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誠

一位專業為機器制造的青年人,因為偶然的機緣被詩歌吸引,從此進入詩歌創作,并一發而不可收,他的作品不僅接連在地方報刊發表,還登上了《中國青年報》、《陜西日報》、《中國機電報》的寶貴版面,后來又被陜西省作家協會推薦參加了《延河》雜志舉辦的青年詩人培訓班。只是,就在看起來距離詩歌夢只有一步之遙的時候,卻因為一次意外的工作變動從此走上仕途,這一走便是二十多年。
生活便是限制。縱然是蓋世英雄,也無法與現實為敵。二十多年的變故,足以移山倒海,重造山河;二十多年的日常生活堆積,也足以將一個詩人的詩歌夢完全掩埋。讓人始料未及的是,時隔二十多年之后,這位當年的青年詩人,卻將一部精美的抒情詩集送上了讀者的案頭。
我以驚訝的心情讀到了柳必成詩集《假想》中這些樸素而新鮮的詩歌。它不大像是出自一位實權在握的現任行政官員的手筆,倒像是一位摯愛生活而又內心豐富的仕人寫給自己的一部精神的自敘傳。總體來看,《假想》中的詩歌,按寫作時間可以分為兩類。其中早期的詩,多為青春、愛情、真善美的歌詠,字里行間洋溢著青春的激情,輯錄在“風與樹”里的詩便是這樣一些篇章。這些詩多寫于九十年代前后,遵循著抒情言志的古老詩訓,多少受到時代寫作風氣的影響,帶有那個時代的鮮明印記。經過了二十多年歲月的沉淀和磨洗,近年詩風為之一變,那些在繁忙的工作之余偶爾寫作的篇章,視野開闊,筆力扎實,情緒飽滿,每每迸發出靈感的火花,開始呈現出成熟詩人的某些特征。令人驚奇的是,按部就班、凡事都有程序、埋頭于各種公文之中的必成,居然沒有被刻板乏味的行政事務所掩埋,始終堅守在最靠近詩歌內核的某個位置,這應該說是一個奇跡。
對必成創作的突出印象是他對詩歌的愛,超越功利而且堅韌無比 眾所周知,九十年代以來的中國詩壇,一向圈子林立、是非蜂起,詩歌也因此呈現出多極分化的復雜面貌。其中一翼,自“日常寫作”而“口語”,而“廢話”,而“口水”,而“梨花”,而“羊羔”,而“烏青”,每況愈下,因為太隨意、太輕率、太作踐詩歌不時引發眾怒,被網友反復惡搞;另一翼則矯枉過正,奉《荒原》作者、英國現代派詩歌大師托馬斯·艾略特等為宗師,強調“難度寫作”,推崇詩歌的貴族性和書卷氣,往往在詩歌中引入復雜的神話背景,有時還故意設置閱讀障礙,結果遠離現實,詩歌越寫越艱澀、越難懂,最終使詩歌成為一種眩技的智力游戲,于時代日益脫節,互不相干。兩類詩歌各執一端,貌似截然相反,實則殊途同歸,每每從兩個相反的方向將詩歌逼入絕境。必成則完全不同,他對詩歌沒有任何要求,只是無條件地愛,這便使他的創作避開了所謂“影響的焦慮”,成功地避免了一些詩人同行拋開詩歌創作的核心問題,只在形式上上下其手、反復試驗卻又每每淺嘗輒止所導致的“智力的浪費”。多年來,無論詩歌思潮怎樣變化,必成始終恪守著詩之為詩的根本,以詩歌直面人生,直面心靈,強調言之有物和表達的有效性,哪怕寫得少些,也決不粗制濫造,以詩歌的名義褻瀆詩歌。他沒有成名成家的訴求,更沒有成名成家的時間表,那些附加于詩歌的外在訴求在這里完全沒有,超越功利而且堅韌無比的愛,使他顯得氣靜神閑,不急不慌。此種難得的超脫,使他獲得了一般詩人所沒有的從容心境,這也正是必成詩歌絕無投機取巧的痕跡,反而像成熟的漿果一樣情緒飽滿、像月下的靜湖一樣沉靜內斂的根本原因。
對必成創作的另一個突出印象是寫作的個人性,它往往以詩紀事,信手拈來,使詩歌成為一部詩人獨有的心靈秘史 詩歌要不要宏大敘事?當然要,沒有理由不要;只不過大可不必每一個詩人都來“宏大敘事”。前者如杜甫,其多數現實主義杰作,都在以詩歌的方式記載那個時代動輒牽動朝野、影響千萬人的重大事件,竟至成就“詩史”美名;以后者論,自九十年代以來,詩人們紛紛回避重大事件,而將詩歌飛動的目光轉向內心,專注于抒寫那些細膩而隱秘的生命體驗,于今已成風行一時的寫作風尚。從這個角度講,必成的詩歌寫作似并無特別之處,但必成的顯著優點在于,他在抒寫個人心靈秘密的時候,決不背離時代和社會,其個人性十分明顯的詩歌創作,始終不離開對時代與現實的強烈關注,詩歌于是成為他面對時代的一種自然反應。或許在必成的潛意識里,詩歌比其他文體更長于記錄生活事件,且無比經濟,簡潔明快,決不枝枝蔓蔓,它比日記好用,在深度上遠超新聞,而又成功地避免了小說和散文的繁瑣和笨拙,不經任何媒介,即可直接進入另一個人的心靈,因此《假想》中的詩歌多以詩紀事,刻意回避了那些影響深遠的社會事件。如《邂逅一場雨》,幾乎就是一次真實事件的實錄——在一次必須由詩人出面主持的重要官方活動中,偏偏天不作美,剛剛還晴好無云,忽然電閃雷鳴下起了大雨,事后詩人這樣寫道:“一位老朋友/永遠不改脾氣/說來就來/總是不約而至”,這是對“雨”的指斥; 接著筆峰陡轉,變成了對意在“攪局”的“雨”的充滿優越感的嘲弄:“一位老朋友/永遠充滿自大/說走就走/總是不打招呼/那就請吧/我備好/鮮花/地毯/掌聲/不怕失去良機/之后/我違心地說/這場雨/知時節”。精神的王者,最終將習慣于“攪局”的“雨”踩在腳下,指證了一次精神的勝利。在一首題為《那一年天塌了》的樸素到無華的悼亡詩里,我們讀到了這樣的句子:“那一年,天塌了/準確地說/那一年/天塌的時間/是在吃過晌午以后/麥子收回來了/田里還沒放水/我上學走的時候/在尿坑邊見過父親/他和往常不太一樣”這便是一位詩人與父親的永別。熟悉農村的人知道,在鄉間父親就是一個家庭的天,它比頭頂上那一片天更真實,約等于幸福的全部,只不過“天塌了”。“天塌”的動作在突然之間發生,沒有預告,也沒有通知,完全不考慮一位少年詩人的意見。低沉而吵啞的布滿血絲的呼告,凝固了那個生命中最慘烈、最悲催的時間刻度。天塌下來,首先砸在了詩人的身上,他感到沉重,日月無光。“二爸家的春娃來了/他還不到送信的年齡……/我跑出學校”,疼痛第一次重擊了詩人;葬禮上那些怪異而神圣的儀程、跌跌撞撞的身影,及其種種難以盡述的細節,令人刻骨銘心,即使在數十年之后,我們仍能從這些儉樸的詩句里,感受到令人窒息的沉悶和壓抑。然而,就在這個黑云壓城的嚴重時刻,詩人第一次見證了生命的奇跡——一位平凡的中國母親以令人驚異的沉勇和堅毅承受了這一重大的變故,拯救和保護了在危機中風雨飄搖的家庭!“那一年/天/就這么早、這么快地/塌了/也是從那一年起/我們家里每一個人/就再也不信天了/尤其是我的母親/從此/只信自己”——這是一次對生存真諦的發現,也可以說是一次人生的盟誓,正是母親在危機面前無所畏懼、不等不靠的執著和堅韌激勵和支持了詩人,使得詩人在后來漫長的生活中穿越人生的風雨,走向成功的彼岸。簡潔直白的語言,兼以“那一年天塌了”一句的反復出現,營造出一詠三嘆、悲愴得連氣都喘不過來的詩歌節奏,使詩歌所攜帶的情緒反復加強,最后以排山倒海的力度作用于讀者,令觀者為之動容。《小麥生長》一首初看寫小麥,所描摹的種種性狀無不緊扣小麥特征,其實卻是詩人心靈的一次真實坦露。沒有春風的溫潤,沒有百花的驚艷,冬小麥從凍土之下萌發,歷經不為人知的艱難困苦,然后打苞灌漿,慢慢成熟。詩人不厭其煩地描摹小麥成長的全過程,相當于一部詩歌版的“小麥簡史”,可惜這一切是被忽略的;人們只看到“小麥生長/油菜花開放/大地上如約而至的風景/碧綠與金黃/在蜂的翅膀上流淌”,卻看不到小麥背后的艱辛。事實上,小麥不是溫室里的事物,即便是最尋常的小麥,它的成長那也是悲壯到無以復加,小麥如果是有靈性的,其內心也一定如風暴追逐的大海一樣波濤洶涌。只不過小麥是沉默的,在被遺忘的地方,許多同樣的小麥并沒有登堂入室修成正果,因為還沒有等到成熟就枯萎了。漢中大地上司空見慣的經典意象,經由詩人重新命名,傳達出復雜的生命感受,自我的期許和對自然化育之恩的感激躍然紙上,成為詩人最好的精神獨白。上帝的歸上帝,凱撒的歸凱撒;“顆粒飽滿,豐收在望”,信心緣于內心的強大,謙虛歸因于難得的清醒;“風調雨順/顆粒歸倉”——永不滑落的良好祈愿,就像大海的燈塔,指引詩人穿過人生的驚濤駭浪,走向瓜果滿園的人生腹地。
對必成創作的第三個突出印象,是據傳統而決不拘泥于傳統,是情緒的圓潤飽滿,是詩藝的純熟與多變 由于工作繁忙,必成的詩多忙里偷閑寫于手機,以短信的形式在朋友圈流傳,且多為短章。但自前年以來,忽然出現了長達六十行以上的較大篇幅,比起以前的詩,這些詩格局更大了,意象復雜起來、飛動起來了,且更加清晰、力度更強,詩歌所攜帶的信息也更加復雜,概括生活的力度明顯增強,詩歌所呈現出來的連綿意象更加闊大和壯觀。如《關于翅膀》一首,六十余行一氣呵成,從個人生活的層面出發,升華抽象出一個耐人尋味的“翅膀”意象:“我多想擁有你/讓生命/在天空飛翔/黎明/披一身朝霞/夜晚/戴幾縷星光/即使一覺醒來/我已走到中年/對你的渴望/依然如青草生長”。“乘風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海。”詩人渴望一雙始祖鳥一樣的“翅膀”,因為只有“翅膀”給人以自由,帶我們脫離現實的樊籬到達遠方,它是自由的象征,也是自由的必需。然而“翅膀”是昂貴的,往往越是渴望卻越是沒有,反而一再迷失,于是只能在渴望與得到之間長久地猶豫徘徊,直到有一天發現,象征人生法力的始祖鳥一樣的偉大“翅膀”它不在別處,就在自己的胸腔里撲打,伴隨詩人的心跳砰然作響。大約與出生在著名的茶鄉有關,詩人對茶也自有一番獨到的觀察和體悟:“一片茶葉離開茶樹/走出茶園 才能成為真正的茶/道路如此曲折/讓人想見一個人的一生//在沸水中慢慢地舒展開來/輕盈的體態/優美的舞姿/只在水的內部綻放/這是生命的本色/在不知不覺中/茶與水的交談/將杯中無色之色/慢慢打綠”(《茶之語》)淡而鐫永的句子,類似自言自語,不急不慌,不乍不驚,卻又耐人咀嚼,令人過目不忘。茶在詩人筆下立體化了,可感可觸,有了心思,有了婀娜的體態和高貴悠遠的香味,我們分不清哪里是茶,哪里是人,甚至茶就是人,茶就是禪,因為“由茶向前再走一步就是禪”。這些貌似“傳統”的詩歌,自由言說,信手拈來,進退自如;舉凡身邊的尋常事物,只要被詩人捕捉,立馬成為詩人的代言,他其實是在無意之中抓緊了不期然而遇的事物,以便方便地說出心中想說的話,傳達出那些復雜而莫名的瞬間感受。“夢/斷斷續續/被昨夜的叫聲/一截一截淋濕”(《聽雨》);“我讓秋天請你/下山落地/敲開外殼/終于摳出/一瓣一瓣/隱藏的智慧”(《山核桃》);“一塊石頭扔進池塘/叮咚一聲/水受傷了/水面頓時留下傷口”(《假想》),行云流水的語言,樸素至極,簡潔至極,讀來卻富有張力。也有一些寫得很漂亮的抒情短章,如題名《沙田壩》的短詩,通篇寫“我”對一位美麗女性的觀察:她“像一只不知疲倦的鳥兒,一年四季/飛到北方/飛到南方”,只是“去沙田壩沒有航班/坐大巴的路/也很遙遠/那里的山水不歡迎陌生人”,自我調侃之下,流露出一份難得的明快和輕松。抒情短章《樹說》以樹自況,傳達出人生的某種況味。《上火》則以簡潔的語言,將一次病理的“上火”與某些龐大的事物聯系起來,使“把脈”這一中國醫學特有的意象,得到刻意的突出和強調。這些令人驚奇的詩歌貌似傳統,其實相當前衛,許多當代詩人常用的藝術手段,如比興、擬人、象征的運用,主題的開掘、語言的鍛造和意象的營造,隱喻和通感等手法的引入,都有出色的表現;一些詩歌取材于尋常的事物,也都經過了巧妙的陌生化的處理,而反復、排比、對比等傳統修辭手段的恰當運用,更給他的作品帶來了意想不到的藝術效果。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從當年《延河》青年詩人培訓班上高聲誦讀詩歌的文學青年,到今天成熟穩練的《假想》作者,這是一次跨越時空的詩歌守望。斷斷續續、不即不離;才下眉頭,又上心頭,剪不斷理還亂。詩歌就像一位冷艷無比的絕色美人,當你發現它離你而去,其實它仍然在那里等你;而當你滿懷熱情地走了過去,卻發現它已移情別戀。這位冷若冰霜而又不離不棄的女神級別的詩歌情人,被一位中國詩人在二十多年的時間里苦苦守望,至于是否得到了她的真心,不得而知。只不過,此種情形很可能正是詩歌創作的常態。如果一定要將詩歌比作情人的話,這情人其實從來如此:她冷艷無比、高貴無比,永遠不缺少粉絲的簇擁,既不需要懷疑,也不需要任何的論證,只需要我們在有限的生命中用全部的身心去愛就行。正是出于這個原因,談到詩歌我通常不大言愛,而是上升到信仰的高度——因為詩歌,我們得到升華;因為詩歌,我們心靈安妥,得以置身于詩人這一消費主義年代最幸福的特殊族群。
如此,則詩人必成何憾,反而應當感到幸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