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系網絡與職業流動：西方社會關系網絡研究評述

劉娜

摘 要：傳統的社會流動研究通常把社會關系網絡看作是社會流動后果的一個研究領域，關注的是社會流動對流動者網絡結構的影響。近年來的社會關系網絡研究表明，社會關系本身也是影響社會流動的重要因素之一。在深度挖掘大量關系網絡文獻的基礎上，對西方社會關系網絡理論的發展進行梳理，并對核心理論的適用性和局限性進行剖析。研究認為，關系網絡對職業流動和資源獲得具有積極的促進作用這一點是毋庸置疑的，但是在不同的社會制度、文化傳統和社會群體中，不同的關系類型會發揮不同的作用，而且關系強度與流動結果之間并不存在顯著的相關性。

關鍵詞：社會關系網絡；社會流動；強關系；弱關系

中圖分類號：C912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673-291X（2016）03-0005-05

引言

傳統的社會流動理論在討論影響個人地位獲得的因素時，主要有兩派觀點。一是以布勞和鄧肯為代表的微觀論者，又稱地位獲得學派，主要探討的是先賦性因素對個人地位獲得的重要影響。他們強調行動者個人特質的重要性，如性別、種族、家庭出身、教育背景、個人能力等。認為來自優勢家庭、擁有良好教育背景以及能力較強者，擁有更多的流動機會，更容易實現向上流動。二是以派爾等為代表的宏觀論者，又稱新結構主義學派。他們強調結構性因素對個人流動機會的影響。主要探討的是經濟、產業部門、公司以及勞動力市場結構及其分割情況對個人職業和社會流動的影響。因在現代社會，各種資源的分配主要通過勞動力市場進行，因此勞動力市場成為他們關注的焦點。如，派爾提出了二元勞動力市場理論，認為勞動力市場分為兩個市場或部門：初級部門和次級部門（初級部門又稱正式部門，工作的特點是高工資，工作環境良好，具有就業穩定性和工作安定性，且工作規則公平、有適當的程序，有較好的升遷、培訓機會和較低的離職率。次級部門又稱非正式部門，其工作的特點是工資低，工作環境較差，不穩定，勞動強度大，幾乎沒有升遷的機會）。這兩個部門之間很少流動，處于非正式部門的人很難進入正式部門就業。派爾認為，造成這一現象的主要原因，不在于地位獲得學派所強調的個人特質本身（如教育程度、成就動機），而在于結構上的限制和良好工作的稀缺性。因而，研究中不應只關注個人特質的重要性，結構性因素的影響也不可忽視。

這些觀點為社會流動研究提供了很好的理論基礎，已經被大量的實踐研究所證實。然而最近的社會關系網絡研究發現，社會關系在幫助人們獲得良好工作和更好的資源方面也發揮著非常關鍵的作用，也就是說，與傳統的僅僅將社會關系視為社會流動后果研究領域的視角不同（傳統的社會流動研究，一般把社會關系作為社會流動后果的一個研究領域。主要關注的是社會流動對流動者網絡結構的影響。有學者認為，社會流動會導致流動者關系網絡的斷裂和缺失，使他們陷入孤立無助的境地。因為流動者一方面與原有的群體相疏離，另一方面又很難被新的群體所接受，他們大多處于與新舊群體都不合拍的尷尬窘境。而有學者則認為，社會流動并不會對流動者的社會網絡造成很大影響，相反，他們的社會流動往往會擴大他們的關系網絡，使他們獲得更多的社會支持），社會關系本身也是實現社會流動的一個重要手段。換言之，社會流動與社會關系之間不是一種單向的影響與被影響的關系，而是一種相互影響、相互作用的雙向的動態的關系。這些研究成果極大地豐富了傳統的社會流動理論，將微觀的個人與宏觀的社會結構勾連起來，在微觀論與宏觀論之間架起了一座橋梁。有關社會關系網絡的研究非常繁雜，本文試圖在綜合和整理社會關系網絡研究領域主要成果與發現的基礎上，對社會網絡核心理論的適用性進行分析。本文正文共分兩個部分。第一部分主要介紹西方社會網絡研究的奠基人格蘭諾維特的“弱關系”理論及主要代表人物伯特、林南的相關理論。第二部分在綜合大量經驗研究的基礎上，對主要社會關系理論的適用性和局限性進行分析和探討。

一、弱關系理論：社會關系網絡研究的源起及發展

社會網絡是指“行動者之間的一組關系或聯系”。社會關系網絡研究的興起源于1973年格蘭諾維特（Mark Granovetter）“弱關系”理論的提出。格蘭諾維特認為，弱關系在促進信息流動方面比強關系更為有效。在格蘭諾維特的定義中，強關系指親密的關系，如聯系比較密切的親朋好友之間的關系；弱關系指松散的關系，如工作關系和泛泛的熟人之交。判斷兩種關系類型的指標包括交往雙方的互動頻率、感情強度、親密程度和互惠交換。格蘭諾維特的弱關系理論來自于其博士論文中對麻省牛頓鎮282名白領人士（包括專業人士、技術人員和經理人員三個職業類別）所進行的求職研究。他在研究中發現，大多數的受訪者不是通過廣告或職業介紹所等正式渠道找到工作，而是通過個人關系找到了新工作，而且大多數的工作變動是通過弱關系而非強關系實現的。在解釋這一現象時，格蘭諾維特認為這可能是由于弱關系比強關系更可能導致非冗余信息的流動和傳遞。

有這樣一種結構性的趨勢，即與一個人僅有著弱關系的那些人更容易獲得他尚未知悉的就業信息。與親密的朋友相比，熟人等泛泛之交更可能來自不同的社會交往圈子。而親朋好友等比較親密的人的社交圈往往與自己的社交圈具有很大的重疊性，因此他們了解的信息很可能大部分與自己已經知道的相雷同。

基于這些發現，格蘭諾維特提出了“弱關系的強度”（the strength of weak ties）的理論假設，認為在引導和促進信息、資源流動方面，將人們連接到不同交往圈子的弱關系，比將人們連接到重疊的關系網絡的強關系更加有效（格蘭諾維特在后來的經濟行為研究中進一步提出了“嵌入”（embededness）理論。認為，由于有過交往或持續關系的人們更容易互相信任，他們更有可能進行商業交易。因此，經濟關系往往與“具有強烈信任預期和非機會主義”的社會關系網絡重疊。也就是說，經濟行為深深地鑲嵌在具體的、持續性的社會關系網絡之中，社會關系網絡承載著經濟交易行為，關系網絡的擴展和延伸常常會導致經濟行為的擴展和延伸）。

格蘭諾維特的弱關系理論甫一提出，就引起了學術界很大關注，并奠定了格氏在社會關系網絡研究領域的開創性地位。有不少學者對他的理論進行了檢驗，并嘗試對“弱關系的力量”提出新的解釋。這其中當屬伯特（Burt）的結構洞理論（Structural Holes）和林南的社會關系理論影響最為廣泛。

伯特的研究視角從格蘭諾維特的關系強度轉為對網絡位置（network locations）的關注。在伯特看來，社會網絡中的某些個體間存在著無直接聯系的現象，從網絡的整體看就好像是網絡結構中出現了洞穴或裂口，他形象地稱之為結構洞。他認為這個洞就像一個絕緣體，是一個行動者可以操控獲利的空間。如果一個人在存在著結構洞的兩個群體之間形成連帶的話，這個人就是“關系橋”?！瓣P系橋”擁有信息優勢和控制優勢，充當著不同群體間信息溝通和資源流動的橋梁。處于或接近關系橋位置的個體不僅控制著群體之間的信息和資源流動，還可以利用這些信息和資源為自己謀取利益。因此，在目的性行動中真正起作用的不是關系的強弱度，而是關系所跨越的結構洞和行動者在網絡中的位置。簡言之，那些能夠將多個群體聯系起來的個體，比那些擁有最多但是冗余關系的個體更容易獲得成功。前者把無直接聯系的群體聯結起來，因而能夠獲得不同的資源；后者則相反，他們陷于冗余的關系之中，只能得到相雷同的重復信息。

與伯特不同，林南側重于對網絡構成（the composition of social network），亦即網絡中行動者個體特征的研究。林南和其同事曾在紐約三城地區進行了一項小世界研究。參與者被要求將一個包裹（直接或通過中間人）交給指定的目的人。他們的研究發現，與失敗的傳遞鏈（未能將包裹交給目的人）相比，成功的傳遞鏈有兩個特點：一是自始至終都涉及更高地位的中間人，二是包裹通常是經由弱關系傳遞的。林南等由此得出結論：在目的性行動中，能否獲得優勢地位者的幫助是行動成敗的關鍵所在。而正是在這一點上，弱關系發揮了它的優勢，因為這些異質性關系通常是經由弱關系建立的。也就是說，與強關系相比，弱關系更有可能連接到社會地位更高的群體。這些優勢關系的建立，毫無疑問，將大大有利于工具性行動的開展。林南與同事在奧爾巴尼（399名男性）和紐約（1 623名受訪者）所進行的另外兩項求職研究也證實了關系人地位對求職者當前工作的積極影響，以及求職者初始地位（由家庭出身、教育背景和第一份工作來衡量）和關系人地位之間顯著的正相關關系。而且，地位較高的關系人通常是通過弱關系聯系上的。

伯特與林南的研究是對格蘭諾維特弱關系理論的進一步發展和深化。他們從不同角度分析和闡述了弱關系為何會“有力量”，何以會成為促成目的性行動的關鍵因素。近些年來，有關社會關系網絡的經驗研究大量涌現，這些研究在證明了關系網絡的重要性的同時，卻對關系強度的重要性和弱關系理論的適用性提出了質疑。關系強度真的如此重要嗎？能夠聯結不同群體的關系橋一定是弱關系嗎？

二、關系強度是否重要

格蘭諾維特的弱關系理論奠定了社會網絡研究的理論基礎，激起了職業流動研究的熱潮。伯特與林南的研究則進一步將網絡研究發揚光大?，F在，社會關系網絡研究已成為社會學、經濟學、政治學、人類學等諸學科關注的焦點，相關研究汗牛充棟。然而，雖然關系網絡在促進職業流動方面的重要性得到普遍認可，學者們對弱關系強度的看法卻很不一致。很多實證研究表明，在不同的社會制度、文化傳統和社會群體中，強、弱關系所發揮的作用有很大不同。弱關系并不是在任何情況下都比強關系更加有效。對工人階級或一些弱勢群體而言，強關系的作用遠遠比弱關系更加重要。

如Grieco為了驗證格蘭諾維特的弱關系理論，曾對英國工人的職業流動途徑進行了深入調查。她的研究對象是阿伯丁的10家魚廠、盧頓的沃克斯豪爾汽車公司和中部地區一家鋼鐵廠的工人。Grieco的研究并沒有支持格蘭諾維特的弱關系理論，相反卻發現強關系（特別是親屬關系）在幫助工人找工作方面發揮了極為重要的作用，尤其是在失業和遠距離職業流動的情況下。Grieco認為，格蘭諾維特忽視了強關系的情感和道德層面。即，與弱關系相比，強關系具有更強烈的互惠性和責任感。當親屬中有人失業或需要工作時，有能力提供信息或實質性幫助的人會責無旁貸地鼎力相助。這種義務感和道德責任感正是強關系與弱關系最大的不同，也是理解和解釋親屬等強關系在職業流動中發揮重要作用的關鍵所在。

Grieco還批評格蘭諾維特的研究忽視了對求職的另一方——雇主的關注，認為雇主的招聘策略和偏好也會影響關系網絡的作用。比如，特別關心組織控制的雇主更傾向于通過強關系來招聘員工。這一論點被Lee在對南威爾士地區的工人研究中進一步深化。Lee認為，雇主和被雇傭者之間的動態關系決定了找工作的方式。在賣方就業市場中，由于存在大量的職位空缺，只需要直接申請就會找到工作；而在買方就業市場中，由于就業信息匱乏、職位短缺，工作機會更有可能通過強關系來獲得。簡而言之，社會關系網絡在尋職時可發揮作用的大小，取決于賣方市場中求職者的行動和買方市場中雇主的招聘策略。在求職研究中，任何一方的作用都不可忽視。

格蘭諾維特的弱關系理論亦被發現不適用于女性和弱勢群體。許多研究表明，女性和男性在社會關系網絡構成上存在很大差異。女性的社會關系網絡中通常以親屬和鄰居居多，而男性的社會關系網絡則更加多樣化，通常包含更多的朋友和同事。因此，受各自網絡結構的限制，女性動用弱關系尋求職業流動的可能性遠遠低于男性。少數種族和邊緣群體的情況也是如此。這些群體通常嵌入于較小的、密集的、同質性的社會關系網絡之中，很少有機會建立起能帶來更好資源的弱關系。對他們而言，在經濟壓力和窘迫生活等各種困難的壓迫下，緊密團結的強關系反而在功能上更加重要。

學者們對弱關系理論在不同文化背景下的適用性也提出了質疑。如邊燕杰、臧小偉等在中國所做的求職研究發現，無論是在改革初期還是在已經實現了高度市場化的時期，對中國的求職者而言，強關系對獲得工作機會都是至關重要的。在日本、新加坡和臺灣等其他東亞國家和地區所進行的求職研究也發現，工作流動大多是通過強關系實現的，而且通過強關系獲得的工作，無論是在收入上還是在滿意程度上，都比通過弱關系獲得的要高。這說明，不同的社會制度和文化傳統也會對強、弱關系的作用產生影響。

此外，大量的經驗研究還發現，關系強度一般不會對流動結果（mobility outcomes）產生什么影響。在這方面最出色的研究要屬Bridges和Villemez 在芝加哥大都市區所進行的收入研究。他們的研究表明，雖然關系在幫助人們獲得工作職位上有積極作用，但關系強度本身并不影響流動結果。換句話說，人們無論是利用強關系還是弱關系找到的工作，在收入和職業地位方面都不存在差異。他們由此認為，在求職研究中，關系強弱度也許并非是最值得關注的一個指標。

針對林南的觀點，很多學者也提出了不同意見。諸多研究顯示，雖然關系人地位對行動者的地位獲得具有顯著影響，但是關系強度與可獲取資源之間并不存在多少聯系。例如，Mardsen與Hurlbert利用美國底特律地區研究（639人）的數據，復制和擴大了林南等的奧爾巴尼研究和Bridges與Villemez的芝加哥收入研究。他們把林南研究中的社會資源擴大至職業聲望、工資、行業、公司規模和擁有的權力等，在Bridges與Villemez的研究中增加了社會資源變量。他們的數據顯示，優勢關系的建立和求職者的教育程度及之前的社會聲望之間存在著顯著的正相關關系，而且關系人地位和求職者當前地位之間也存在著明顯的正相關性，但是其數據卻并不支持林南“關系強度對流動結果或社會資源的獲得具有顯著凈影響”這一論斷。即，與強關系相比，弱關系并不會對流動結果產生更積極的影響。Mardsen與Hurlbert由此建議，社會網絡研究應注重對行動者所獲信息內容的測量方法的研究，而非僅僅將目光放在獲得資源所使用的關系類型上。Mardsen與Hurlbert的結論得到很多相關研究的證實。這些研究都表明，雖然優勢地位的關系人在促進社會流動方面更加有效，但關系強度對社會資源的獲取并無明顯影響。

面對眾多批評和質疑，格蘭諾維特也對自己的理論進行了檢討和修正。他承認并不是所有的弱關系都是“有力量的”，只有能連接不同的群體、起到牽線搭橋作用的弱關系才對人們具有特殊的價值。在具有較高社會經濟地位的群體中，弱關系常常能連接不同的交往圈子，起到關系橋的作用。而在較低層次的社會群體中，由于他們的關系網絡同質性很強，弱關系通常是親戚朋友或親戚朋友所認識的人，經由這種關系流動的信息往往不能提供新的機會，因而較低層次的群體中的弱關系很難起到關系橋的作用。他也認同，弱關系雖然能夠促進信息流動，但通過弱關系找到的工作“并不一定比通過強關系或其他方法找到的工作收入更高或更令人滿意”。

格蘭諾維特的回應是對弱關系理論的進一步完善。他把弱關系理論的適用對象局限為白領群體，認為在具體研究中，需要對不同的研究對象做進一步的細化和區分。但是這種修正顯然過于簡單化。他只看到了問題的一面，即并不是所有的弱關系都是“關系橋”，但卻忽視了另一面：并不是所有的關系橋都是弱關系。換言之，能夠聯結起不同群體的關系紐帶不一定是弱關系，也可能是強關系。比如地位相差懸殊的兄弟姐妹或其他親朋好友，這種強關系不僅能跨越不同群體，而且是促成信息和資源流動的最有效率的關系網絡。這一疏漏同樣存在于伯特和林南的理論中。他們承襲了格蘭諾維特的研究思路，把重點放在對弱關系的解釋上，但卻忽視了能夠跨越結構洞或連接優勢地位的，在很多情況下，可能是直接或間接的強關系，而不一定是弱關系?；蛟S這才是為什么弱關系的強度在很多研究中沒有被驗證的原因。這一點對未來的網絡研究也有很大啟示：除了要對不同的群體進行細分，也需要對“關系橋”的類型進行分析。

結論

在傳統的社會流動研究中，關系網絡通常被看成是社會流動后果的一個研究領域。人們關注的是社會流動對流動者網絡結構的影響。近期的網絡研究表明，社會關系本身也是影響社會流動的重要因素之一。也就是說，網絡結構的變化不一定發生在流動之后，也可能是先于流動而發生。格蘭諾維特作為社會關系網絡研究的奠基者提出了弱關系理論。認為弱關系與強關系相比能夠傳遞更多的非冗余信息，可以起到聯結不同群體的關系橋的作用。這一理論經伯特和林南進一步發展、深化，已成為西方社會關系網絡研究的基礎理論和主要研究方向。然而，雖然關系網絡對職業流動和資源獲得的積極作用被廣泛認可，可是對于弱關系理論的適用性學者們卻提出了很多質疑。大量經驗研究表明，對工人階級、女性和弱勢群體而言，強關系比弱關系更加重要。弱關系似乎只有對社會經濟地位較高的群體才更有效率。而且弱關系并不會對流動結果和資源獲得產生更積極的影響。無論是通過強關系還是弱關系找到的工作，在收入、職業地位和滿意程度方面都不存在差異。從這一角度看，弱關系的力量似乎被過高估計了，強關系對社會流動的作用也是不可忽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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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劉嬌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