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森伯
作者有話說:
寫完這篇文的時候,陳小明同學正在QQ上找我,我本來想和他扯扯這個故事,最后卻啥也沒說。說啥呢,是說希望你千萬不要去買我寫的這期雜志,不然揍你;還是說那天回家整理舊書忽然翻到小時候的日記,情感有些泛濫,就給咱寫了個故事。如果我這么發了,電腦那頭的陳小明同學想必會回我:你……你這是碰瓷!
幾年后我們會從同一所大學畢業吧,我會換上臉一蹭就掛電話的觸屏智能機,你會對我說“渾蛋,不許你侮辱數學”,夏季的蟬鳴也會永遠橫亙在把酒揍青梅的時空里。
楔子
陳小明說,這世界上有兩種人,一種就是像蘇念那樣的人,另一種還是像蘇念那樣的人。
陳小明一連用了兩個“一種”,可見我對他的殘害之深??墒菍嶋H上,我只是對他兇了那么一丟丟,說話大聲了那么一丟丟,除了這么些個小任性之外,我實在算得上是一個五好小公民。
我這么敘述論證的時候,陳小明正在課桌下肆無忌憚地吃桃子,講臺上,語文老師帶著那副深度近視的啤酒瓶蓋兒寫著板書,我搶過陳小明的桃子,大口地咬了起來:“上課吃桃子,陳小明你咋不上天呢?”
他看了看我,說:“蘇念,天天這么吃,你咋不上秤呢?”說著他伸手把那半條還痛苦扭動著的蟲子丟在了地上,我平靜地把桃子里的另半條蟲子丟掉繼續吃,我想知道桃子里還有幾條蟲子。
在陳小明試圖揀出第二條蟲子的殘軀時,語文老師板書寫完了,她很有深意地看了看地上的尸體,說:“蘇念,陳小明,上課吃蟲子,出去。”
1.不幫我助攻男主角,陳小明你咋不上天呢?
陳小明不明白的是,對于吃貨而言,人生就是胖而短暫地活著,這是食堂的大師傅都明白的道理,但陳小明參不透。
用大多數人的話來說,陳小明是我的青梅竹馬,我們沒出生就被稀里糊涂商量好終身大事,坐在教室里總被老師挨個兒叫起來,見面第一件事就是被家長扯著比身高——這是我童年里除了胡吃海塞外唯一有些憂傷的事兒。
和其他青梅竹馬不同的是,陳小明沒有一個酷炫的名字,也沒有一個符合小說男主角的長相,除了分外喜歡吃桃子以及看哆啦A夢被胖虎打的時候會笑成叉燒包之外……好吧,其實這也不太酷。
上天派陳小明來做我的青梅竹馬,一定是因為我上輩子吃多了,他是來懲罰我的。
“蘇念?!标愋∶饕恢庾哟驍辔业某了迹疤易幽??”
桃個鬼哦,我罵罵咧咧地從書包里拿出老媽塞進來的水果袋。陳小明瞄了一眼,撇了撇嘴:“我想吃水蜜桃,不想吃油桃。”
“吃啥水蜜桃啊,吃個桃子還這么挑,陳小明你咋不上上上上……”
“你卡帶了?”陳小明一張擔憂的大臉擋住我的視線。我一把推開他,張澤宇已經消失在走廊拐角,我氣憤地一巴掌拍在陳小明的大腦門上,痛得他嗷嗷叫。
不幫我助攻男主角,陳小明你咋不上天呢?
如果有人在學校論壇上提出一個問題:“讓張澤宇/陳小明幫忙補課是一種什么樣的體驗?”那么這個帖子一定會在版面上迅速飄紅,學霸們忙著總結學習方法,抖機靈的上趕著八卦,直到論壇癱瘓的程度。
巧的是,這兩人都給我補習過。
逢張澤宇必不放過,這是我的人生準則,我搶過陳小明懷里的練習冊一路狂奔,眼看張澤宇的衣角在前方若隱若現,連忙準備剎車。
他聽到聲響略帶訝異地轉過身來,看到是我,有些無奈地笑了笑,揚起的袖擺在空中輕蕩。我往墻邊一靠,佯裝鎮定地吹了口額前的劉海兒,最后只卷起一個失敗的小彎。
“嘿,帥哥?!蔽腋煽葍陕?,沖張澤宇吹了個響亮的口哨,“真巧?!?/p>
我猜我們也是有些淵源的,初見是陽春三月,我站在圖書館門口一邊打噴嚏一邊低聲咒罵陳小明不講義氣,忽然就聽到身后有人發出一聲輕笑。
轉過身的那一刻,天不怕地不怕的我就像平地栽了個大跟斗兒,前一秒的信誓旦旦在胸口聚集成了一個巨大的氣球。有人在這一刻城池失守,也有人在這一刻心中焰火連城,而我這才明白,有些人,就是值得把酒揍青梅博他一笑的。
刀槍劍戟,只要我能練個齊活兒,分分鐘都要把我們倆純潔的革命感情給升華一下。
2.這種心情多半是夜路碰到鬼,帶著一絲緊張,還有一絲絲激動。
陳小明不明白的是,我并不是真的想要補課。
所以我才會在張澤宇進了教室后急忙收起給陳小明帶的桃子,擺出一本嶄新的練習冊。
張澤宇總看著我笑,我只好把練習冊舉過頭頂,心念美色誤國,然而縱使我默念了無數遍學習警言,張澤宇的嘴角仍舊似笑非笑著,手指也悠然地轉起了筆,最后干脆微微撐起下頜,等著我做完他布置的那幾道題。
我收回眼神,沖練習冊胡謅:“啊,數學,失敬失敬?!?/p>
我正在奮筆疾書的時候,課桌上的投影忽然越來越近,夏日蟬聲清脆,我忽然有些害怕抬頭。
這種心情多半是夜路碰到鬼,帶著一絲緊張,還有一絲絲激動。我低著頭寫著我自己也看不懂的公式,不敢直視張澤宇明亮的雙眸。這……這我得先和張澤宇好好說說,就像想要泡春茶,也得先把水燒開。
恍然間聽見一聲蟬鳴,我猛地站起來,手肘用力地撞上了一旁聚精會神的張澤宇,痛得他捂住臉癱在了椅背上。我有些尷尬地扒開他的手,不禁感慨起我這個武術八段的力道,夠狠,紅印兒映得他有夠狼狽的。
我得和張澤宇說些什么,他也有些小期待,我一張口,醞釀好的道歉脫口而出卻變成了:“陳小明!”
窗外,陳小明抓著蟬掉頭就跑,我撒腿要跟上,張澤宇忽然拉住了我的手,好像要說什么。
“你等等?!蔽覕]起袖子,表情嚴肅,“我得揍他?!?/p>
陳小明溜得夠快,我叉著腰站在操場旁怒視那群打籃球的初中生,直到他們一個個落荒而逃。
我憤怒地翻了三次單杠,第三次下來的時候,只看見張澤宇俯身看著我,嚇得我一頭栽進沙地里。
他哈哈大笑,伸手將我從沙地里拽了出來。我重心不穩,搖搖晃晃了一陣,猛地扎進了另一個泥坑里。
……電視劇里果然都是騙人的。
等我灰頭土臉地找到散落的皮筋兒,放學鈴也響起,教學樓里擁出一大堆穿著校服的蘿卜兵,我看著眼前的張澤宇,發現他確實有些出眾。
不記得是我還是陳小明說過:夏天是個容易沖動的季節。
在這個令人沖動的季節,如果有人走進教學樓后面豎著單杠的空地,就可以聽見一個滿臉是土,名叫蘇念的女生,對一個叫張澤宇,努力憋著笑的男生說——
“這位帥哥,我有點中意你?!?/p>
3.陳小明,你是不是覺得我不敢揍你?
陳小明不明白的事多了去了,每一件都讓我想拎著他衣領沖他嚷嚷:“你是不是覺得我不敢揍你?”
就比如現在,他背著我的書包,提著我一口沒動的水果袋,非要去我家給我補習數學題。
“你得補習,就要期末考了。”陳小明遞給我桃子味的可樂罐頭,我猶豫了一下沒能拒絕,“你那兩道大題一直沒學會,你得自救一下。”
碳酸泡沫涌上喉頭的時候,水蜜桃味兒忽然變成了難言的苦澀。好事兒都讓陳小明給占盡兒了,我卻成了兇神惡煞的母夜叉,我抬起頭咕咚咕咚咽下剩下的飲料,抬起頭就沖陳小明一頓亂罵,邊罵邊打嗝:“陳小明,你懂個……呃!你根本不懂……呃!”
陳小明抱著我的書包笑得在地上打滾,我撲上去就跟他就地打了起來,像小時候搶被子一樣,他不讓我睡一個完美的蛋卷兒,我就要把他的被窩也給扯散。
打著打著,我就坐在地上大哭起來:“陳小明!你根本不懂失戀的傷痛!”
陳小明撿起落了一地的練習冊,忽然一臉嚴肅:“我懂啊,就像看不懂數學題的憂傷?!?/p>
我聽見窗外此起彼伏的笑聲,食道里的水蜜桃味再度主宰了大腦神經,我撿起地上的空罐頭朝陳小明用力扔去,罐頭狠狠打在他額頭上,剩余的粉色果汁弄臟了他的白襯衫。
陳小明看著我沒有說話,他把練習冊整好放桌上,把我的書包也卸下放在凳子上,然后轉身走掉了。
夕陽如血,我呆呆地坐在地上沒敢再哭,接著后知后覺地開始哆嗦起來。
完了,這下我真把“青梅”給揍了。
道歉是個技術活兒,足夠我背著書包在學校里磨蹭到天黑。
我們倆從小鬼混到大,從小屁孩時期對桃子都禮讓三分,到后來穿著大褲衩拍著彼此的背笑到斷腸,還從來沒有陳小明不理我然后一個人走掉的情況。
翻了翻學校的日歷,我這才想起今天是陳小明的生日,嚇得我差點沒再度腿軟栽進土里。
我這下把陳小明給得罪狠了,他肯定得有幾天都不會給我抄筆記了。
我有些沮喪,想跟他說句“哥們兒錯了”,或者再細膩一些,說說張澤宇拿我和其他孫子打賭的事兒。
青春太過傷痛,我還是想回去好好做數學題。
打定主意,我就哼著小曲悠閑地向陳小明家走,我已經想好了一會兒的開場白,當陳小明臭著臉一打開門,我就沒臉沒皮地沖他說:“嘿,陳小明,我從來沒想過我有一天會這么想做數學題?!?/p>
我猜他會像從前一樣板著臉讓我進去,要么朝我關上門,再或者,他會咬著桃子沖我溫柔地笑道:“呸!”
唯獨沒猜到的就是,我熟練地拐過幾個彎到了門前,卻聽到阿姨和我解釋陳小明的爸媽打工回來了,房間里連個鞋拔子都沒留下。
再哭估摸著就要被潑洗腳水了,但我還是沒能理解陳小明說轉學就轉學,我一邊在他的空房間里翻箱倒柜,一邊號啕大哭。
陳小明你咋這樣,你還沒還我桃子呢!
4.七大公式八大解法,保不齊再給我講講圓周率。
2007年的夏天,電視里放著《快樂男聲》,一群老爺們兒坐在電視前看得津津有味,我像一陣小旋風刮進小院,拿著電話本就開始給陳小明撥電話。
“喂,喂喂,是我,是我。”老舊的電話機信號斷斷續續,我沖著聽筒一陣猛敲,直到聽到電話那邊傳來陌生的應答聲,“叔叔您好,我是陳小明的同學?!?/p>
“啊……好的,你等一下?!蹦沁呌腥藨耍靶∶?,你同學找你?!?/p>
我抱著話筒,心跳還沒從剛剛的極速奔跑里恢復過來,我聽到聽筒那邊趿拉著拖鞋走動的聲音,忽然就有些膽怯了。
陳小明不過是轉個學,我們忽然就從青梅竹馬變成了打個電話都要繞八百個彎的普通同學,我那些年帶的桃子,陳小明是白吃了。
“喂。”陳小明的聲音混合著電視里鋪天蓋地的歡呼聲傳進聲筒里,“蘇念?!?/p>
“喂!”信號又開始斷斷續續,我扯著嗓子沖對面吼,“陳小明!給我講講最后那兩道數學題!”
我端端正正地坐在茶幾前,一耳朵夾著聽筒,沖著練習冊低聲說:“請講?!?/p>
七大公式八大解法,保不齊再給我講講圓周率,陳小明,這回我可是有備而來。
電視里播了幾道廣告,樓下的圍觀群眾紛紛抱怨起了廣告太長,只有我縮在茶幾旁笑成一團:“……你走之后啊,好多人找張澤宇補課,我差點也去了?!?/p>
陳小明清了清嗓子:“那你后來怎么沒去了?”
“他來找我道歉,我那天正急著回家呢,一個不小心又把他給打趴下了……”我捂著臉,仿佛看見陳小明在電話那邊笑得打滾,“不是我的錯,實在是他有點脆弱……”
陳小明毫不留情地在電話里笑了五分鐘,我摸了摸鼻子,看著練習冊上被我涂得亂七八糟的問題:“那……你在新學校怎么樣啊?”
“就那樣吧,這邊教挺快的?!标愋∶魅洳浑x學習,沒等我打斷他冗長的教育感言,就聽到聽筒那邊一聲輕笑,“蘇念,你要是不好好學數學,怎么和我做同學?”
他掛了電話,剩我愣在電話旁對著冰冷的忙音。我不知道該說什么,陳小明這傻子,我什么時候說了我只是想和他做同學。
等我學會七大公式八大解法,還能不能再好好升華一下?
電視里有人唱得起勁:哥們哥們醒醒吧,哥們哥們別睡了,哥們哥們該干活了,等有餅吃咱再說吧。
我一頭栽在了知識的海洋里,忽然覺得無比惆悵。
陳小明,我好像終于懂你說的,不懂數學題的憂傷了。
5.這還是我第一次因為做題而不是吃桃子流了鼻血,得紀念!
我讓張澤宇給我補數學,張澤宇……其實是拒絕的。
直到我給他拍著胸脯保證這回會認真學習,而且每天上學路上堵他,放學路上攔他,他這才勉為其難地收下了我這么一個徒弟。
張澤宇講課和陳小明不同,陳小明總用生動的例子調動起我對學習的積極性,比如這一袋水蜜桃,就是一個集合,而這袋水蜜桃里的其中一個,就是它的子集。
這樣說著說著,我就融會貫通順便拆袋吃桃,一道題講完,我也胖了三斤。
而張澤宇采取的則是題海戰術,當有天我又做完一沓卷子,忽然就覺得頭暈目眩,鼻子也有些溫熱,我伸手一抹,星星點點的紅色就滴在了試卷上。
“這還是我第一次因為做題而不是吃桃子流了鼻血!得紀念!”我興奮地跳起來,試卷落了一地。張澤宇遞給我紙巾,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你想說啥!”我抹抹鼻子,拍了拍他的肩,“我今天心情好,你隨便說!”
張澤宇看了看卷子,又看了看我:“剛剛這些試卷,你都寫對了?!?/p>
“還有……”張澤宇收齊卷子,“之前,對不起?!?/p>
我愣了一下,想起陳小明轉學前的歲月。
“啊……那個,青春的傷痛嘛……我沒關系啦,沒關系!”我沖張澤宇伸出大拇指,“這個誠意我給九分,少給一分是怕你驕傲!”——只要你別怪我之前把你打破相了好幾回就行了!
晚上我照舊一路小跑回家,包里背著沾了鼻血的滿分試卷,心口惴惴不安的心跳有些陌生,任我插科打諢都無法忽視。
我迫不及待地撥通陳小明的電話,只等忙音結束的那刻。
我想和我這個青梅竹馬分享的,有很多——
比如我得給你炫耀炫耀張澤宇給我補課了,我們倆每天一起寫卷子。
比如張澤宇給我補課的時候,我發現他有道題居然算錯了,那道題,陳小明你給我講過哎。
比如當初我在經歷青春的傷痛的時候,夸下??谡f張澤宇值得我把酒揍青梅博他一笑……喀喀,那個陳小明,要不,換你揍我吧。
比如,原來當初的我對張澤宇,并沒有真正地……
……
陳小明,你不明白的是,這回,我是真的想補課了。
陳小明,我就是因為老吃桃子上火才會經常腦熱。
所以陳小明,你得負責??!
后記
2008年的夏天我買了一只閃閃發亮的諾基亞,終于撥通陳小明電話的時候,我忍不住沖電話那邊嚷嚷起來:“喂!陳小明!聽到了嗎?哈哈哈哈!”
“蘇念,你說你為什么每回打電話都跟個大老爺們兒似的?!标愋∶骶退愫臀腋袅饲饺f水,也依舊不忘把我們倆的友情建立在互相傷害的基礎上,“你……查成績了嗎?”
……都說伸手不打笑面人,陳小明這一伸手就把我給打趴下了,我苦著一張臉癱倒在沙發背上,看著老式空調一點點滴下水來。
“咱能不能先聊點核心價值觀鋪墊一下?然后抒發一下許久未見的悵惘,和對你揮霍資本主義的財富去畢業旅行的譴責……”
陳小明在電話那頭笑出聲,我撓了撓后腦勺,臉莫名有些溫熱。我從前老覺得打電話的時候,人的聲音大約是經過了千回百轉的電話線才能傳進耳朵里,只是不知道為什么,即便是換了沒有電話線的手機,陳小明的聲音還是余音繞梁,時不時就在我心口回蕩。
“陳小明同學?!?/p>
“您說?!?/p>
陳小明同學插科打諢起來也是一把好手,只是我難得想認真一回:“陳小明,又到夏天了,你得給那些年逝去的蟬道個歉,桃子也別吃了,咱都快吃成猴兒了。”
“還有啊,你從前不小心滾下去的樓梯間已經換成初中部打掃了,你坐過的課桌也已經被學校換成新的了,你忘記帶走的那件肥大的校服外套……哈哈哈,我給張澤宇穿了!”
“啊……其實我是想說,要不咱……升華一下唄?”
我和陳小明從小鬼混到大,從小屁孩時期對桃子都禮讓三分,到后來穿著大褲衩拍著彼此的背笑到斷腸,這是第一回,他緊張了。
幾年后我們會從同一所大學畢業吧,我會換上臉一蹭就掛電話的觸屏智能機,你會對我說“渾蛋,不許你侮辱數學”,夏季的蟬鳴也會永遠橫亙在把酒揍青梅的時空里。
“喀——”陳小明的聲音通過聽筒清晰地傳進我耳朵里,“準了。”
“得嘞!”這回,我不揍你了。
編輯/夏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