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澡之后》第九章

楊絳

許彥成接到天津來的一封信。

信是許先生的伯父和伯母大人寫來的。原來，許彥成和杜麗琳在婚姻登記處辦了離婚手續(xù)，就給他家唯一健在的長輩大伯父母寫信，稟告此事，并說他將和姚宓小姐結(jié)婚。

伯父恭喜侄兒終于甩掉了那個(gè)俗氣美人。除了恭喜，還說為侄兒匯上一筆錢，不是賀儀而是侄兒的一份遺產(chǎn)。信是伯父親筆。

許伯母的信最長，是寫在宣紙上的，字很娟秀，許彥成沒有見過。她信中說，她見了許彥成寄來的姚小姐照片，贊嘆說，真是幽嫻貞靜的大家閨秀，并說彥成從前那位夫人，相貌雖然端正，卻俗在骨里，開水沖也沖不掉的。伯母的信最后說：“目前你伯父工作忙，等過兩年退休了，我們才能得空來拜見親家。彥成你先向親家道喜并問好?！痹S伯母還附送了一份賀儀，說只是送姚小姐買一雙鞋襪或喜糖之費(fèi)。

羅厚說：“你們真是門當(dāng)戶對，我媽媽也是老式女人，字也寫得不錯(cuò)，但是只會看信，不大會寫，你伯母是洋式才女?！睆┏筛吲d地把信揣在懷里，然后又鄭重地交給羅厚，叫他帶給姚伯母看。

姚太太看了許彥成托羅厚帶給她過目的信，隨后就收到天津許家匯來的一筆錢。她說：“這是許先生家送的聘金，我還沒有為阿宓辦嫁妝呢！”

羅厚說：“許先生是倒插門女婿呀！這筆錢是他的‘陪嫁?！?/p>

陸舅媽笑說：“你將來也是倒插門的女婿呀！以后也像我一樣沒陪嫁！”

羅厚說：“李妹妹還小呢，我到銀行立個(gè)零存整取的存折，四五年后也該有一份‘陪嫁了。反正舅媽放心，我是有志青年，不指望舅媽為我辦‘嫁妝的。”

許彥成見了姚太太，姚太太悄悄地問他：“阿宓是不是只肯跟你做朋友，不愿和你做夫妻？她嫌你嗎？”

許彥成說：“不會吧！”他給姚伯母問得心慌了。他滿以為阿宓會笑著投入他的懷抱?？伤齾s是怯怯地直躲著他，緊跟著媽媽，寸步不離，也不抬眼看他。

許彥成急了，她不愿意和他結(jié)婚嗎？他忙給王正打了一個(gè)電話，請王正到四合院兒，說有要事相商。

王正果然很快就和馬任之到了四合院。他們說：“我們來帶你們上婚姻登記處去登記。”姚宓沒有反對。

王正揀了一件秋香色的旗袍叫姚宓換上，她乖乖地?fù)Q上了，又自己穿上一雙半高跟的皮鞋。她和許彥成一起上了汽車，到婚姻登記處，人并不多，據(jù)那邊的辦事人員說，再過幾天，就要大忙了，人人都要求八月中秋花好月圓的口彩，所以這兩天比較閑，沒人和他們搶先登記。

王正坐在姚宓旁邊，覺得姚宓的手冰涼。馬任之坐在司機(jī)旁邊，許彥成坐在姚宓旁邊，姚宓卻貼近王正坐，盡量離許彥成遠(yuǎn)些。他們很快就登記完畢，馬任之讓羅厚去叫一桌上好的酒席。

他們回家，陸舅媽已經(jīng)把新房都布置停當(dāng)了。

姚太太留給女兒的大床，已經(jīng)鋪上剛縫好的大紅被子。姚太太大皮箱里藏了多年的喜事繡花枕頭，也找出來放在新床上了。這是姚太太自己的結(jié)婚床，這張床也非?？季?，因?yàn)橄彩碌拇玻偸悄屑屹I的。俗語說：“先嫁床，后嫁郎?！币荒耆倭逄欤种坏臅r(shí)光躺在床上。所以姚太太把自己結(jié)婚的新床，留給女兒了。

這張床很別致，四圍是珠羅紗帳子，帳子里顯得安全舒服。新房窗外搭著個(gè)窗簾，原先沒掛，這會子也換了個(gè)新的掛上了，這是一間特別安適的新房。

姚宓看了一看，就逃出來了，仍是緊緊挨著媽媽。姚太太假裝不知道馬任之通知了李先生家請他們吃喜酒。李先生來不及買禮物，只買了大包喜糖，準(zhǔn)備改日宴請。

許彥成換上了最好的新西服。羅厚會辦事，請附近的好館子來一位最高級的廚師，挑了擔(dān)子到他們家去辦喜事筵席。店家說：“我們的廚師，再過幾天家家搶。七月十五是鬼節(jié)，做陰壽的都挑那天。八月十五是人節(jié)，辦喜事又是扎堆兒?，F(xiàn)在是七月底八月初，恰好閑著。到人人搶的時(shí)候，就只有二等三等的廚師了?！?/p>

老廚師還記得這個(gè)姚家，他和姚家的廚師很哥們兒，不過不是一個(gè)師傅。頭等廚師，不肯做私家廚子的。

姚太太和陸舅媽已經(jīng)找了一件玫瑰紅的旗袍叫阿宓試裝，她一穿果然合身。姚太太的個(gè)兒沒阿宓高，那個(gè)時(shí)期的旗袍做得長，阿宓個(gè)兒高，穿上正好，不長不短，恰恰合身。

恰好小李來了，一見這個(gè)打扮好的姚姐姐，高興地說：“姚姐姐呀，你簡直是天上掉下來的美人兒，我從來沒想到姚姐姐竟是這么美！”

許彥成登記回來，見了姚太太，就稱“媽媽”，姚太太聽了特稱心。這時(shí)他進(jìn)來迎姚太太母女去坐席。姚太太由陸舅媽扶著。姚宓不要許彥成扶，他便出去站在大圓桌前面等待。姚宓由李妹妹扶著出來，滿桌客人都拍手歡迎。姚太太坐留給她的空位子，挨著她的就是姚宓，旁邊是許彥成，對面是馬任之和王正。馬任之旁邊是李先生，李先生旁邊是李師母。

李先生說：“老許啊，今天最樂和的，該是你了，我先賀你喝三杯?！?/p>

姚太太把筷子打著碗說：“老李啊，這話錯(cuò)了，今天最樂和的是我！我現(xiàn)在有兒有女，不再是孤寡老人了！”

李先生好爽地認(rèn)錯(cuò)，自己斟滿了酒，連喝三杯。李師母很調(diào)皮地說：“瞧丈母娘多會護(hù)女婿呀?！?/p>

姚太太舉起一個(gè)手指頭，對她點(diǎn)了三點(diǎn)，意思是彼此彼此。李師母會意，自己也笑。大家在歡聲笑語中吃完了酒席，大伙把一對新人送入洞房。

姚太太和女兒女婿，從此在四合院里，快快活活過日子。

（選自《洗澡之后》，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4年8月北京第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