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生豪寫給宋清如的情書

朱生豪

宋：

才板著臉孔帶著沖動寫給你一封信，讀了輕松的來書，又使我的心弛放了下來。叫他們拿給你看的那信已經(jīng)看到？有些可笑吧，還是生氣？實在是，近來心里很受到些氣悶，比如說有人以為我不應(yīng)該愛你之類；而兩個多月來離群索居的生活，使我脫離了一向沉迷著感傷的情緒的氛圍，有著靜味一切的機會，也確使我漸對過去的夢發(fā)生厭棄，而有努力做人的意思。

我真希望你是個男孩子，就這一年匆匆的相聚，彼此也真太拘束得苦。其實別說你是那么干凈那么直純，就是一些人的冷眼，也會把我更有力地拉近了你的。我沒有和平常人那樣只鬧一回戀情的把戲，過后便撒手了的意思。我只希望把你當(dāng)作自己弟弟一樣親愛。論年歲我不比你大甚么，憂患比你經(jīng)過多，人生的經(jīng)驗則不見比你豐富甚么，但就自己所有的學(xué)問，幾年來冷靜的觀察與思索，以及早人世諸點上，也許確能做一個對你有一點益處的朋友，不只是一個溫柔的好男子而已。

對于你，我希望你能鍛煉自己，成為一個堅強的人，不要甘心做一個女人（你不會甘心于平凡，這是我相信的），總得從重重的桎梏里把自己的心靈解放出來，時時有毀滅破舊的一切的勇氣（如果有一天你覺得我對于你已無用處，盡可以一腳踢開我，我不會怨你半分），耐得了苦，受得住人家的譏笑與輕蔑，不要有什么小姐式的感傷，只時時向未來睜開你的慧眼，也不用擔(dān)心恐懼什么，只努力使自己身體感情各方面都堅強起來，我將永遠(yuǎn)是你的可以信托的好朋友，信得過我嗎？

也許真會有那么海闊天空的一天，我們大家都夢想著的一天！我們不都是自由的渴慕者嗎？

現(xiàn)在的你，確實是太使我歡喜的，你是我心里頂溺愛的人。但如其有那么一天我看見你，臉孔那么黑黑的，頭發(fā)那么短短的，臂膀不像現(xiàn)在那么瘦小得不盈一握，而是堅實而有力的，走起路來，胸膛挺挺的，眼睛明明的發(fā)光，說話也沉著了，一個純粹自由國土里的國民（你相信我不會愛一個“古典美人”？雖然我從前曾把林黛玉作為我的理想過），那時我真要抱著你快活得流淚了。也許那時我到底是一個弱者，那時我一定不敢見你，但我會躲在路旁看著你，而心里想，從前我曾愛過這個人……這安慰也盡可以帶著我到墳?zāi)估锶ザ残牧恕＿@樣的夢想，也許是太美麗了，但你能接受我的意思嗎？

為了你，我也有走向光明的熱望，世界不會于我太寂寞。

來信與詩，都使我快活。每回你信來，往往懷著感激的心情，不只是歡喜而已。詩以較高的標(biāo)準(zhǔn)批評起來，當(dāng)然不算頂好，以你的舊詩的學(xué)力而言，是很可以滿意的了。第一首“嫣嫣”兩字平仄不順，不大要緊，第二句固是好句子，但蹈襲我的句子太甚，把“猶襲”二字改為“空撲”吧。三四句平順無疵。總觀四句，略欠呼應(yīng)，“天上人間”句略嫩，聽之。此詩改為：

霞落遙山黯淡煙，殘香空撲采蓮船，

晚涼新月人歸去，天上人間未許圓。

（兩“人”字重復(fù)，因此讀上去覺不順口。倘把“人”歸去改為“郎”字，卻是一首輕俏的民歌。也許你會嫌太佻，但末句本不莊，故前面的“人”字不能改“君”字。“新月”映帶“未許圓”，使“天上”兩字不落空。）

第二首全體妥。“糜”字用得新，也許你用時是無意的？

第三首第二句“微波”“漪漣”重復(fù)，“漪”字平仄不對；第四句“萬般往事”俗，改為“年年心事”即佳。全首改為：

無端明月又重圓，波面流晶漾細(xì)漣。

如此溪山渾若夢，年年心事逐輕煙。

三首皆情調(diào)輕靈得很，雖然還少新意。不愧是我的高足，我該自傲不是？

前次絕句二十首之后，又做了十一首，沒有給你看。前幾首較好：

春水橋頭細(xì)柳魂，綠蕪園內(nèi)鷓鴣痕，

蜀葵花落黃蜂靜，燕子樓深白日昏。

倚劍朗吟卍字欄，晚禽紅樹女蘿殘，

何當(dāng)躍馬橫戈去，易水蕭蕭蘆狄寒。

半臂暈紅側(cè)笑嫣，綠漪時掀采蓮船，

蓮魂儂魂花儂色，蛙唱滿湖蓮葉圓。

遲雪沖寒鶴羽毿，偶爾解渴落茅庵，

紅梅白梅相對冷，小尼洗硯蹲寒潭。略有宋詩調(diào)子，第三、四首都故作拗句。又第九首：

秋花銷瘦春花肥，一樣風(fēng)煙雨露霏，

蕭郎吟斷數(shù)根須，懊惱花前白袷衣。第十一首：

燕子輕狂蝴蝶憨，滿園花舞一天藍(lán)，

仙人年幼翅如玉，笑澈銀鈴酡臉酣。則是我詩里特有的童話似的情調(diào)。天涼氣靜，愿安心讀書，好好保重。

朱朱 廿三夜

（選自《民國最美的情書》，萬卷出版公司2015年2月第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