樹下,低吟淺詠,呼吸新鮮空氣。高齡后,改為每天在家里慢走7000步,直到現在還能彎腰手碰到地面,腿腳也很靈活。
當然更多的秘訣來自內心的安寧與淡泊。楊絳有篇散文名為《隱身衣》,文中直抒她和錢鍾書最想要的“仙家法寶”莫過于“隱身衣”,隱于世事喧嘩之外,陶陶然專心治學。生活中的她的確幾近“隱身”,低調至極,幾乎婉拒一切媒體的來訪。2004年《楊絳文集》出版,出版社準備大張旗鼓籌劃其作品研討會,楊絳打了個比方風趣回絕:“稿子交出去了,賣書就不是我該管的事了。我只是一滴清水,不是肥皂水,不能吹泡泡。”
楊絳又以全家三人的名義,將高達八百多萬元的稿費和版稅全部捐贈給母校清華大學,設立了“好讀書”獎學金。楊絳與錢鍾書一樣,出了名的不喜過生日,九十歲壽辰時,她就為逃避打擾,專門躲進清華大學招待所住了幾日“避壽”。2010年7月17日,是楊絳先生的百歲大壽,她沒有舉行任何隆重的慶祝儀式,只囑咐親戚們在家為她吃上一碗壽面即可。她早就借翻譯英國詩人蘭德那首著名的詩,寫下自己無聲的心語:“我和誰都不爭,和誰爭我都不屑;我愛大自然,其次就是藝術;我雙手烤著生命之火取暖;火萎了,我也準備走了。”
一百年過去了,歲月的風塵卻難掩她的風華,多年前,在錢鍾書眼里,她是“最賢的妻,最才的女”。現在,她是這個喧囂躁動的時代一個溫潤的慰藉,讓人看到,“活著真有希望,可以那么好”。在她身上,人們往往忘掉時間的殘酷:一百年無情而漫長,而這位女性始終一如既往的柔韌、清朗、獨立,充滿力量,也給予溫暖。
(摘編自無錫錢鍾書故居陳列史料,復旦大學出版社《錢鍾書傳——營造巴比塔的智者》,河北教育出版社《智者的心路歷程——錢鍾書生平與學術》等書。特別說明:關于錢鍾書先生的名字,本文根據無錫錢鍾書故居考證統一使用“鍾”字。原因是簡化字“鐘”是由“鐘”字簡化而來,是樂器的意思;而“鍾”字在古漢語里是“聚集”的意思。而在錢先生的名字中,“鍾”字應作“聚集”講。另外,錢先生本人也從未書寫過“錢鐘書”字樣的署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