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困與物困

林清玄

我的一個朋友，愛玉成癡，不管在何時何地，見到好玉，總是想盡一切辦法據(jù)為己有，偏偏他又不是很富有，因此吃了許多苦頭，有時到了節(jié)衣縮食、三餐不繼的地步。有一回，他在一個古董商那里見到了一個白玉獅子，據(jù)說是漢朝的，不論玉質(zhì)、雕工，全是第一流的。我的朋友變賣了他所居住的房子，才買下了那個白玉獅子，然后租住在一個廉價的住宅區(qū)內(nèi)。

他玩玉到了瘋狂的地步，到最后家徒四壁。有一次，房東催著要房租，逼得急了，他一時也找不到錢，就把白玉獅子拿了出來。可惜他的房東是個大老粗，對他說：“俺要這臭石頭干什么！萬一不小心打破了還嫌煩呢！你明天找房錢來，不然我把你丟出去！”

我說：“你看，故宮博物院的好玉何止千萬塊，尤其是小品珍玩的部分，看起來就知道曾有一位愛玉的人在上面耗費了無數(shù)心血，可是他死的時候不能帶走一塊玉。我們現(xiàn)在看那些玉，也不知道它曾經(jīng)有過多少主人，對于玉，能夠欣賞的人就算擁有了，何必一定要抱在手里呢？佛經(jīng)里說‘智者金石同一觀，就是這個道理。愛玉固然是個清雅的嗜好，但一個人愛玉成癡，和玩股票不能自拔又有什么不同呢？”

物，固然是足以困人，情，更比物要厲害百倍。對情執(zhí)迷，為情所困，就叫“癡”。癡是人世間的三毒之一（另外兩毒是貪與嗔）。情困到了深處，則是三毒俱現(xiàn)，先是癡迷，而后貪愛，最后是嗔恨以終。情困是一切煩惱的根源，沒有比這個更厲害的了。

有一次我遇到一位中年女性，她沒有結(jié)婚，理由是她忘不了20年前的初戀。她的初戀有什么不凡嗎？其實也沒有，只是一對少男少女發(fā)誓要長相廝守，最后這個男的離開了，少女獨自過著孤單的心靈生活，一過就是20年。

這么普通的故事，她也說得眼淚漣漣，接著她說：“不過，這也都是過去的事了。”

我說：“在時間上，你的故事已經(jīng)過去了，可實際上一點也沒有過去，因為你的心還被困居在里面。到什么時候才算過去了呢？就是你想起來的時候，充滿了包容和寬宥，并且不為它所煩惱，那才是真正過去了。”

人因為情苦與情困，不知道流下多少寶貴的淚珠。情困如此，物困亦足以令人落淚，束縛在情與物中的人固然處境堪憐，究竟不能算第一流人物。

第一流的人物，不在于擁有多少物、擁有多少情，而在于能不能在舊物里找到新的啟示、在舊情里找到新的智慧，進出無礙。萬一我們不幸正在困局里，那么想一想：如果我是一只蛹，即使我的繭是由黃金打造的，又有什么用呢？如果我是一只蝶，身上色彩繽紛，可以自在地飛翔，那么即使在野地的花間，也能夠快樂地生活，又哪會在乎小小的繭呢？可嘆的是，大多數(shù)人舍不得咬破那個繭，所以永遠見不到真正的自我、真正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