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村莊》（長篇小說節選三）

金少庚

不知不覺中，母親已走進了深山中，可她一點兒也不覺得累。五月的茂密叢林顯得陰冷撲面，但不斷攀登使她不時地抹去頭上的汗珠。越采越多的野蘑菇在背上也越來越沉重。進山時，結伴的幾個婦女也不知在啥時候走丟了。她停了下來，抹去頭上的汗珠，坐在了山中一塊突兀的荒丘上。她想休息片刻再回村。抬眼望去，透過層層的磷石樹枝，她隱隱約約可看見自己的村莊。

孩子們可有吃的了。母親心里想到，臉上露出了笑容。

母親從山上看自己的村莊，大致是這樣的：村莊呈扁圓形，被四面的河流包圍著，村后有一片幾十畝的桃園正開滿紅花。村外的耕地自南向北漸高。特別是村東的百畝河灣地更顯得神秘，尤其是一丈多深的蘆葦、野樹遍布河灣，在蘆葦叢中不時有野鳥飛出。蘆葦叢中，隨時可見長蛇盤繞，壓得蘆葦蕩一起一伏的，不到近處，還以為是風吹蘆葦在擺動。斑鳩窩也是抬頭可見，野老鼠在叢中一躥一跳的。而到夜幕時分，成群成群的大雁一撥一撥地飛入河灣草叢、雜枝上。貫穿于這百畝河灣當中的恰是從北向南又轉向東的一條河流，而這條河流成了村莊人夏天洗澡的好去處。但大多數人晚上不敢去洗，只在村頭小河中涮洗一下灰塵罷了。因為穿過蘆葦叢到河中洗澡，一不小心會踩上蛇類動物。或是撞在樹枝上，掉下一條蛇來，落在肩、頭、脖子上，冰涼冰涼的。用手抓住蛇的某一部分，甩向蘆葦叢中，“嘩”“嘩”“嘩”又驚起一群鳥飛向天空，旋即又落入了草叢。

這百畝蘆葦蕩的出名，還是緣于幾十年前的一場殺腥。

村里有個姓古的大戶人家，全村就數他家最富，有200多畝耕地，佃戶就有幾十戶，瓦房蓋了四處，四個兒子每人一處住宅。每到收租子的時候，挨家挨戶去催要，十分的威武和炫耀。據說，在全村人都因沒有糧食去河灣里捕蛇捉鼠食時，古家的糧食仍能夠吃上20年有余。

事情發生得很突然，村里人跟做夢一樣沒有醒過來勁。

夜里，人們睡得正香，被一陣亂糟糟的喊叫聲驚醒，之后就聽到了亂槍聲和哭罵聲以及馬蹄走動的聲音。有人在喊：“冤有頭，債有主。這是古家的事情，外姓人不要參與，不要出來，不要吭聲，否則槍不長眼，刀不認人……”

人們提心吊膽過了一夜。第二天，發現古家大門上白紙黑字寫的告示，內容大致是一個月前的某一天，古家父子在山外糾集人搶劫了湖北人的一批貨物。貨丟算了，可恨的是古家父子將隨車的三個女眷挾持到山中，強行輪奸，其中一名女孩不足14歲。這種為富不仁的富農就該天誅地滅，古家糧食人人可取之。落款是標有九個鳥頭的圖像。

古家36口人的尸體是在村東百畝蘆葦叢中找到的。村里人又驚又怕，無人敢動尸身。隨后，鄉保報到縣里，一批又一批的官文下發追捉兇手，可始終是個謎。民間傳，九頭鳥幫會是湖北一個名震四方的土匪幫會，擁有幾百條槍支，國民黨也對其敬讓三分。這次跑道萬萬沒有想到被古家父子所欺辱，以致造成滅門慘案。

當地縣志第208頁記載此事：“是年，古氏族人共36人被殺，鄉鄰幫忙堆集一起，在山中一空地葬之，形成一大墳墓，高約1.5丈，寬30余米。兇手查未果，僅留一九頭鳥圖形，疑是湖北劉氏匪幫所為。”

搬古家尸體的時候，全村人都出動了，挖坑、制棺、下葬忙了半月時間。整個蘆葦河畔籠罩在一片血腥、陰沉、悲哀的氣氛中。由于一家死得太慘，鄉親們寧可繼續去河灘中挖野菜，捕野類，也沒有人去動他家一粒糧食。

每到夜晚，河灣中常常會出現一些莫名的哀聲，并常常有拳頭大小的火球在慢慢移動。走近河灣，一股股逼人的陰森使人不寒而栗。而到母親這代人，人們已漸漸淡忘了此事似的，白天開始在夏季相約著到河中洗澡了，但是每到夜晚，仍是少有人去靠近河灣。可這場慘案卻越傳越神。傳聞最廣的是古家的兩個6歲雙胞胎孩子當天在集市上玩耍，被一個外地人領走，而當晚古家就發生了血案。而在下葬古家人時，村長叫人清點尸首，的確是少了兩個孩子，而這兩個孩子的失蹤變成了撲朔迷離的謎團。

我的村莊——一個從不張揚的村莊——南蛇灣村因此事而迅速傳遍周圍。而所有的傳奇、猜測使南蛇灣村籠罩上了一個又一個神秘的影子。

母親從不去打探什么村里故事，也不喜歡在村里閑轉悠。嫁給父親后，連續兩年生了兩個丫頭，已使她在家人面前抬不起頭來，而奶奶整天陰陰的臉上似乎要擰出水來。大姐剛出生的第二天，奶奶便在院中叫嚷著：“別在屋里裝大奶了，有啥功勞似的，還不快掙工分去，生產隊的鐘已經敲兩遍了。”

母親沒有吭聲，她把大姐放在被窩里偎了偎，抱起大姐喂了幾口奶，又放進被窩里。下床穿起鞋子，走出屋子，到院中拿起筐子，母親向村外走去。

生了女孩，在家里受歧視，母親并不覺得委屈，而是覺得自己沒有本事。所以，在二姐剛出生的當天下午，她不等到奶奶的叫喊，便自己下床趕到生產隊做活兒掙工分去了。

自己一連生了兩個女兒，母親自己也鬧不清楚是啥原因。按照村里接生婆大嘴教她的秘法，她一連幾個月都上山采野藥煎熬，然后咬牙服下。肚子逐漸大了，盼的是個男孩，可一出娘胎，仍是女娃。她問大嘴，按你的法兒都吃了幾個月的苦藥了，可咋還是這樣子？大嘴說，別的都生男娃了，可你還是這樣子，可能是你的命吧！